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觉得还是要问过你比较好吧。」世安小声地说，「人总有喜欢吃的东西不是吗。」
他有些惊觉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抬起头看颜明旭，发现他没有生气，还在微笑，温和的笑容一如背后窗子投入的冬日阳光般的暖：「小安，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呃，那就这样吧，我今天把选择权先交给你，好吗？」
「那……那好吧颜先生。」世安的脸突然有些红了，他不敢再看颜明旭，转头走出了房间。
几乎是同时，电脑的音箱里冒出一个提醒音：「您的好友『空前利好』已经登录……您有一个语音聊天邀请……」
颜明旭立刻忘记了刚才短短一瞬的奇怪感觉，伸手拿起了耳麦准备开始对话，小安是个好孩子，就让他更自由一点吧，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
三天过去了，世安已经很熟悉了每天的工作，虽然琐碎，但却不累，孙伯很耐心地教他，对这个乖巧听话的年轻人很满意，不住地在颜明旭面前夸他，颜明旭总是微笑地听，然后赞许地点点头。
这份工作对目前的世安来说，不能不说是非常满意的了，脱离了家里让人压抑的环境，他也在努力赚钱分担着父母的负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比起这个，自己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简直不算什么。
父亲出事之后，曾经也想过，是不是先找个大学念着，或者先复读一年，不能出国留学，在国内上大学也很好，四年读下来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要自己够努力够优秀，就可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虽然回不到过去，但一家人在一起，衣食无忧，不是很好吗？
但是，渐渐的，他就明白，连这样的花费，都是父母承担不了的，母亲没有收入，靠娘家的一点接济过生活，父亲总是出去找过去的朋友打秋风，说是谈东山再起的生意经，其实能拿到多少只有天知道，还不是跟着吃吃喝喝凑个热闹。那么靠自己吗？大学生打工挣学费的也不是少数。
他的想法在现实面前碰了壁，他只有高中学历，看上去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连打零工的地方都拒绝了他，在这个时候他才悲哀地知道，原来钱真不是好赚的。
现在他有了工作，工资在之前的他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现在却是可以保证父母过稳定生活的不菲，以他的简历要得到这样一份薪水的工作简直是白日做梦，尽管颜明睿要求很苛刻，但毕竟给他提供了这个机会不是吗？
一般的管家，每周都是有一天休假的，世安却不敢奢望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当颜明旭周五晚上温和地问他：「明天给你放假吗？」的时候，他坚决地摇着头说：「不用了，我也没地方可去。」
其实……真的想回家看看……没有了自己，父母是不是还好？母亲还像从前一样怨天尤人的吗？父亲还是经常不回家吗？他们就不能踏下心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自己已经可以挣钱给他们用了啊。
当颜明睿的银灰色宝马开到门口停下的时候，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要求放假，不然，给他看见自己不在，又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二少爷您来啦？」孙伯小跑着来开门，世安抱着一大堆要晾晒的东西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直到颜明睿冰冷的目光扫射到他身上，他才反应过来，慌忙鞠躬：「颜先生！」
「嗯，我哥呢？在书房？」他看向孙伯的时候，又收起了那种刺人的凌冽，换上了微笑，「孙伯，富刚已经跟我说了，希望你能回家过年团聚，春节的火车票不好买，我订了机票，就在下周五。」
「啊？这么快？那个臭小子，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孙伯骂了一句，「二少爷，春节年年可以过，我也不是这么着急回去。」
从这个角度看起来，颜明睿简直是一个斯文和蔼的晚辈在劝说家里的老人：「富刚这么孝顺，孙伯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换了我，家里老人这个时候了还在外面做事，我这个年也过不好的。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哥，可是我已经找了小安来照顾他，不会有事的。」
「这倒是。」孙伯说着高兴起来，「小安这孩子真不错，又懂事又能干，什么事一教就会，人又乖巧，二少爷，你这次找人有眼光！」
「是吧？」颜明睿唇边又挂上了冰冷的微笑，锐利地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世安，「我也这么觉得，孙伯，今天我留下来吃饭。」
「嗯好好！我给你做个刚学会的香菇酿鸡胸，再来做个我最拿手的大烧黄鱼，小安，你还愣着干什么，晒上衣服之后赶紧去买菜啊。」
「啊！哦！我这就去！」世安被孙伯一说才醒过来，立刻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件地往晾衣绳上搭。
颜明睿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举步向屋里走去：「先不急，给我泡杯咖啡。」
虽然早知道颜明睿不是这么好侍候的，但是当世安第五次端着咖啡送到他面前，他拿起来用勺子搅了搅，用那种故意挑剔的眼神看着他微笑着说：「不合格，重泡。」的时候，他还是近乎绝望了。
大概是看到他脸上的神色，颜明睿又冷冷地加上了一句：「怎么？学校没教你怎么泡咖啡？」
「对不起，颜先生。」世安低下头，忍气吞声地道歉，他明明一切都是按老师教的过程啊，怎么他还是不满意？
「哼。听说以前乔老板喝咖啡最讲究，非哥伦比亚咖啡不喝，要手工磨制，要蒸馏冲泡，原来，你连人家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学到啊。」颜明睿恶意地说，把咖啡杯往他手里一递：「重泡！」
他的动作太大，杯里的咖啡泼洒出来，在世安的手上烫了好大一片红色，他疼得本能一缩手，连碟带杯掉到了地上，咖啡在红褐色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污迹，他捂着手还没来得及忍住疼，颜明睿利刃一样的声音就从对面传来：「怎么？发大少爷脾气？」
「不……不是……我……」
「收拾干净。」
「是。」世安立刻拿过抹布蹲下来试图擦去地毯上的咖啡印，颜明睿冷冰冰地说：「这样能擦干净吗？别以为我大哥看不见你就可以敷衍他。」
世安不解地抬头看他，对上他绷紧的下巴，颜明睿眼里闪着明显嫌恶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给我拖到外面去洗，手洗！」
无可奈何地咽了口唾沫，世安低声说：「是。」
因为颜明睿的到来，中午孙伯做了六菜一汤，兄弟二人对坐在餐桌旁，颜明睿显得挺高兴的样子，吃得非常香甜：「孙伯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真不太舍得他走，不过也是人家一家要团聚嘛，是不是，哥？」
「嗯。」颜明旭静静地吃着饭，面带微笑地听着。
「我找的管家你还满意吧？没什么问题吧？有什么不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来解决。」
「我挺满意的，小安是个好孩子，最早的时候还坚持要守着我吃饭睡觉呢，是不是你给他提了太多条件了？」颜明旭准确地夹起一筷子冬笋片，「你不要这样把人都想得太坏了，还搞什么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你当我是谁？生活不能自理吗？」
颜明睿一笑：「好好好，是我乱担心，反正人我是已经给你了，你爱怎么对他都可以，孙伯马上要走了，我不能不对他严厉一点，还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不先把规矩立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又来了，你别把公司那套管理手段拿到家里来啊。想那么复杂干什么？吃饭吧，孙伯特地给你做的黄鱼，你喜欢吃的。」
「嗯，哥你也多吃点。妈昨天还给我打电话问你的事……」颜明睿若无其事地说，「她说想接你过去，那边医疗条件好，医生总要见到人才能下结论。」
颜明旭停下了筷子，摇了摇头：「妈也是的，总是绕过我先跟你商量。明明是我自己的事。」
「哥，妈不是那个意思。」颜明睿微微紧张起来，「她只是不想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我也没有放弃自己啊，但是从小时候到现在，我去过的医院都有一百家了吧？最后医生的结果还不是差不多吗？不要在这上面再花费时间和精力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颜明旭笑了，「有吃有喝，还有人侍候着，又自由，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也不敢管我，到爸妈身边，他们还不知道要唠叨成什么样子。」
「嗯，哥你不想去就不去吧，我回家给妈打电话。」
「不用了，还是我亲口对她说吧，以后有什么事让妈直接找我，别通过你这个传呼台，你也够忙的了。」
「这有什么，家里的事嘛。」
吃过了午饭，颜明睿又坐着喝了杯茶，和哥哥聊了半个小时，然后亲切问候了孙伯，叮嘱了一系列返乡事宜，然后在太阳西下的时候，才悠然出门驾车远去。
坐进车里的时候，他从照后镜里看了一眼蹲在外面浇花的水龙头旁吃力地刷着地毯的世安一眼，唇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小安，好了，差不多啦，别刷啦，你不冷吗？」这已经不知是孙伯第几次来劝世安了，他依然不为所动，埋着头，机械地用刷子一点一点清洗着地毯，浑然不顾自己的手已经在冷水里冻得僵硬麻木，而清洗的部位也远远脱离了原来的污迹。
「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二少爷说的是气话你还听他的干什么？」孙伯围着他绕了半天圈子，「别刷了，快进屋去，先吃饭吧，吃饱了再说，你中饭还没吃呢。」
世安倔强地咬紧牙，头都不抬，继续一心一意地干着手上的活，孙伯眼看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死死地把眼泪憋住，不能哭……哭也没有用……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哭也没有人会心疼他的……
他只是个管家，就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颜明睿是故意的没错，但那又怎么样……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要哭，不能哭！
「小安？」他听到了颜明旭的声音的同时，身体已经被人一把拎了起来，颜明旭高大的身体出现在面前，一手抓着他的肩膀，一手摸索着探上他的手臂，「孙伯刚跟我说了，你……」
温暖的大手一下覆盖上自己冰冷僵硬的双手，竟然有一种刺痛的感觉，世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无尽的委屈却一下涌了上来，他别过头，不去看颜明旭的脸，生硬地说：「我还没洗完……」
「别胡说了，什么地毯要你急着手洗这么严重，来，跟我进屋去，你的手都冻僵了！」颜明旭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和一下他。
「颜先生说了，我必须手洗！」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颜明旭提高了声音，「你的雇主是我，不是他！听话，跟我进去！」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揽过世安的肩膀，推着他向大门走去，尽管在室外，颜明旭还是能准确地找到道路，顺利地带着他进了房间，按倒在沙发上坐下，孙伯立刻端过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念叨着塞进世安手里：「作孽啊，这么冷的天，二少爷这是怎么了，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快喝了暖暖身体，别落下病了。」
「孙伯，你不用心疼我。」世安憋着一口气，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我是个管家，主人家怎么说，我就要怎么做，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能偷懒耍滑。」
「你个小毛孩子，还知道什么是职责了？」孙伯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少跟自己过不去，再说大少爷都发话了，你还逞什么能？」
「好了，小安，把姜茶喝了，今天我放你假，什么都别做了，孙伯，地毯就放着吧，明天找干洗店来处理。先让他吃饭。」颜明旭把脸转向世安的方向，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以后小睿再为难你，直接告诉我。这次我先代他向你道歉。」
世安死死地咬住了牙：原来，你也知道他是在为难我吗？
可是告诉你又怎么样呢？只会让颜明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恨意更加深而已，你们是兄弟，难道会为了一个小管家真的翻脸吗？你也只是表面上说说好听话而已吧？
「我没事的，颜先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呆板地说，「谢谢。」
他垂着头，呆呆地坐着，直到颜明旭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他才受惊得颤抖了一下，抬起头：「颜先生？」
「好了好了，没事了……」颜明旭温言宽慰他，「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啊。」
「我……我只是个管家，您没必要道歉……」世安的声音消失在颜明旭的怀里，他用力眨眨眼睛，那热热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一接触他，心就跳得这么奇怪，好像很安心，又好像很不安心，想逃走……本能地觉得危险，可是，他的怀抱是这么温暖，从来没有人给予过他这样的拥抱。
父亲吗？父亲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是个忙碌的男人，几乎从来不会像别的小朋友的父亲一样，抱着他，背着他，哄着他……他总是忙，忙赚钱，忙应酬，长大之后对自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也就是『要零花钱吗？你给我乖乖的别惹祸，爸爸钱有的是。』
妈妈吗？小时候，妈妈的怀抱是充满香气的，兴致上来就紧紧地抱住自己喘不上气，没头没脑地吻着，弄得自己很不舒服，大多数时候是嫌烦的，直接叫保姆把自己带走。
保姆吗？家里的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似乎……也没有人抱过自己……
温暖的，安慰的，让人可以放心的……这样的拥抱。
「孙伯把饭给你热好了，先去吃饭吧，嗯？」颜明旭在他耳边说，抓起他的手摸了摸，「手这么冷，多喝点热汤。」
「嗯。」世安傻乎乎地点头，他根本没反应过来颜明旭说的是什么，只是感到他的语气很让人舒服，不管他说什么，此刻的他都只想点头答应。
感觉到他出去了，颜明旭脸上还挂着微笑，眉头却皱了起来。
孙伯安顿好了世安，过来收拾茶杯，忍不住开口：「太少爷，我不知道小安这孩子是怎么得罪了二少爷，但这次他也有些过分了，我看不下去，你能不能找个机会，劝劝二少爷，毕竟人也是他找回来的，这么不顺眼，当时干嘛挑这个孩子，唉，小安啊，也是个倔孩子，连服软都不会，就低着头这么忍啊？我马上就要回老家了，就剩下他，实在不放心。」
「孙伯，你放心吧，这事我来处理。」颜明旭对他笑了笑，「今天麻烦你照顾小安了，以后，有我。」
他不想知道颜明睿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但是，这样的事，以后自己不会再让它发生了。
孙伯返乡的事，进行得很快，对于这个自己住了好几年的房子，照顾了十几年的大少爷，孙伯也是很依依不舍的，白天时不时就会停下来叹气，对世安千叮万嘱：「大少爷习惯这个，大少爷习惯那个……你还小，有事想不到，一定要先问过他才行。」
晚上他就开始趴在桌上写注意事项，生怕世安会做不好，每年的账目清单，每月家用的银行卡，水电煤气的缴费卡，电话缴费单……交待了一遍又一遍，连院子里的花什么时候剪枝，新年要腌一罐酒糟青鱼块这样的琐事都写得一清二楚。
「孙伯，你也太细心了。」世安趴在桌子对面看他写，不由得笑了起来，「颜先生在你眼里，是不是还是个吃奶的娃儿啊，你就差教我每天给他穿衣服了。」
笑归笑，想起颜明睿吩咐的『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他的眼睛黯淡了下来，这不正是颜明睿对自己的要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