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一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一辈子当个骑奴不成!”卫青又是愧又是急,声音也高起来了。
见他着急,少儿反而冷静下来:
“青儿,你这一辈子是不是窝窝囊囊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五岁的时候,娘为了能让你认祖归宗,忍痛把你送走。送走的那天,娘回来哭晕过去。醒来就一直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你去郑家的这十多年,娘就哭了十多年,念叨了十多年。十多年来娘每年到送你走的那几天,总会病一场。总是说不知你在郑家怎么样了。
青儿,你回来了。娘高兴成什么样你也看见了。不是姐姐说你,眼看娘越来越老了,身子骨越来越不济了,你还能陪娘多少年呢?要是你现在走了,娘有个三长两短,姐怕你后悔都来不及!”
少儿娓娓说来,卫青听怔了,想起母亲和自己那十多年的苦楚,一时心中百味俱全。
少儿又道:“青儿,你今年还未满二十,能陪娘几年?便是娘百年以后,你也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这难道不好吗?”
少儿的话句句在理,卫青心中一片茫然。
回到卫妈妈的小屋,卫青垂头丧气,知道这一次,自己投军的打算又落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见他怏怏的样子,性子沉稳,十分有主见的大姐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使劲点了一下:“你这个不懂事的小祖宗!”
接着道:“我把给你新缝的衣服放在你床上了,待会儿试试。听着,不许再说什么投军的傻话,让娘伤心,知道吗?”
卫青知道。
母亲的心卫青懂,几个姐姐的情意,卫青也懂。所以,重情的卫青只有退让了。
于是,卫青也觉得,他的四周有一重厚厚的墙壁。只不过,他的这重墙壁是温暖和柔软的,也正因为温暖和柔软,比冷漠坚硬还难以让人走出!
卫青和刘彻,在他们各自的障壁和困惑中,迎来了建元三年的春天!
祓祭
春天,闷疯了的刘彻宣布:三月三日上巳节,到霸上!
祓祭,是一种古老的习俗,源自西周时候。它是指在上巳节这天,人们到野外的水边去,或举火或用水沐浴。以祓除不祥,祛病免灾。汉朝的时候,祓祭十分盛行,即使贵为天子,也要在这时行这个仪式。
不过,今年的祓祭对刘彻来说,不仅仅意味这一个仪式。而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透透气了!
虽然天子出行,仍然是被浩浩荡荡无数的人马,无数的仪仗前呼后拥。但是,一想到可以离开未央宫那黑沉沉的宫墙,刘彻仍然忍不住高兴。
上巳节祓祭的地点,这次选在霸上。
霸河涌动着滔滔的河水,从远方苍黑而雄伟的秦岭发源,一路逶迤而来。远方,霸陵如碑,近处,揽桥如虹。中间,便是刚刚转过绿色的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原野上的灰蓝的树林。
这里就是霸上,刘彻亲选的祓祭之地。
举行过隆重的祭水仪式之后,刘彻便下令:今日祓祭,除禁军轮流守卫外,其余人等可不拘常礼,随意自在。诏令一下,所有人等尽欢呼不已。本来,祓祭也是一个随意的节日,这道诏令倒合了所有人的心意。
当下,百官卫卒皆抛开了身份礼仪,纷纷涌向河边。矜持的官吏掬水而沐;豪壮的卫卒们干脆跳下水去,在粼粼清波中击水嬉戏。
刘彻只是象征性地用侍从送上来的河水在额头沾了沾。便溜进了大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衣服,带上韩嫣,公孙兄弟和黄顺,几个亲信侍卫,悄悄从后面出来,骑上马。便微服游荡去了。
春天的霸上。展现出来的不止是北方原野的豪迈风情。
沿着灞河而上,过了揽桥,便是一个茂密的树林,河水在这里变得有些湍急,在树林中行进。听见的,便是河水冲击岩石发出的哗哗声;东一声西一声的布谷鸟的啼鸣和他们起起落落的马蹄声。
穿过孕育着绿色的尖尖芽胞的树林,便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带。这里草色浅露,平坦而又宽阔。
“韩卿,公孙!”兴致勃勃的刘彻道,“我们来赛一次马吧!”
公孙兄弟刚想劝皇帝住了这念头。韩嫣已经朗声答应了。兄弟俩苦笑着对视一眼,知道皇帝刚得了一匹上好的红马,正在兴头上。再加上,为这次祓祭,长安和霸县的卫卒们,早把这些个地方的闲杂人等清除得干净。安全应该不成问题。便也不想拂了皇帝的兴致。
当下,一声喝叱之后,几人几马急冲而出。
刘彻的那匹大红马,是东海郡进贡的良马。端的是神骏,才跑了几步,便超出其他人几个马身。越往后,那马跑得发了性,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飞奔。刘彻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心中十分畅快得意。
几人的马中,又要数韩嫣的白马好,可在这红马之后,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不一时,刘彻竟然冲出了这片旷地,冲进了前面的另一个树林。
见其余人等都远远落在后面,刘彻快意无比。进了树林便不似刚才纵马奔驰,而是任马一溜小跑。自己沿灞河慢慢赏起风景来。
这里的地势都是平原草场,被灞河分为两边。这里河道较宽水也浅,一马可驰过,而河水也不是下游的急切和任性,而是稳重和和缓地流淌。河的两岸是十分低平的浅滩。
此时春草尚浅,只隐隐约约有一抹绿意。因了极浅,更见娇嫩。河的两岸有却曲柳株株,绿得分明了。最难得的是,对岸远处竟有一个小小的河湾,向内凹陷进去,河湾里,百来株桃花云蒸霞蔚一般,开得灿烂。映得绿柳清波,分外的鲜明养眼。
刘彻不由得被这景色吸引,想要策马过去。
这时,蹄声嘚嘚,几个落后的人已策马赶到。见刘彻要往远处走,韩嫣慌忙阻拦:“陛下,就在这里吧!再过去,走得远了!”
公孙兄弟也急忙附和:“是啊!陛下,我们离大帐太远了,怕不安全!”
见他们如此惶惑,显是想起上次的事情。刘彻不由得一笑,正想打转,却听那边的河湾内,桃林中却呜呜咽咽,响起了埙声。吹的竟然是宫廷里制的一首乐府曲子——《江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这首曲子,词十分简单,但乐声温雅,很是动听。
清风吹过,乐声穿林渡水而来,愈见清雅。
刘彻心中一动,便是十头牛也拉不转来了。径直策马顺河而去。
韩嫣和公孙兄弟心中乍惊,但刘彻已策马上前,无奈,只得紧紧跟上,边行边暗自小心,恐有它变。
刘彻心下好奇,策马一溜小跑。很快就到了桃林河湾的对岸。
对岸,粉红色的桃林青绿的碧柳掩映之下,河边一块大白石,石上一人斜坐,白衣黑发,光脚赤膊,足临清泉。,正引颂埙而吹,悠悠埙声,便是从他那儿穿来的。
韩嫣眼尖,忙道:“陛下,这人是卫青!”
“卫青?!”
刘彻忙凝神一看,果然,不是他挖地三尺都寻不到的卫青是谁?
当下兴奋莫名,心头才涌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句,便已大声叫道:“卫青!卫青!——”
当即策马想要过河。其余人才要跟上,便被他止住,他还不想让卫青知道自己的身份,带着这些人过去,懒得解释。
这几个人,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又急又无法。
刘彻才不管这些,自顾自策马从浅水中一驰而过,边大叫:“卫青——!卫青——!”
卫青是躲到这儿来的。
这一月轮到他到草场牧马,不想遇到祓祭。平阳公主的草场正好在皇上钦定的祓祭地点的旁边。一干轮值的骑奴不敢乱跑,扎堆闷在一块闲聊,打闹嬉戏。
而卫青正好求得少儿请霍仲孺从公主府借得一卷《六韬》,见众人嬉戏,便悄悄的携了竹简,寻个僻静处看。他喜欢这里风景如画,便远远寻了来,这时看书看得累了,就拿出姐姐给的颂埙,吹了散散心。
颂埙是卫子夫教他的,子夫除了歌喉动人之外,便擅长吹埙。不想这埙声,竟然招来了刘彻。
相知
卫青的全身心都投入在颂埙的吹奏中,等他听到有人大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冲进灞河,水花四溅,呼喊而来。
这是怎样的一副画面啊!
蓝色的天空下,绿意盎然的柳林下面是清波粼粼的灞河水。银色的水花四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匹火炭般的大红马驮着俊秀的少年,击水而来。
似乎因为面对阳光,卫青觉得马也好人也好,都在一团明亮的光晕之中,他不由自主的微微眯上眼,想要看得更清一些。
马近了,在那团明亮的光晕中,一个熟悉清朗的声音喊道:“卫青!是我!”
卫青微笑了,是那个奇特的阿彘!
“又见到你了!”卫青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跑马!看见你就过来了。”刘彻驱马上岸,边说边轻松地跳下来。
他虽然换了常服,但锦带束发,青蓝色的长袍上绣着银丝宽边的纹饰,儒雅高华,从容洒脱。
“呵呵!”卫青笑道,“难得看见你这样从容。”接着戏言道,“每次看见你都是状况不断,今天不会又有什么状况吧?”
刘彻也笑了:“真的是这样!不过今天,应该没什么状况吧?”他抬头向远处望去,韩嫣和公孙兄弟远远的在对岸。卫青也看到了,便向他们摇摇手,公孙兄弟也朝他远远地摇摇手,韩嫣微微躬身一礼。
卫青看看他们,又看看英挺不凡的刘彻,道:“你的侍从不是常人啊!”
“是吗!”刘彻不想多谈这个,只随便应了一声。
卫青一笑,将身体向白石边挪了挪,说:“坐吧!”
刘彻微一迟疑,就扔下马缰,爬上白石,很快便坐到了卫青身边。卫青的身边放了一卷竹简。刘彻顺手拿起来:“咦!《六韬》,你在看《六韬》吗?”
“哦,随便看看!”卫青淡淡的。
刘彻忽然想到:“卫青,你以前不是说要投军吗?你投了没有?”
卫青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答。
刘彻心中一动: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他真的很想帮卫青,或许是因为以前每次他都是接受帮助的一方吧。能够扭转一下在卫青面前总是狼狈的劣势,他是很愿意的。
“没有人能帮我!”卫青很冷淡很干脆。
刘彻怔了一怔。
卫青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刘彻变换了一个话题。他摇摇手中的竹简:
“这可是太公兵法,你对兵法感兴趣!?”
“是啊!”
“那你还看过哪些兵书呢?”
……
二人开始聊兵书,又从兵书聊到战争,再从战争聊到郡国实力,四方见闻。竟是越聊越投机。
刘彻朝中,不乏见闻广博之士,但平素一开口,就是奏对格局。几时能有人这般促膝而谈,笑骂争论。
那卫青性子聪颖,这几年读书不少,他幼时听梁先生讲过各个郡国实力及内部情况;再加上自己寻母时,走过的地方不少,耳闻目染地方官吏贤愚,施政好坏,说起自己的见解,不乏惊人之见。有些想法,刘彻竟是闻所未闻。当下心中暗暗叹服,道:
“卫青,我看,你即使不能当个好将军,也一定是个好郡守!”
卫青一笑:“是吗?可我觉得当个好郡守不如当个好将军!“
“为什么?”
“为什么?”卫青道,“郡守卫牧一方,为天子牧万民;而将军则可为天子尖锐,救民于生死!”
“哦?”刘彻还是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卫青伸手向北方一指,干脆地说明:“匈奴!”
匈奴!刘彻心中一凛。
“我大汉立国百年来虽民富国强,但却一直屈膝于匈奴。那匈奴侵我边境,掠我黎民,而堂堂大汉朝,却以公主和亲以求安宁。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换取一国一时的安宁,这是每个汉朝男人的耻辱!”卫青慨然道,“卫青不才,少时先生便教导,若生为男儿,不能保家卫国,便是白活这一生!”
卫青之言,让刘彻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汉朝立国百年,从高祖开始,由于国力所限,对匈奴一直以和亲政策为主,但是,每次和亲,好的话安定不过数年,不好的话,匈奴是一边和亲一边烧杀抢掠。
年轻气盛的刘彻,早就将北击匈奴当作自己胸中的一个宏图。无奈眼前受制于太皇太后,一腔抱负,只有憋在心中。
此时,满腔抱负被卫青一言道出,便不由得心潮澎湃,大起知己之感。
转头看着卫青。在明亮的阳光下,卫青清秀的脸庞上,明亮而满是激情的眼眸,和英挺斜飞的双眉,微微下抿的薄唇,如同有一层光晕一般。
而卫青一转眸间,看见刘彻呆呆地注视自己,便展颜一笑接着道:“做个好郡守,造福一方百姓固然好,可怎比得沙场快意厮杀,为国雪耻,能显我男儿本色!”
这一笑,灿若星辰!
刘彻痴了。
忽然,卫青脸上的光晕黯淡下来,似是触动了自己的某种想法。他自失地喃喃道:“其实,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借口而已!”
“借口?”
“是啊!其实,郡守也好,将军也罢,都只是一个梦想罢了。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明白,我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刘彻却被他的话所打动一时陷入沉思:“是啊!重要的是,该做什么,要做什么!”
一时之间两人各怀心事,都静静地看着西流的灞河水沉默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微黄的阳光越过对岸的柳林,照射在河边去年冬天留下来的芦苇上面。微凉的风轻轻吹过,芦苇飒飒地响。原本清丽的春景骤然间增添了几许哀伤。
埙声又悠悠响起,这一次,卫青吹的是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埙声如怨如诉。
不知为什么,刘彻忽然冒出一句:“卫青,你有心上人了吗?”
“什么?”卫青楞了一下,“没有。”
刘彻说:“真的吗?这是《蒹葭》,你吹得真好。”
卫青茫然地道:“我知道这是《蒹葭》。可是,我在吹的时候,常常觉得,这好像说的不是一个人。”
刘彻不解地问:“什么不是一个人?”
“就是诗里的那个伊人啊!”卫青说,“你看得见她,你一直知道她就在那里,但是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阿彘,你看,这像不像在说,一个人,他的目标就在那里,一直都在,可是无论如何,他就是无法接近。或者,当他努力了,奋斗了,站在那里的时候才发现——你要的就在那里,却就是离你有一段距离。而你站立的,早已不是你当时想要的那片土地……”
……
随着卫青喃喃的话语,刘彻心中默默地喊道:“是的,这就是我,我现在的情况。我的梦想,我的宏图,就在那里!而我,要走多少的路程,才能到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