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安静时,诚然是个美丽婉约的女子,脸泛笑容时表露出来的温柔,足以融化所有铁石心肠的男人,连骆从信也不得不承认,眉目如画这种形容,就是用在李婉英这般貌美女子身上。
他的胜算在哪里?即使少爷已经表明了立场、坦承了情感,骆从信不但没有定下心来,反而一天比一天不安。
少爷对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多少。也许是过去过于亲近的关系,所以身分转变为情人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仰玉,你牵人家的手好不好?"甜甜的问句马上获得回应。
韩仰玉笑着牵住李婉英的手,好指引她方向。
"为什么有小孩的哭声?"李婉英失去视力,耳力反倒比其他人灵敏,她左右转头,找寻声音的方向。
"好像是从山坡下传来的。"前面的骆从信也听见了,走近斜坡,往山洼里看。
咦?斜坡底下躺着一个人。
骆从信定睛瞧了瞧,那人好眼熟,回想了一下,才大惊失色。
"天!杨夫人!"在壕沟里爬着的,不正是那个气质空灵的杨夫人吗?
她的面貌依然清秀,但一身的污泥,下半身俱是血迹,一个小男孩哇哇哭着,呆坐在一旁。
骆从信拔足狂奔,转瞬间从山坡奔了下去,跪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身旁。
"过去看看。"韩仰玉牵着李婉英的手,想要跟上。
"仰玉,什么事?"
"有人受伤,一地是血,我们快点过去!"
"好可怕,我不要过去,我们走!"李婉英死拽着韩仰玉的手不放。
"再不救人,她会没命的。"韩仰玉急道。
"管她的,又不是你没命、我没命。"李婉英甩开韩仰玉的手,死也不肯走近一步。
"你怕的话就留着,我自己过去。"韩仰玉丢下这句话后,快步走下山坡,奔到骆从信身边。
"杨夫人,你为什么在这儿?杨家其他人呢?静姐呢?"骆从信慌乱地问。
"全......全都散了......"杨夫人眼睛已经发直,定定地看着骆从信,以虚弱的声音交代:"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他是你卫大哥的孩子。"
"卫大哥?不可能!"骆从信失声喊了出来。
"这是我跟他的孩子......他是个好人......我想见他,如果我能再见到他,该有多好......"杨夫人断断续续说着,眼光飘远。
难怪当年静姐说是杨夫人害了卫大哥,又说杨大人恨卫大哥入骨,原来是藏着这个秘密。
骆从信含泪点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要去地下跟卫宁在一起......我要去找他......"杨夫人嘴边浮出一个微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渐渐失去了神智,眼睛闭上不动。
"杨夫人......"骆从信痛心地喊,知道已来不及救她。
只见她身体颤抖个不停,好一会儿终于停止抽搐,伸手一探,已经没了呼吸。
"从信,她死了。"
"我救不了她,我无能为力!"
韩仰玉从后面抱住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骆从信,试图安慰。
"这是命中注定,你别伤心了。我们把她埋了,好吧?"
收了泪,骆从信与韩仰玉将杨夫人的尸体就地掩埋,并细心地从附近移来几株花草种在坟旁,以为标记。
小孩在旁呆呆坐着,似乎不知道自己母亲已死,只用空洞的眼神张望四周。
"算算卫叔叔到韩府的时间,这孩子起码该有十岁,怎么连话都不会说?"韩仰玉忧心道。
"会不会是吓傻了,少爷?"骆从信猜测。
"有可能。"
塞了干粮给小孩后,两人走开一段距离私语,对于孩子异常的状态感到忧心。
若他真的目睹了母亲受凌辱、遭杀害的一幕,也难怪他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们快上路吧!等进了大城,找好一点的大夫帮他看看。"韩仰玉说出最后决定。
于是,一个牵着失明的未婚妻,一个抱着神智不清的幼童,继续踏上回乡的路。
第八章
终于风尘仆仆赶到长沙,黄家热烈欢迎李婉英一行人。
黄家两老看到外孙女历劫归来,心疼都来不及,这几天山珍海味的往她肚子里塞,知道她眼睛受了伤,连忙叫大夫来看,成山的药材往家里堆。
李婉英不愧是天之骄女,过了艰苦的一关后,又站口高处,做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
将李婉英交给黄家之后,韩仰玉肩上一轻,认为自己责任已了。
不管是爱情或恩情,此刻他都想做个了断。
"婉英,你在睡吗?"
李婉英本来躺在软榻,听到呼唤,连忙摸索着爬起来,展开笑颜。
"仰玉,你来看我?"李婉英拉住韩仰玉的袖子。
"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李婉英没料到是这句话,张大了嘴巴。
"记得我说过吗?我有一个卫叔叔在南方,我想去探望他,如果可能的话,就定居下来,跟着他学做买卖。"
"仰玉,你不要我了是不是?!"李婉英小手抓住韩仰玉的手腕,扑在他怀中。
她白净细致的脸蛋布满泪滴,眼里遍布着血丝,凄惨万状。
一如年幼撒娇般,她紧紧搂着韩仰玉的腰不放。
"婉英,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而且,我们韩家家道中落已久,现在的我......真的配不上你。所以......我想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仰玉哥哥、仰玉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啊!"像是要唤起过去五、六年来的情谊似的,李婉英柔声的、一声声唤着幼时的称呼。
"婉英,真的对不起,我配不上你。"
"别这么说,仰玉哥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婉英,你还有外公外婆、表兄弟们,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安心待下来,他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一个好归宿。"
"仰玉哥哥,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你说过!"李婉英又哭,手里捏着的手绢已经不成形。如果再用力些,只怕会散成碎屑,跟着她粉碎的心一并灰飞烟灭。
她痛苦、不放弃希望地说:"你以前好疼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答应,我要什么你都买给我。你瞧......"
李婉英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锁片,是她贴身放的。
"这是我十五岁生日时你送我的。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仰玉哥哥,你都忘记了吗?"
韩仰玉动摇着。
没错,那些话他都说过,在那段年少时光,他伴随着如花初开、娇美绝艳的李婉英度过每个晨昏,他诉说每一句甜言蜜语,看到她稚幼的脸因这些言语而绽放光采是当时他最快乐的事。
"婉英......那些话我都说过,但,现在不比当年了。"
"什么门当户对我根本不在乎!"以为韩仰玉指的是韩家被抄家一事,李婉英连忙说道。
知道自己必须狠心一些,将这段感情一了百了,韩仰玉挣扎了下,终于诚实以对:"我指的是我的感情......我不爱你。从很久以前,就不爱了。"
"谁说你不爱我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李婉英不肯相信。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韩仰玉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说出口的现在,才醒悟过来,是在从信离开的那天,他对婉英的爱就消失了。
虽然表面上他隐藏起失去挚友的哀痛,对这个未婚妻依然呵护备至,但他心底深处却埋怨着她的自私。
他并没有自己所想像的宽宏大量,他从来不曾真正原谅过李婉英。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是假装着,假装自己是一个不记旧怨、有情有义的君子。
现在,他没有必要再假装下去了,他最爱的人已经回到身边,他宁可当个真小人,也不愿错过这次相守的机会。
"对不起,婉英,我明天就会向黄家退婚,等你眼睛一好,我就启程离开。"
说罢,韩仰玉再也不管李婉英的反应。
她的坏脾气终于与他无关了,他现在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他这一放手,放得心安理得,他终于可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从信。
韩仰玉缓步离开李婉英的卧房,走到庭院中,忽然听到有人在林中低语,仔细一看,是从信和小孩坐在林荫处玩。
骆从信正拉起脸皮作鬼脸,逗膝上的小孩笑,即使小孩没有太多反应,他还是努力不懈地逗他开心。
看见韩仰玉走进林子,骆从信放下手,露出天真的笑颜。
"少爷,你瞧,他会笑了。"骆从信将小孩转过来,小孩脸上似笑非笑,顶多是嘴角有了角度。
韩仰玉逗逗他的脸颊,"问出名字没有?"
"没有。"
"来,给我抱。"
在接过孩子的瞬间,他们的手轻轻接触,彼此交换了一个会心眼神。
韩仰玉靠在骆从信肩上,活似温馨的天伦景象。
这一刻,战乱已远,远到韩仰玉可以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
"少爷,这孩子怎么办?"
"我们带他去找他父亲吧。"
"找卫大哥?"
"我们去找他,将孩子交给他,完成杨夫人的请托。"
"然后呢?"骆从信转过头去,专注地凝视韩仰玉。
"然后、我想在卫叔叔身边定居,找个小买卖来做,等父亲回来。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办法回卫叔叔身边。而你......"
"少爷,我什么都会做!你做买卖,我就帮你搬货品!"骆从信急急地说,不忘展现他结实的手臂,表示他有劳动的能力。
从信还真的长大了呢!高壮挺拔,眉宇坚毅,几年的军旅生活让他充满了英姿焕发的男人味。
"从信,你不用顾虑我,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韩仰玉想了想,开口劝道。
曾经,他把从信困在自己身边,强留他在小小的洛阳城中挣扎,让他痛苦万分,现在他不希望犯下同样的错误,从信需要宽阔的天地飞翔。
"我想做的,就是跟在少爷身边。少爷,你不让我跟吗?"
以为韩仰玉在赶自己走,骆从信脸上流露哀伤。
"怎么会呢?有你在身边我很快乐的。"
韩仰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骆从信的脸,好确认他终于回到身边。
羞赧地接受少爷的抚摸,骆从信手一举,将少爷的手拉至唇边,一寸寸的亲吻,用湿润的唇传达自己无言的感激。
韩仰玉红了脸,想将手抽回,却怎么也拉不回来。
"哇!"突兀的一声巨响,打断两人的浓情蜜意。
两人瞬间分开,跳开三步,一齐张望四方,才发现是孩子发出来的。
虽然相爱对他们来说理所当然,但仍然不免心虚。
偷眼对望,两人觉得困窘,却又忍不住笑出来。
黄家请来的名医果然名不虚传,在韩仰玉离开黄家的前两天,医生替李婉英解开眼上的包扎,检查治疗的功效。
李婉英发现自己可以看到模糊的身影时,大声哭了出来。
老天真是残忍,教她幸运的恢复了光明,却要从此失去心上人。
这一眼,该不会是最后一眼吧?
一知道李婉英恢复了视力,韩仰玉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走。
"你要南下寻找亲人吗?"黄老询问前来辞行的韩仰玉。
"是的!"在韩仰玉心中,卫宁早被他视为亲人。
"你何时会回来接婉英?"其实,他早就从外孙女口中得到了答案,此刻依然不放弃地问。
"我......请黄老准我辞婚,我不适合婉英,韩家也配不上李家、黄家的家世,我无意耽误婉英的终身。"
"你知道婉英对你心有所属,我们也不是拘泥门第的人家。"
黄家的大方让韩仰玉觉得惭愧。
"抱歉,我无意误婉英的终身。"韩仰玉一揖到地,结束这段多年的纠缠。辞行时,李婉英仍是一脸的泪,抓着韩仰玉许久不放。
"仰玉,你要来看我喔!"
生逢乱世,今天不知明日,这怎么得准呢?所以,韩仰玉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会日日夜夜等你来。"明知希望渺茫,李婉英依旧坚持。
"如果有幸,我会再来看你的。"韩仰玉伸手帮她顺了顺长发,一如这些年来的习惯。
她虽然任性易怒,却仍然不失天真良善。韩仰玉想着这十年来,从他单方面的喜爱,到两心相许,同进同出,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拥有他的心。
如果没有遇着这场战乱,可能他们会很幸福的成亲生子,一辈子琴瑟和鸣。
要怪,就只能怪命运,还有不远千里而来的骆从信。
爱是具有比较性的,当他在乎另一个人胜过她时,他就没有资格继续蹋蹋她的幸福。
"婉英,你要保重身体,跟外公外婆在一起,他们会好好照顾你。"
"我宁可要你照顾我!"李婉英泫然欲泣,开始恼怒。
对不起,婉英,我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人了。
韩仰玉静静看着她流泪的脸,不吭一声,连无意义的道歉也不打算说。
骆从信在后面看着,将小孩送上车后,他就一直站在韩仰玉身后,强装出不在意,其实却将每个字都听在耳中。
少爷脾气好,心又软,不定听了那女人的哀求就回心转意了。
骆从信紧张到身体僵硬,呼吸也不敢太过用力,韩仰玉每说一句话,他都紧张得想哭。
他怎么会狼狈成这样?太难看了!
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少爷可以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用跟着一无所有的他受苦;如果为了少爷好,就应该跟当年一样,一个人默默离开。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在骆从信脑海,但他却因为不舍而一直无法离开。
如果少爷跟当年一样对他说:"我们是好兄弟。"的话,他可能就走得开了。
偏偏少爷对他说:"我爱的是你。"
这句话让他抱着不该有的奢望,守候至今。
骆从信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一切纠结的情绪。趁李婉英低头擦泪的空档,韩仰玉回头看到骆从信扭曲的脸,笑着说:"从信,你在发什么呆?天气太热,晒昏了吗?"
韩仰玉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少爷。"骆从信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还笑、还笑!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们却统统在笑!
李婉英愤怒地摘下一根簪子,扎向骆从信。
"都是你!如果仰玉不是为了可怜你,他才不会离开我。他只是可怜你而已!"
骆从信不闪不避,让她的簪子扎个正着。
抢了她的未婚夫,这一下,也只是小小的报应,骆从信被扎得无怨无悔。
看到两人起冲突,韩仰玉连忙挡到骆从信身前,呵护之情溢于言表。
明明对方已经不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孩,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挺身站在他面前。
"这不是从信的错!婉英,到现在你还不了解吗?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爱你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
发簪还有,李婉英又丢了一根,这次是丢在韩仰玉脸上,不许他说下去。
"当然是他的错!如果他没回来就好了,你就会好好待在我身旁,你会听爹的话娶我。仰玉,你好无情,你爱我爱了这些年,现在不爱就不爱了吗?过去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黄家一干人都在听着,耳朵拉得极长,韩仰玉尴尬地望了他们一眼,逼他们把耳朵缩回去。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过去的一切。如果可以,我想将洛阳的生活完全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