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住宅,粗略数了一下,不到三十户。
这就是那家伙的领地,他想起来了──「萨弗森男爵」,那家伙的封号。
可笑的是他的外祖父干脆也叫「萨弗森子爵」。大概是地方太小,实在不够细分了,他想着,漫不经心地回头一望,正好
看到那个人站在门口。
「午饭已经备好了,殿下。」
卢安达西亚家的午餐很丰盛,这是就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而言,如果说他们是世袭的贵族则很难令人信服,尤其是跟某位
法国人比。
半身不遂的老人、寡居的主妇、年纪不轻的未婚女仆和一个不满五岁的小男孩──朱利安的家庭成员令雷奥觉得有意思。
他还没见到那位侍奉了他外祖父大半生的老先生,女主人菲安娜.卢安达西亚优雅而毕恭毕敬,那位名叫维吉娜的老姑娘
女仆显然对他兴味盎然。
然后就是眼前这个每吃一口东西,就要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上好一阵的小鬼──彼得.格里高利,朱利安的外甥,那双如出
一辙的绿眼睛几乎被雷奥错以为是他的儿子。
「你..」终于,男孩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了,「该不会是男人吧?」
「彼得!」菲安娜惊呼道。朱利安面色铁青,雷奥笑得差点把食物喷出来。
「快向王子道歉!」菲安娜严厉地命令外孙,没收了他的勺子作为威胁。
受到责备的男孩嘴巴一撇,盯着自己盘子看了一会儿后,竟跳下椅子跑出餐厅了。
「彼得──」外婆在后面于事无补地喊道,最后只得吩咐女仆,把饭菜送去喂乖僻的小少爷吃。
刚刚伺候完老爷的维吉娜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桌子,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雷奥好几眼。
「真是抱歉,殿下,孩子被宠坏了。」
菲安娜就外孙的教养问题对王子道歉。雷奥笑着说无所谓。
「这孩子真有想象力!」他随口打趣道。
当他像那小鬼那么大时,几乎没人能在第一眼就确定他的性别,如此看来,成年后的他给一个孩子带来那样的疑惑似乎也
是某种对称。
是不是该把头发剪了呢?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举起啤酒杯小啜一口。
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
「喔!这啤酒真不错!」最后他放下空杯子感慨道。
女主人笑着欠欠身,「谢谢夸赞,自家酿的。」
「妈妈!」一直默默无语的朱利安突然喊道,菲安娜作了个失言的表情,雷奥不免疑惑地看着他们,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年
轻的儿子身上。
「这..是违反法律的。」他的逼视令朱利安无法回避。「几年前议会颁布的法案,禁止私人酿酒,哪怕是自家饮用。」
「为什么?」雷奥的脸色变得不悦了。
「因为小规模酿酒的成本太高,当时的内政大臣布雷希特伯爵指出,这是对资源的浪费。」
「胡说八道!」菲安娜面带愠色。「谁不知道他收了法国人的贿赂,现在除了在萨弗森,人们只能喝粗糙的进口啤酒!」
「妈妈──」
「抱歉,看我多失礼。」菲安娜赧然致歉,雷奥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没什么,我很赞同您的看法。」他点点头,举起挂满泡沫的空酒杯,附上迷人的微笑,「夫人,能再给我来一杯吗?放心,
我绝不告发您!」
在他们出发回首都之前,雷奥见到了朱利安的外祖父弗朗索瓦子爵,对方理所当然是躺在床上,看上去没有想象中那么凄
凉,精神很好。王子的主动接见甚至令他的眼中呈现出孩子般的欣喜若狂,只有额头的一抹瘀青昭示着他昨天早上的不幸遭遇。
「您已经长大成人了,英俊的殿下。」没有多余的虚礼,老人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
朱利安对自己外公的发言感到莫名其妙。雷奥却微微一笑,俯下身,礼貌地吻了吻对方脸颊。
「是的。」他说道,「好好休息,老先生!」
这个亲切的举动令一旁的菲安娜几乎热泪盈眶。
「我很抱歉,殿下。」朱利安开着车,目视前方道──他总算以对方喝过酒为由,顺理成章取得了方向盘的控制权。
「为什么?」坐在一旁的雷奥懒洋洋问,刚吃过饭,有点犯困。
「我外甥对您的冒犯以及我母亲的做法。」
雷奥干笑了几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神经紧张。」这评价令朱利安颇为羞愧,却并不自责。
「对了,我怎么没见到你姐姐?她叫什么?」对方接着问。
「索菲,她在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工作。」
「厉害。」
「只是个文员。」朱利安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姐夫呢?」
「他们已经离婚了,去年。」他说着,表情变得阴郁,「所以彼得才被送来这里,还不大习惯乡村生活。」
「有意思的小鬼。」
「不,请您不要误会,」朱利安着急起来。「我想..」
「他把我当成女人说明我够帅?」hhdm
朱利安不说话,脸开始发热。
雷奥掠起头发,对着车顶的后视镜照了照,「你说我把头发剪了怎么样?」
「不──」
朱利安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坚决劲头,雷奥轻笑一声,拍了拍他肩膀,「好吧,听你的。」
欢快的流行歌曲从电台里飘出来──不知是谁打开的──一个女声合唱组,歌词和唱腔都颇为撩人。
朱利安专心开着车,一遍遍地回想他们刚才的对话。清晰的记忆保留了说每一字句时的腔调,同时又拆散了语句所表达的
意义,就像此时萦绕在耳边的歌曲,动人心魄的只有旋律本身和它所造就的氛围。
情不自禁地,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男人,庆幸地发现他正看着另一边的窗外,似乎是凝视,冰蓝色的眼珠没有要动
的迹象。
真希望能一直这样,朱利安想,在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彷佛找到了人生的最理想模式。
他们的车从偏门驶入时,已经有几名卫兵站在那里恭候大驾了。雷奥习惯了这种排场,但即使以后没有了,他也不会产生
任何的不快。
唯一令他惊讶的是,佩兰也站了出来,亲自上前为他打开车门。雷奥于是知道了他离开的这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发生了一
桩怎样出乎意料的事件──
「肖恩!」
「哦,老兄!亲爱的伙计!」被迫坐在扶手椅里的肖恩.斯盖斯看到老友的出现激动地嚷起来,手舞足蹈地推开拦在他面
前的两名卫兵,「滚开,别拦我!我是他朋友!」
「这位先生在城堡门口大嚷着您的名字,为了保护您的身分,我擅自作主将他『请』了进来。」佩兰解释道。
雷奥点点头,对卫兵做了个「放行」的手势,重获自由的肖恩冲上来,一把抱住他久违的挚友。
「天哪!真的是你,你真是这里的老板!看哪!我说了多少次?我是你们王子的朋友!看见了吧!他是我兄弟!」他欣喜
若狂,并对他不客气的人得意洋洋地宣布。
雷奥用拳头在他背上用力捶了几下。
「猪头!」
「死玻璃!」
他们用习以为常的粗话寒暄着,远远隔开了周围庄重古朴的一切,其它人选择性地耳聋了。
「谢谢!」肖恩主动从女仆手里接过咖啡碟,忍不住打量了她几眼,他的目光很单纯,看不出冒犯的意味。年轻的女士对
他礼貌地微微一笑,美国男人脸红了,「喔!我这辈子都喝不上这么好的咖啡!」他用感慨掩饰尴尬。
雷奥差点笑出声,「行了,喝完它你也死不了!接着说!」
「哦!」肖恩舔舔嘴唇,「然后丹和利亚..」
「利亚?」
「哦,是我们新的鼓手,艾克被『Rat-tat 』的人挖走了──这群狗娘养的!不过利亚还是不错的,节奏感好极了!」
雷奥点点头,示意他说重点,肖恩撇撇嘴,这位朋友向来给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更不要说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统治者」
了。
「于是丹和利亚就凑了钱给我买机票,让我来找你。」
「见鬼,你跟他们说了我的事?」
「不是!」肖恩申辩起来,「..不完全是。」最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对方一眼。「我只说你的外公是个大富豪,我没
说他是个国王!」
「大公。」
「管他呢!」美国人耸耸肩,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齐刷刷投来的谴责目光。「反正丹也知道的,我们一起说服利亚──那小
子在电器行打工,还算有点钱──利亚借钱给我买了机票,然后我就找到这里了。」
「然后呢?」
「然后就来看你啊!白马王子!」肖恩爽快道,没多久在对方的注视下收起脸上的傻笑,腼腆地擦擦鼻子,「好吧,音乐节
要开始了,我们得请音效师。」
雷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暂时都出去。」他对其余的人说,脸都没转。
众人毫无异议地遵从了。
肖恩看到这一幕后吐吐舌头,「天哪!太酷了!酷得没边了!」
「也只有那些而已。」雷奥不以为然地笑笑,用力往沙发上一躺,肖恩不解地看着他。
「你以为我很有钱是吗?」雷奥突然反问道。
肖恩点头:这简直是废话!
雷奥叹口气,斜倚在靠背上,目光瞟向对面墙上的一幅很大的风景油画,「伙计,我直接告诉你实话吧。」他说着,转过脸,
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的朋友。
「听了可别伤心..」
肖恩坐在那里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呆。听完朋友的叙述,他的脑子里全是幻想破灭后的残局,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伤心,但
确实有些东西破碎了。
雷奥躺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着烟,仰头观看自己有意无意吐出的烟圈和其它一些景观。另一个人的沮丧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
什么,就像之前他得知对方远渡重洋,只是来向他借钱一样。
「别这么快死心,」他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肖恩看了他一眼,目光并没有好转:还有什么能挽救十二亿的债务?
「关于你的唱片公司,」对方的语气依旧慢条斯理。「我找了一位投资人。」
肖恩双眼一睁,「真的?」
雷奥点点头,「五十万欧元,你觉得怎么样?」
「这不好说。」美国人摇摇头,「有点紧凑,还得宣传不是?」刚才的郁闷显然已经离他而去──本来嘛!那是人家的国事,
他操心什么呢?
「嘿!我说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他很快接着说,「对了,你能不能请他顺便借点钱给我们参加音乐节,算是提前造势
嘛!」
「不必了,那笔钱不多的话,我还是可以凑出来的。」雷奥回答,他不想提起女伯爵的身分。
肖恩几乎是热泪盈眶了,他放下咖啡杯,走到金发男人的沙发边,拉着他的胳膊使他坐起来,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喜欢与这位挚友来点不伤大雅的亲密之举。雷奥的俊美倾倒众生,每当肖恩亲近他,都会感到某种无法言
喻的满足感──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不远处传来干练稳重的脚步声,肖恩看向门口,他记得那个男人──在纽约的时候就是他把雷奥带走的。
「晚餐已经备好了,殿下。」朱利安请示道,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
雷奥的视线越过肖恩的肩头看他一眼,微微瞇一下眼作为响应,然后拍拍他朋友的肩膀──
「好了,伙计,去吃饭了!你一辈子也吃不上的好菜!」
因为刚才的讽刺,肖恩表现得非常「得体」,他小心地使用着那排摆放的如同手术工具的餐具。
「真不错!比利兹饭店的还棒!」他说,挥舞着手里的银餐具。
「你去过利兹饭店?」坐在对面的雷奥毫无留情地揭他老底,肖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老实说,他觉得像这样也不错,管它什么欠债不欠债,至少生活得像个地道的国王──宫殿、大餐、仆役成群..假如有
一天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哪怕给他二十亿的债他也愿意背!活着不就是为了享受吗?虽然不能随心所欲的购物消遣,但人总
要知足嘛!
「对了,罗莎蒂要你给她打电话!」他突然想到了。
「为什么?」雷奥漫不经心地问,举起酒杯让仆人给他斟满。
「她打电话给我,问我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在以前的商店干了──她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打电话不接?我想她以为你
出了什么意外..」
「该死!我不是跟她说了吗!」雷奥不耐烦地大声说。
「我也以为!」肖恩附和道。「我还给她讲了一遍呢,你猜她说什么?『你们这些小鬼别跟我编故事!王子?我还是白雪公
主呢!叫那小子给我打电话,整天就知道跟男人鬼混..』呃..」
在周围几双眼睛极不友好地关注下,他胆怯地闭了嘴,往嘴里塞了一块奶酪。
「这奶酪真好吃!真香!」发自内心的感慨成功转移了话题。
「喜欢就好!」雷奥看着他微微一笑,「多吃点!回头我给你打包一些带回去,给罗莎蒂,签上名证明我还活着。」
「伙计,你真会说笑。」
「要不我还能干什么?」对方冷笑一声,肖恩觉得不太对劲,却不敢问。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佩兰走到门口,从一名仆人手里接过一迭文件状的东西,并听对方耳语了几句。然后他拿着那份
东西来到雷奥身边,恭敬地递上。
对方接过后,放下餐具随便翻了几翻便丢在桌上,嘴角浮现出冷漠的笑意。
「那是什么?」肖恩好奇起来,他显然还认为他和他的朋友之间始终是没有秘密的。
「最近的财务报告。」雷奥轻描淡写答道。
「天哪!太酷了!」肖恩惊呼,这是他今天第五次说这话。「写的什么?」
「『我是如何把一个国家引向灭亡之路的?』」
「少瞎扯!」
「是真的。」雷奥面无表情,肖恩张着嘴发愣。
「我的债主。」他继续说道,「我不小心惹恼了他,那位先生决定给我一点小小的教训。」
「怎..怎么回事?」肖恩不禁充满期待。他不知道那位了不起的债主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能让一位国王欠债的家伙肯定
大有来头──另一位国王?女王?总统?
「还能是什么?美国政府常玩的那套,经济制裁!」
「什么!」
雷奥摇摇头,神情中少了那份标志性的魄力看上去有些疲惫,「那不关你的事,伙计。吃吧,多吃点奶酪就算帮我们的小
忙了。对了,你要是还有零钱,记得去邮局买几张邮票和明信片!」
虽然不太明白他说的话,肖恩反而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有难同当,不是吗?
「呃..要不要我找几个朋友帮你们卖?你知道艾恩的乐队『Touch』吗?他们出面为那个艺术家杰拉德卖T恤,三天赚
了七千块!」他有些激动地说起来。
「行了,」对方不以为然地摆手,「除非你有办法把整个音乐节..」
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变得茫然不可测,肖恩刚要担忧地问些什么,雷奥站起来用抹过嘴的餐巾朝他砸去。
「肖恩.斯盖斯,就像我以前说过的,你他妈的真是老天的杰作!」
「伙计,你说我把『Killers』和『YYYs』写进去怎么样?」肖恩拿着那张写满各种古怪名词组合的纸站起来,再咬一口手
里的奶酪,吃得不亦乐乎,「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可他们红啊!准会引来一大票人!」
雷奥没说话,作了个「闭嘴」的手势。他的朋友随即默然,悻悻地走到他面前,伸长脖子看端坐在书桌前的、那位矮胖的
中年人的手不停歇地写画着什么。
「算出来了,殿下!」财务大臣贝埃总算抬起头,喘口气说,「就您目前所定计划而言,据保守估计,全部费用大约需要三
千八百万欧元左右。」
「以我个人的名义,可以向哪几家银行取得贷款?」对方随即问道。
贝埃神情犯难,推推了鼻梁上的眼镜,「恕我抱歉地告知您,以您的信誉度,全欧洲没有任何一家银行会贷这笔钱给您。」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欠着..」
「好了,我知道了!」雷奥作了手势,示意对方不必把那令人沮丧的原因讲出来。「谢谢您为我算的帐!」他带着看上去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