新池————千日一眸[下]
千日一眸[下]  发于:2010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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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怎么帮他吗?你为什么不帮他?”斯谨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不满地追问。
“我怎么帮他?我又不是凤凰一族的!”惑蝶舟理所当然地撇嘴,随即摇头:“那个笨蛋,我递给他扇子而不给他手,分明就是提醒他那样的行为会让人难受啊!他居然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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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山狩猎。
我看着那柄箭冲面而来,却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挡隔,我只是看着,默默地看着……
我仿佛看见,翔焱坚毅俊秀的眼睛,亮晶晶地泪水朦胧,痛苦而悲伤,他轻轻地说:“不要……”
我仿佛看见,舞倾城疯狂却意气风发的容颜,瀑布般的黑发翻卷着绝世的舞姿……
我仿佛看见,父皇放下一切的弱势,只因为他有着可以依靠的唯一……
我仿佛看见,斯藜啼血的笑颜,为了他的爱人部署江山……
我仿佛看见,遗世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执著……
箭尖抖颤着,翻滚着,舞动着,向我飞来……
舞智的身影带着他特有的美丽舞步,飞到我的前方,挡去了那一箭。
将舞智放入亲随的怀中时,听见射箭之人的调侃:“你的宠姬似乎都愿意为你送上性命呢!”
我凉凉地看着他:奉上性命的宠姬吗?我并不宠他们,而他们,也并不是为了我才那么做。可惜,他不会懂。
向我射箭的男人,叫做翔夜,当今星冷之君。果然,是个眼光独到的猎人。
回宫后,我到了翔天舞阁,找到了养伤的舞智,我告诉他,我决定放他回去。
舞智大惊失色:“陛下!”然后热泪滚滚:“陛下为何厌恶臣下?”
我叹气:“我不是厌恶你,我只是不想害你。舞倾城对我有恩,你又救了我,我不想害你们舞家两代!小智,你回去吧,我听说舞家在月智很失势……”
舞智竭斯底里地大哭,他大声说:“我恨你!飞宇,你是个残忍的人!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残忍!你冷漠、绝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全身散发着拒绝的气息,没有人敢爱你,连接近都不敢……为什么你要这么伤害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资格爱你,所以我去爱憧憬,可是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没有想过害谁,我真的没有想过……
我厌恶地看了看自己,吩咐宫女将整套床褥全部换掉,然后自己也走进了专用的温泉暖池。
这里很宽敞,却很简单,简单到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喜欢内侍帮我沐浴,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动手了,我讨厌那种碰触。——但是我只是讨厌而已啊,必要时,我真的从来没有拒绝过啊……

九个龙头里纷纷地流出适温的温泉水。
我手中拿着大大的棉布毛巾,缓缓地走下水池。找到最舒适的位子坐了下来,有点疲倦,不很想动,于是把两只臂膀平伸搭在光滑的池台上,仰着头,闭目假寐。
放空了身心,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虚无中,精神随着肉体的松弛,也渐渐地柔和起来。
大脑在烟蒸雾绕中,慢慢地迟钝下来,所以仰躺着的我并没有注意到一双手缓缓地捏上了我的肩膀,或者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随着那双苍尽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恰到好处的按摩,半睡半醒之间的我忍不住发出了一丝呻吟,然后我惊醒了。
左手向身后连拍数掌,右手隔空取物将干净的浴巾取来,包裹住自己身体的重要部位,我方才转过身来,双目赤红地怒视着擅入者:“无礼!你好大的胆子!”
“为什么要杀我?”挺拔健硕却没有一丝多余赘肉,似乎每一个筋腱都充满力量的男子拥有一个完美的身材——可惜脸不完美:如此扭曲的表情,再美丽,又如何完美?

我把头发全都拨到身后,淡淡地开口:“哦,你还没死啊?”
他咬牙切齿:“原来真的是你派斯谨去杀我!”
我淡淡地笑,调笑道:“是又如何?斯茙,莫非,你要弑君?”
“是又如何?”斯茙双手的银环高速旋转起来,飞扑而来。
外面的亲随高声询问:“陛下,是否有事?”
“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笑话,我还未着衣!
单手交战了数十回合,我不禁有些恼怒,恰好走到屏风旁,顺手抄起一件长衫,运力甩去,缴住他的右手,攻往之间,脚下一滑,我和他同时跌入水中!我立即变色,慌乱地向池边,却不想,斯茙竟反扯长衫,将我拉回水中,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迅速欺身逼近,须臾间便用长衫困住了我的双手!

斯茙揪住我的长发,恶狠狠地扯到他面前,他凶恶地看着我:“你也会怕?”
我在颤抖,我的确在怕,可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我挣扎着,欲远离他,却只弄得自己更痛。
斯茙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不屑地嗤笑着:“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斯家的绝学虽然向来无敌,但是在帝王眼里,也不过尔尔!你输,是因为你变态地洁癖!”
洁癖?我困惑地看着他:“那是什么?”
斯茙恼火异常,拉紧我的头发,就要扯到他的胸前了,我大惊失色,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的一只手迅速地朝他脸上抓住——
浴巾从我身上滑落,我惊呆地看着手中黏糊一片的血迹,怔怔地看着一粒珠子似的东西掉落到池水之中,然后,池中一片猩红扩散开来,我一阵眩晕。
“你——”斯茙震怒,像一只绝望的苍鹰,我摔到池壁上,然后又拉回来,捏开我的嘴,将一粒什么放到了我的嘴里,强逼我吞下去:“既然你取出来了,就给我吃了它……”

猛然间意识到什么,我恐惧地瞪大眼睛,想吐掉时,脑后一痛,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趴在屏风旁,身上罩着一条大大的浴巾,恍恍惚惚间,看见水池,我惊叫起来:我吃了什么?我吃了什么?斯茙竟给我吃了,吃了,吃了一粒眼珠……
我的瞳孔急剧地收缩,再次昏了过去。
后来,月憧憬不顾侍卫的反对,强行进入浴室,将我安置会寝宫。
无论我如何的努力,那粒眼珠都无法从我的嘴里呕吐出去,那粒眼珠,已经融入我的骨血,侵进我的灵魂……
我开始食不安寝,吃不好,睡不好。总是想吐,总是做噩梦……
每夜每夜,我都要抓住月憧憬的手,才能安睡一会儿;每日每日,只有他吃的东西,我才会吃下去一点点……只有他是干净的,只有他……
同时送信给月智和冬醒,我要灭掉痕禀!我再也不要听见痕禀两个字,我再也不要见到姓斯的人!
月智和冬醒同时对付海岸线上的痕禀,使星冷也产生了兴趣。我想在这场瓜分之战中,痕禀是无论如何也存在不下去了的。
然而我错了。痕禀的天才少君,不但号召起沿海的众多小国,竟然还利用星冷和冬醒互相牵制,同时挑拨月智三大王族之间的矛盾!那一场战争,让痕禀的少君一战成名,也让我,心灰意冷。

我苦笑着,将我的妹妹嫁给那个抢去我未来帝后的男人。然后,我为月憧憬正名。
我知道我的极限快要到了,我体内疯狂的毁灭的因子已经被唤醒了,现在的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要毁灭掉自己,也毁灭掉身边的人。
只有月憧憬,那个纯净的孩子,可以让我稍稍安心。
我开始不顾后果地强制推行我的新政,我已不想看到成效。
我每日里看着月憧憬兴致勃勃地笑脸,也经常地接到那个叫翔夜的君主气势汹汹的指手画脚。看着月憧憬用心地把我的志愿条理分明地制定成政策,看着翔夜嚣张的指点和劝说,然后再看见月憧憬非常不服气地跟我诉说翔夜的盲目……有时候,我竟然还能笑一笑。

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那里面并没有我,有的,只是月憧憬和翔夜……
好难过好难过,想要带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去……
想要,然而,只是想要。
襄寰宇带走月憧憬之后,我遣散了亲随,纵火于天殿。
登上翔天舞阁,远远地,看着我生活了二十五年的皇城,皇宫。这一生,我从未到过除了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然而我也,从未认真地看过这里。这一生,我曾致力于打碎这个禁锢了我的黄金牢笼,到最后才发现,我的灵魂早已融入其中,早已沉迷,早已眷恋,早已懈怠。这一生,我曾试图去做个真正的王者,然而我,终究不够资格,我将天下,推入困局。这一生,我也曾努力去爱人,然而惊惧于遗世、惶恐于翔焱、悲哀于斯藜、难过于舞倾城、怨恨于父皇,终究与爱,擦肩而过……

翔夜在下面策马狂奔,大声嘶吼:“下来啊,下来!……”
我笑,悲天悯人。
第十三章  工于心计
并蒂住的地方,是以前某个江湖大豪的山庄。
错落有致,气派壮观,不过,这不是重点,藏在表象以下的是这个庄园庞大隐秘,可安数千精兵良将,并且到处机关迷阵!
我并不相信并蒂会造反,我只是隐隐地感到她可能想对付某人——那个人是谁?!
被带到荷塘边,我伫立一旁,不想上前。
并蒂知道我已经到了,也没有回头,淡淡地问:“曾经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答应了。现在你重新拥有了笑颜,假如我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会如何回答我?”

曾经,我以为那虽然只是一个你情我愿的游戏,但是时间久了,就可以假戏真做。我以为平平淡淡地生活在那个小村落里,虽都不是对方最爱,却也可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平常却安心。

可是,我们都放不下。
三个月,我忍受着你的夜夜迟归,忍受着你的欺骗隐瞒。我以为,你终会回到我们的小巢里。可是你带来了什么?你知道我的纵容,所以那天你故意回去的更晚,百无聊赖的我只好游荡在我最熟悉的山间,然后,我看见了双月,看见了冷风,看见了受到伤害的笑颜!后来呢,你告诉我你怀孕了,再后来,你让我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我都可以忍受,你却依然放下我独自离去。

从来都没什么孩子!我闭上眼睛:师父,假若今生我认输,是否可以得到幸福?认输,其实并不难的……
并蒂回头,笑得有点苦涩:“过来坐啊!我们做不成夫妻,难道还做不成朋友吗?”
做不成朋友,也不想和你成为敌人。我坐到她旁边的石凳上,有点木然。
母亲曾经教过我,对敌人应该不择手段的。然而,什么是敌人呢?王储争夺的时候,父兄手足尽是敌人;天下角逐时,知己同门皆是敌人;如今,凡是对我重要之人不利的,全是敌人!所以,我才会抓紧一切机会想要除掉晨王。

失神的并蒂此时幽幽地开口:“那天,他就站在这里,茫然地问:‘为了统一,我们杀了那么多人,究竟对不对?’斯衷回答他:‘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苍生!在这乱世,他们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本也活不下去,终究会死在某个人手上,不过是碰巧遇到了我们而已!’他更加困惑地问:‘可是,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只属于自己,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又怎么能由身为外人的我们来决定呢?’你猜,”并蒂这时候转过脸来看我,问:“斯衷怎样回答的?”

斯衷会怎样回答?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并蒂。
并蒂微微撇嘴,冷笑道:“他说:‘因为我们是要跟天斗的人,所以我们不能以个人对错来评是非!’新池,你说,他的答案好不好?”
我愕然看着并蒂,她不是问我斯衷的答案对不对,而是问我斯衷的答案好不好!我摇头,我不知道!
并蒂沉浸在回忆里,不屑地道:“我当时就接着他的话说,我说:我们是为了全天下人的未来,我们选择的是牺牲最少的方法。我们是为了减少牺牲而牺牲,我们是为了减少死亡而杀人!”说完这些话,并蒂大笑起来,笑够了,逼视着我:“我是不是说得很冠冕堂皇?”

我后退一步:有什么地方不对!
并蒂紧逼上前:“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的心在滴血!那些话,听起来多好听!可是,可是,假如你是被放弃被选择牺牲的那一小群人中的一个,假如你的至亲好友是其中一个,你还会不会觉得理所当然?……”

我惊住。我记得,我的确是那一小群被选择牺牲的人……
看见我的样子,并蒂黯然苦笑:“对不起,本来……算了,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孩子。”
什么?我只觉一道惊雷炸响,轰得我久久不能平静,心底那险些把握到的一丝不安就这样消失不见。
看见那摇篮里小小的洁白的婴孩,我不知所措:谁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为什么什么事都可以想的那般容易简单,不得不真正面对时却是那般的张皇无错?
并蒂拉着我的手,去触碰熟睡的婴孩,笑得和蔼温柔:“看,他可爱吧?”
我蹲了下去,仔细地看着莹白如玉的小孩,手不由地抖了抖,轻轻地抚摸他的小脸,愧疚与慌张被漫溢心胸的幸福感淹没,早已忘记,我当时是为了什么而想要一个孩子。

并蒂亦蹲坐在我旁边,叹息:“本来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很幸福的……”
幸福?我笑了:曾经也许可以,但是现在,一切都迟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目的!而如今我已认输,我再也不会为了那个虚妄的“完美”而苦苦挣扎。完美又如何,不完美又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同样都会有痛苦,同样都会有快乐。师父已经伤害了我们,无论我再怎么证明也无济于事。那天晚上,我懵懂地看着事情发生,竟不知道他们都不是自愿的。责任是必须要承担的,无论我如何去做,无论我证明了什么,发生过的事情,我还是依然要负责任的!

这种幸福,对我来说,已不是幸福。当初放弃的并不是我,不是吗?
并蒂并不看我,微笑着逗弄着酣睡的婴孩,一脸甜蜜。
不知道笑颜他们怎么样了。我心里渐渐不安起来。
……你这种人怎么配得到爱?你有什么资格要一个无辜的孩子体内流着和你相同的自私冷酷的血液?!
……我想你早都发现了吧,有人保护笑颜!我只提醒你,派人保护笑颜的不是冷风!
……你不是一早就通知了让人带走笑颜的吗?可是为什么笑颜直到被你屠城的时候还没有被带走?
……为什么你所托付的人,不早不晚,偏偏在双月的母妃死了而双月却还活着的时候才赶到?
……好,我告诉你:‘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因为他要杀双月,所以他给你留下了笑颜!
初春的阳光,不温不火,在这个静谧而诡异的小院子里,只有风拂青柳的声音和婴孩的梦呓。
我闷闷地看着并蒂,苦苦地思索着。
……那时候并蒂说完那样的话,便利落地跳下山崖,分明就是让我们互相猜疑!无论事实与否,她想对付我们中的某一个人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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