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花悟 上————璇儿
璇儿  发于:2010年0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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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夕照淡淡道:『不止是杀手,江湖中人,又有哪一个不是如此?即使是你,也不会例外。』
陆商阳道:『不错,江湖中人,也都是朝不保夕。所以,我这辈子做的事,要尽可能无愧于心,我就算死,也就没什么遗憾了。所以,我杀了这个人,我也不怕人知道。』
秦夕照默然,陆商阳知又触及了他的痛处,忙笑道:『你歇着吧,怕这次要好好休养几日了。』转身便欲离去。
只听得秦夕照低低的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陆商阳握住门框的手,骤然收紧。『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秦夕照沉默良久,轻声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陆商阳心下恻然,回到他身边,轻声问道:『这些年来,你是怎么过的?』
秦夕照的眼光空空茫茫,道:『孤身一人,四处飘泊,类如转蓬。』
陆商阳凝望着他,眼中有怜悯,有不忍,有伤感。『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四处飘泊了。』双手握住他右手,道,『跟我到卧龙寨吧,即使无法给你想要的东西,至少不会让你孤零零在江湖上飘泊。』
秦夕照定定地注视着陆商阳,有种很温暖,很温暖的东西,缓缓流入了他的心。像冬天的溪流,被初春的风拂过,解了冻,春水潺潺流动。
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溪面上,有光闪耀。

陆商阳与秦夕照坐在风吟楼上。秦夕照底子甚好,伤势已差不多复原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人也消瘦了几分。
临窗一桌,坐的是几个江湖人士,正在高谈阔论。
陆商阳笑道:『听说,江湖上著名的杀人组织要将帐本出卖。那上面可记录了历年来所有的交易,江湖上都闻之色变,不少人蠢蠢欲动,要夺这帐本呢。』
秦夕照挟了一筷子菜,不经意地道:『那是自然了,若让被杀的人的家人朋友知道了是何等人物来出钱买命,那江湖上可又得大起风波了。若是得到这帐本,来要胁上面的人,这笔买卖的利润可是惊人。』
陆商阳摇头道:『这组织成立十年有余,在他们手中送命的人也不计其数。如今却怪,用这帐本来换黄金,难道这组织要解散了?』
秦夕照淡淡道:『我只想知道,先下手夺这帐本的是谁。』
陆商阳笑道:『你不会知道的,买凶杀人的大都是正道中人,他们又怎么可能露出身份。』
秦夕照手指轻敲桌面,笑道:『真是有趣,我就等着看好戏了。』

黑色的大门,黑色的墙,一色的死气沉沉。
陆商阳隐身树后,满腹疑团,定定地望着秦夕照。
三更了。更鼓声响,整个宅内死气沉沉,连一线光也未透出来。秦夕照站在树影之下,惨淡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忽明忽暗的阴影。
忽然听到声声惨叫声,凄绝人寰,秦夕照却仍是毫不动容,只有眼睛里多了几分嘲讽,几分鄙视。直到庄园起火,映红了半边天,秦夕照眼中的冰冷的笑意却更浓。
秦夕照慢慢回过脸来。他伤势初愈,脸色苍白,在月光下看来,更是没有丝毫血色。
『陆商阳,出来吧。』
陆商阳微微一惊,继而叹了口气,从树后走了出来。
秦夕照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在月光下,如冰般苍白冷漠。『你跟着我做什么?』
陆商阳道:『怕你重伤初愈,有所闪失。』
秦夕照淡淡笑道:『多谢了。』
『你来到这杀手组织的心腹之地,却是所为何事?』
秦夕照道:『来看看结果。』
『原来江湖上那个传言,是你散布的。』
秦夕照笑道:『不错,是我。有了那枚你从猫头鹰手中夺来的金牌,传出去谁人不信?』
陆商阳望着满天黑烟,静静道:『这一招借刀杀人,玩得真好。夕照,真是佩服你,轻而易举毁了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秦夕照淡然道:『我怎么不知猫头鹰那份心思,我怎么可能对他不防,又怎么会不为自己想后路?哪有那本帐本,杀手做事,怎会这般不小心。』
陆商阳冷然道:『很毒也很绝的一招,真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找不到帐本,将人杀光,再将庄园付之一炬,什么都成了灰。』
秦夕照瞅了他一眼道:『都是些手上沾满了血的杀手,你为此跟我生气,值得吗?』
陆商阳道:『只是更确定了你的行事方式。这些人死有余辜,不过,你若是滥杀无辜,休怪我不留余地。』
秦夕照笑道:『我杀了又怎么样?你杀了我?』
陆商阳定定地看着他,道:『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这大侠之名,不是空口说说而已。这是道德的底线,也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则。』
秦夕照微晒道:『是吗?你又何苦用你的原则来要求我?道德的底线?你我根本不一样,又怎能相提并论?』

7
一弯逝水,倒映着天边薄霞。
秦夕照伸手轻抚着那块墓碑,如月心肠不错,还替她立了块碑。上面简简单单地刻着:『秦朝颜之墓。』
秦夕照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把字里的青苔抠出来,不久指甲就裂开了,手指也磨出血来。他却神志恍惚,似乎不曾看到手上流血一般。陆商阳看了心疼,把他拉开,道:『随便找个什么东西不成?非要用你的手?』拾起地上一根树枝,仔细把把字中的青苔挖出来。见秦夕照跪在墓前,神思不属,心中一痛,柔声道:『你娘看你这么伤心,她在地下也会难过的。如月说得对,你好好地活着,她就开心了。』
秦夕照恍如未闻,喃喃道:『我娘......我从有记忆起,就没看到她过一天好日子。她是大家闺秀,是千金小姐啊,她落到这一步,要她怎么活得下去?她却苦苦挣扎着要活下去,都是为了我,为了我......』
陆商阳叹息一声,温言道:『夕照,你娘既是千金小姐,那么,青楼对她就是地狱。死了对她,是个解脱。难道你忍心看她如此苦楚地在青楼里煎熬十几年?』
秦夕照低低如同梦呓地道:『我小时候,她经常抱着我流泪......我当时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保护她,不再让她被人欺负。可是......我没办到,我没有!还没等到我长大,她就......她就已经......她就已经不在了!』
陆商阳一阵怜悯,秦夕照的幼年,想是惨不忍睹。唯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以后,能看到的,却只有母亲的坟,这实在是叫人情何以堪?!温言道:『别难过了,夕照,你好好地活着,便是你娘最欢喜的事情了。我知道这样说很俗,但是,若人死了真的有灵魂,你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希望你过得幸福的。』望了望天色,道,『我们走吧,否则赶不回城里了。既然找到地方了,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来看你娘,都可以。你常常来看她,她不会孤单的。』
秦夕照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娘,我对您发誓,当初害您的人,我决不会放过。只要我找到那个人,我一定会替您报仇。』
陆商阳听他发此重誓,心中暗暗发寒。秦夕照的冷血手段他已见识过了,真让他找到了那个害他娘的人,他定然会灭了那仇家满门。
只见霞光已逝,夜幕降临,直至月上柳梢,秦夕照还怔怔立于墓前。

夜已深,陆商阳好不容易把秦夕照自墓前拖走,也不欲赶回城内,两人在一家客栈里投宿。陆商阳在房中坐下,看秦夕照懒懒地倒在床上,把他拉了起来,道:『月白风清,咱们去喝上一杯吧?』
秦夕照不动,陆商阳拉住他的衣袖,把人拉了起来。秦夕照不愿意地一挣,陆商阳却死不放手,于是秦夕照也不动了。
两个人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月光流泻在秦夕照身上,脸上。他的脸上似有月光在流动,发着淡淡的光晕。眼睛像漾着的两颗黑色的水银,很深,深得似乎看不到底。又很清,清澈得像夜里的月光。
陆商阳望着他,月的光华在他脸上,眼睛里流转。
陆商阳把一壶酒倒入口中,眼睛却没有离开秦夕照。秦夕照已有些醉意,笑道:『你傻傻地看着我作什么?』
陆商阳答非所问地道:『你身上有月光。像泻地的水银......』伸手想揽他到怀中,却被秦夕照微微一闪,躲开了。
陆商阳的手怔在半空中。秦夕照的眼中的月光,有些凄清,有些悲凉:『你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陆商阳道:『你说。』
秦夕照把一壶酒全部灌下肚,红潮上脸,渐渐蔓延到脖子以下。

京城二十年前,最著名的寻花问柳之地,便是嫣然阁。里面只接待高官,贵族,至少也得是能一掷千金之人。你见过那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景象吗?是了,便是那般......只见那秋月春风,等闲而度。只见一张张娇美的春意浓浓的脸,脂粉之下却是苍白与疲惫。
我就出生在那里。从我记事那日起,我就没看过我娘笑过。她很年轻,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很美,可是,她苍老得好快。人家的两三年,恐怕只当她的一年。
五岁那年,有一天,我躺在她的膝盖上,听她吹箫。那天,我还记得,在下雪。下得整个世界都如同琼楼玉宇般。她的手指白得像半透明似的,映着白雪寒梅,和她鲜红如血的衣裳,鲜红如血的嘴唇,黑得像乌鸦的翅膀的头发,像一幅画,凄艳的画,美得触目惊心。她的箫也是鲜红如血的,上有天然的凤形花纹,血红晶莹,栩栩如生。她曾经告诉我,那管箫是她喜欢的人送她的,叫凤血凝,是稀世奇珍。
我问她,娘,你为什么反反复复吹这首曲子呢?她笑了,笑得比梅花更美。她说,这首曲子叫慕颜曲,是一个爱着她却抛弃了她的人为她作的。
我不懂,我正想再问,忽然我听到有人在门口哼了一声。那时,我不明白这一声冷哼为何让我不寒而栗,当我年纪渐长,我才慢慢体会到,那冷哼中所含的恶毒,鄙夷,以及恨意。
那是一个女人,蒙着厚厚面纱的女人。她衣着很华贵,气质也很高雅。我娘看到她,愣住了。那一刻,她的脸色像个死人。
那个女人扬扬手,一个人过来把我抱起来便往门外走。我娘哭着,喊着,甚至扑倒在她脚下,说,不要带我儿子走。我什么都认了,只是,求求你不要带走我孩子!
女人冷笑,即使是在厚厚的面纱下,我依然看得到她眼中那一丝阴冷的笑意。像蛇一样的笑。她不理会我娘,两个大汉把我娘拉开,她却拿起了我娘视若珍宝的那支凤血凝,我看不到她的脸,我却知道,她在笑,无声的笑。让我至今都寒到骨子里的笑!
我挣扎着,哭喊着,娘的声音,却仍然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寒风之中。
你知道我被带到哪里了吗?对,是地狱。
即使那里面的孩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要学很多东西,还是件很苦的事。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天文地理,奇门五行。当然,武功是最重要的。教我武功的人姓莫,我们叫他莫师傅。他是我十岁那年才被请到的,也就是你所说的,授我裂天旋之人。
我十五岁那年,用他教我的裂天旋杀了他。说来惭愧,我苦修至今,离他的境界还差得远,回想起来都是一头冷汗,当时我居然杀得了他?
于是我放了一把火,把那个人间地狱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火光冲天,我眼前,一切都是血色的红。我在火光里狂笑,我终于把这个毁灭我的地方付之一炬了。我离开那里之前的每天深夜,我都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杀尽那里的人,任何人。我终究还是做到了。我在最后一具尸体上补上一剑的时候,我面对苍天发誓--那恐怕是我一生中最真心的一个誓言--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忘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要从头来过,以我的才能来成就我的骄傲。我要忘记一切,彻底忘却。就当那片记忆是个空白,根本不曾存在过。
我以为什么都被火烧成了灰烬,什么都不剩了,我真的曾经这样以为。可是,我却不知道,发生了的事,却是无论如何也抹煞不了的。我见到了如月,她唤起了我一心想沉睡的记忆。我是听莫师傅说过,我娘过世了,可我却一直抱着幻想......我如今却想知道,究竟谁是造成娘与我命运的元凶。
我小时候,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她姓江,叫江逸含。逸含,似乎也是个名门之后,因为抄家获罪,家里一家老小,男的被斩首示众,女的被发到各王府为奴。逸含来的时候很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但是,她从小就很依恋我。我也喜欢她,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是孩子。
可是,我却杀了她,杀了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我是不想杀她,可我不愿让那个地狱留下一个活口,我不能留任何知道我来历的人在世上。一个婊子的儿子,就足以让我被所有人羞辱,羞辱到我想杀人的地步。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因此羞辱我。如果,如果再有人知道了我的武功来历,我将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不,不,我其实并不想杀逸含。不管怎么样,她是我喜欢过的人。毕竟,在那个时候,她是唯一真的在乎我的人。我想,那时候,我是发疯了!我杀了那里的所有人!你知道我眼前是什么吗?十年前那场大火!连着那个地狱一起烧毁了的大火!我想尽一切办法去忘,忘了那片血色的红,可是,每个人似乎都要我想起来!每个人都不许我遗忘!难道,错的是我?!如果心上的记忆可以用刀子一刀刀划掉,那么,即使把心划得血肉模糊,我也甘愿!可你,你却让我见到了月姨,你偏要我想起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应该是你最不欲人知晓的。』
秦夕照道:『因为你已经把我的底揭了。我武功不及你,杀你很难,不如告诉你,大侠是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微微一笑,笑得有几分天真,也有几分促狭。
陆商阳用手指轻轻触碰他的眼睑,道:『忘记吧。把悲伤的,不快乐的,和所有的仇恨都忘记。否则,你永远也摆脱不开。』
秦夕照摇头:『我从来都没有想要记住。可是,有时还是会想起来。我怎能把一份惨痛的记,生生从脑海中抹去?』
    『......对不起。』
秦夕照扭扭嘴唇,笑容中有阴狠,也有苦涩。『我恨那片火海里的一切......』
『我揭穿了你的身世,你也恨我吗?』
秦夕照的眼神,像把天上的星光收到了眼里,一直在闪耀。『不。』
『为什么?』
秦夕照靠近他,在他耳畔低语:『因为,你是唯一不曾看不起我的人。』


 
8
陆商阳醉意朦胧地凝视他,秦夕照笑道:『你......你这样傻看着我干什么?』
陆商阳凝视着他,轻轻道:『你的脸,在月光下,真美。』
秦夕照醉眼迷离地看他,眼中似有一汪水在荡漾。『是吗?』
『让我抱抱你,好吗?』陆商阳只觉口干舌燥,说话也不灵便了。
秦夕照脸色晕红,笑道:『抱我?抱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女的。不过,没关系啊,你抱就是了,我怎么越喝得多,反而觉得越冷?』
陆商阳靠近他,伸出双臂,把他拥在怀里。『你真的是冰冷的。我想把你焐热。』
秦夕照吃吃笑道:『焐热?怎么可能,你知道吗,我的血是冷的,冰冷冰冷的。我的心也是冷的,早就结了冰了。』
『那让我暖暖你的心,还有你的血。』陆商阳缓缓凑近他的唇,温软,而清凉。是冷的,冷得就像他的肌肤。秦夕照迷离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清明,一丝怒意,紧接着又是更加迷惘的醉意,如同要流出来的醉意。
秦夕照想,若许年后,自己一定还会记得那晚的月亮。也会记得,那夜的月光洒到身上,那份无尽的凄清,以及那种让人心颤的美。
也许我那夜只是做了一个梦,我们喝多了,喝醉了。所以,当我醒来时,应该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只有片段的残破的梦境,以及灼热的嘴唇印上我的冰冷的嘴唇时的感觉。

『你真的是人吗?为什么会像影子一样,悄悄出现在我梦里?』
秦夕照睁开眼睛,眼睛亮得像猫的眼睛,也像是天上的月亮。『我刚才也好像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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