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狐(出书版) BY 墨点儿
  发于:2010年0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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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色的窄袄,猩红的石榴裙,素净的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

青娘?

不,眉眼依稀相似,却年轻很多,长长的一根辫子,服顺的贴在脑后,还是姑娘家装束。

家明的嘴张了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先生回来了。”少女微笑,书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的呆。

这样的地方,如此艳美的女子,自然不会是人。但家明不怕,那女子看起来毫无恶意。

“姑娘和青娘……”

“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呢。我是朱朱。家里排行第十四。”女孩巧笑嫣然。

果然。家明点头。没说什么。

朱朱笑,“你不怕我?”

家明一愣:“我为何要怕你?”

朱朱开心,抿着嘴。“呆子。”又说。“知道先生今天会出来,所以姐姐要我在这里给先生摆宴压惊。”

“又怎不见青娘她自己?”

朱朱又笑:“给先生惹这般大的麻烦,羞于见你。”

家明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都没做。”

朱朱眨眨眼,“先生你真好人。”

朱朱的手艺的确好。家明从未吃过这么好的一顿饭。朱朱拿起酒壶替家明将酒斟上,露出一截牙白的手腕,血红的玛瑙手镯落下去,好不诱人犯罪。非礼勿视,家明转过头去,喝了口酒。

朱朱又是抿嘴一笑。

家明突然想起什么:“那个和尚,没有再找青娘麻烦吧。”

“没关系,七哥已经解决了。”

家明一惊:“七哥,解决?”

朱朱笑道:“月归哥哥啊。那个和尚迷上他,道行尽数毁了。”

家明道:“他为何不怕和尚?”

朱朱笑道:“七哥有一半是人。那和尚道行不够,认不出来。月归哥哥是家里兄弟姐妹道行最好的。连你今天回来,都是他告诉我们的。”

一听到有关月归地事情,家明立刻提起注意力:“半人半狐?”

朱朱点头:“是啊,和宝儿一样。不过月归哥哥喜欢做狐狸多点。七哥他虽然排行低,可是家里很多事都是他来打点。那个商人专门宰杀我们狐族取皮谋利,七哥化作风尘中人,引诱了他。终于毁了他的元气,虽然没杀了他,他也没支撑多久,也算给兄弟姐妹们报了仇。”

家明本想说这样害人终究不好,但一想他们狐族被人猎捕,这中间恩怨,又哪里说的清楚。于是默不作声。

朱朱见家明沉默,有意勾引,一伸腰,怨了声“啊,好热”,伸手松了胸前的莲花扣,露出一段翠绿的抹胸,越发显得皮肤嫩的滴出水一样。

朱朱其实更像月归,初时不觉,此时看她,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上翘,虽未着妆,眉眼中却自有一种风流神态,同是勾人心神的主儿,家明心中一痛,将眼转开。

朱朱见他家明中温柔稍现,却又一瞬间消失,好生失望。

家明差开话题:“青娘可好?”

朱朱突然大发脾气:“先生为何不喜欢我?”

家明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半哄着地叫了一声:“朱朱。”

朱朱噘嘴:“家里姐妹就我最美,先生却对我毫无兴趣,被姐妹们知道了,一定笑话我。”

家明笑了,不去理她的小孩子脾气,“我来收拾碗筷。朱朱手艺真好。好久没有吃的这么畅快了”

朱朱跺脚,家明顿了顿,已捧了碗筷出去了。

洗了碗回到回来,朱朱已经不在了。家明好笑,摇摇头。

天已经不早了。家明翻了翻书,觉得提不起精神来,早早上了床。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样疼痛,却是在狱中落下的毛病。要变天了吧,窗外一颗星星也没有,家明起身,将窗子关上。

这样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隐隐约约的,感觉有人在抚摸他,温柔的,若有若无。

耳朵被轻轻地舔咬,耳垂上突然吃痛,家明一惊,是朱朱吗,仍旧不甘心?

家明推开那具身体,“别闹,朱朱。”

“在床上叫错名字,是很伤人心的。家明。”那人吃吃的笑,长指在家明胸前的皮肤上来回画圈。

家明猛然睁眼,对上那双绿色的眼睛,自心底从未忘记。

他忘情地一把抱住月归,月归身子一僵,随即反抱住家明,拂着他的头发,缠在手间。

“你头发很软,我曾听说,软头发的人脾气好。”月归笑道,“可你有时候又倔得不成。”

家明奇了:“才见过一面,你又知道我倔了。”

“若不是这副脾气,早就招了,也未必受这么多苦。”他轻轻地用指头,在家明腿上轻抚。“我们一族,都很感激你。”

家明不语,月归这话听起来生份得紧,这让家明隐隐感到有些不悦。他虽然知道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这样的客套是必然的。可是他又是这样的气恼,气恼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听月归轻声道:“朱朱不中你的意?她会是个好妻子。”

家明咬咬嘴唇,仍是不肯说话。

月归自顾自地说:“也是,朱朱再美,依旧是我狐族的人。或许你更适合人类的女子,南城吴家的女儿……”

家明骤然捂住月归喋喋不休的嘴,他着急月归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又觉得连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涨红了脸,然后像被逼急了,跳出了一句:“我一直想的是你。”说完之后心中砰砰直跳,简直比那日李巡抚判刑还要紧张。

月归望着家明,眼中情绪复杂。

家明越发不安,他望进月归的绿眸深处,迫不及待地想要需求某种认证。深澈的瞳孔映出他的影子,好像要把他的魂魄一起吸进去,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希望能够就这样沉睡在他的眼底,或许他能更安心。

“我知道。”月归终于伸出手,抚摸家明的俊秀年轻的脸庞,轻轻地磨蹭,他低下头,温柔地吻上家明。

家明仍是有些不放心,他想问,这一次,你会停留多久呢?

可是,他又凭什么问呢?月归或许什么都已经知道。

他胡思乱想着,但是他很快地,月归的热情俘虏了他,让他无法专注于自伤自怜的情绪。

尽管十分疲倦,他还是抱着月归的腰,觉得月归已经入睡,这才安下心来。

可是清晨醒来时,月归又已经没了影子。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家明轻轻的吟道,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

家明坐在床上呆了半晌,方感觉腹中空空。倒也奇怪,似乎晚上吃得越饱,早上起来就越饿。家明哑然自嘲,如何为情所苦,终有一副臭皮囊需要维持。胡乱填了点东西,他开始收拾包裹。虽是一穷二白,倒也整出两箱子的东西来。多是这年攒下来的书,密密麻麻地注了自己的心得,虽然知道李府诺大,必然不缺这些书,仍是不舍得丢下。

出门时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猛然发现身上这些月来牢狱拷打留下的伤痕奇迹般全然消失。想来定是月归所为,家明也不奇怪,心下黯然,原来月归这一趟纯为报恩而已,再无其他。

既然要出远门,想着去赵家看一看汝光的遗孀,赵妻丧了丈夫,回娘家散心去了,家明扑了个空。

李巡抚在本地并未久留,他本专为家明的案子而来。

这样的远门,家明还是第一次,虽然隐隐有些忐忑,但毕竟少年人心性,兴奋的成份更多一些,扒在车窗门上眼睛不眨地看着沿途的风景,舍不得漏过什么。

李巡抚不是刻薄的人,让家明同乘一车,礼数也算周到。

正值油菜花开时节,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几只粉蝶在阳光下飞舞。路过村子,道旁的孩子围着马车拚命招手,追逐着,叫闹着。家明将眼光落在一件茅屋前的女孩上,女孩儿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脏兮兮地,圆圆的脸庞,静静地,见到家明在看她,举起手里的小黄花,笑了起来,笑得一团锦簇。

李大人突然叹了一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家明只是笑笑。

李大人叹息:“年轻人一心求取功名,自然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也能理解。”

家明看向他,小声答了一句:“各有各的难处。”

李大人饶有兴趣地看向家明:“小户人家自己自足,虽不富裕,也算幸福。”

家明点点头:“或许是吧。”

他无意争执,但他曾经估算过,等闲人家,平日里收成还好,仍可维持,但有天灾人祸,立刻入不敷出,一开始价钱,利上滚利,便再无翻身之日,最后只好点当地产。庄稼人没了地,便一辈子为人奴役了。自小出身商贾之家,对这些帐目自是算得极其明白。衣食无忧的人,自可感叹向往田园生活,种点东西不过是个点缀,哪里靠得它吃饭。没有那五斗米的逼迫,谁又愿意折腰?

李大人皱了皱眉,口气十分严厉:“你并不信服,却又未再开口,定然是屈于你我的地位悬殊。年纪轻轻,服的不是理,却是势,如何要得?”

家明也不分辩。

马车渐渐进了山里,人烟少了起来,景色越发幽深,唯听得马蹄声响。时至黄昏,湿气渐重,时有凝结的水露滴下来,打在车蓬上,啪的一声。时候越晚,雾气越大,越发看不清路,就连有经验得车夫,也不禁犹豫起来。忽听得松林深处有钟声传来,李大人大喜,命暂停赶路,去庙中借宿一晚。

李大人清名在外,方外人也有所闻,免不得热心礼待。庙中平日清净,今日这大雾阻了不少人,都在此间落脚,人虽多,仍是将西厢的禅房腾了三四个空间出来,让李大人一行人独住。

至晚间用过斋饭各人回屋休息,天终于下起雨来,这场大雾方散了。

空气中散发着冷潮的泥土气息,身体却全无受伤过后应有的酸痛之意,家明知道自己身上落下的旧疾尽被月归化了去。心念一触及月归,心中又隐隐作痛,站在回廊上,看这一场山雨,打得院中几杆瘦竹摇曳乱摆,只觉命运如风雨飘摇,毫无掌握,一时意兴阑珊,回到屋里来,关了门。躺在床上,犹自睡不着,轻轻吟道:“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孤枕对残釭,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只听屋中突然有人大笑:“前世为个情字,抛弃千年道行,再堕轮回,依旧痴性不改。韩若水啊韩若水,你当真不见长进。”语气亲密揶揄,若对多年好友。

家明惊地自床上坐起,“你是谁?”

一个道人的身影自阴影中现出,笑道:“贫道道一,是你前世的故友。既然有缘因雨中同在此庙避雨,便来劝你重新修行,再入仙班。”

家明觉得滑稽,这难道不是和尚庙吗?心里偷笑,嘴上自然不便说出来。

那道人又道:“施主一定心里在笑,道人怎么跑到和尚庙里来抢生意?”

呀,被猜中了心思,倒不可小瞧。只是道人不请自来,未免无礼,所以家明对他仍旧没有太多好感。

他礼貌地回答道人:“人世凉薄,这一世已经是人走茶凉,道人前世是再好的朋友,这世家明也已经毫无印象。”

道一笑道:“朋友也罢,路人也罢,我渡你成仙,总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家明摇摇头:“岂不闻‘着了袈裟事更多’,做神仙又真能有什么好处?”

求仙问道的事他本就不信,若是世上人都修仙去了,一帮人吃什么穿什么?所以他故意摆出一副生意人唯利是图的嘴脸,指望望道人见他本凡夫俗子,少费唇舌。

可是道一却似乎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苦口婆心:“自然好处多多,长生不老,单这一样,便使多少世人向往。”

家明叹了一声:“人说一生苦短,我尚且维持得艰难,何况是永远?”

道一说:“神仙日子自然逍遥快活。”

家明挑挑眉,不信:“逍遥快活,还要避雨?”

道一笑道:“要让雨停,又有何难?且看这边。”两手捏成圆形对着灯火,露出圆月的形状,随即将手移下窗前。家明视线随他左右,道人缓缓将手移开,却见窗前一轮冰轮高挂,雨已不知何时停了,雨点沿着竹叶滴下来,达答地打在石阶上,说不出的详和平静。

家明睁大了眼,心想,这道人,当真有些古怪。

猛然想起,今个儿才月初,哪里来的满月?

心思稍动,周围景象又已复原,苦雨敲窗依旧,灯火在夜风中闪烁不明。

道人大笑:“若水兄果然道缘深厚,轻易便识破这小把戏。天下万物,不过都是一种幻觉,是耶,非耶,何必计较?”

家明微笑:“一点没错。”那又何必跟他走,平白做奴隶。他平日见到寺庙中的小和尚,哪个不是穷人家养不起送进去,被当作下人一样做白工使唤。

道一点头赞许:“果然一点就透。既然明白,何不随我走。”

家明笑了:“你管吃管住吗?”露出一副准备吃白食的轻松模样。

道一大笑:“修行最初自是一项辛苦的事。”

家明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求仙问道,并非真的长寿。不过是让日子清苦的难过,度日如年,所以感觉活了特别长?”

道人摇头笑道:“若水兄隔世再见,幽默不改,连固执也依旧。既然如此,也不勉强,贫道在雁荡山白云观修行,改变主意,你知道去那里找我。”

若水,想来是自己前生的名字,被这样叫着,丝毫不觉不妥,好似极为习惯。前生是什么样的人,倒也少不得好奇,家明愣神之间,道一已经不见了身影。

道一的出现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家明虽然不介意,但有时望着窗外,就会怀疑,他是不是错过了一次机缘呢?道人所说的逍遥快活,是否包括着可以同想念的人在一起呢。于是家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是俗人的想法,仙人,难道是不超然物外的,即使有了凡心,也是要被打回人间的。于是家明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他想要的,并不是孤独的长生。

一路车马劳顿,总算到达李家宅院。

家明被从侧门带入,李大人直接引了家明去见李公子。

院子从外面看上去不大,却是别有洞天,家明跟在李大人身后,东一拐,西一拐,竟然完全对这院子多大多深没概念。

来到后书房,下人见了连忙要去通报,被李大人拦住。从窗子看去,一年轻男子,躺在床上,书遮着脸,左挪挪,右滚滚,无论如何躺不舒畅,一副定不下心来的模样。

李大人脸一沉,推门而入。

那男子犹不知觉,手一松,让书蒙在脸上,大叫:“伺月,锄药,倒杯茶来。”

叫了几声没人答应,男子恼火地坐起来,爬到桌前,自己倒了茶,嘴里骂囔囔地道:“一帮死东西,眼里越发没有主子了,看我回头怎么整治你们这帮懒家伙。”

猛地抬眼,看见李大人,吃了一惊,赶紧放下茶杯,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身边,低头叫了声:“爹!”

一想着父亲大人还站着,忙搬了椅子,道:“爹,您坐。”倒了茶恭恭敬敬奉上,不敢坐,低着头站在一旁。

李大人喝道:“瞧瞧你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像是读书的样子吗?”

李公子不敢答话。

李大人对身旁的家明说,“这就是我那个不上进的孽子,仲修,过来见过宋公子。”

李公子这才抬头,见是家明,先是吃惊,又是高兴,一时忘记对父亲的敬畏,冲过来握住家明的手不放:“你没事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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