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雷蒙德拂袖离开书房之后,其实也有悄悄返回看过路易两三趟,每一次都听见那孩子在呜呜咽咽的痛哭,其间还不停的断断续续的说着『哥哥,不要恨我』...... 路易向来就不敢当面唤公爵『哥哥』--怕他不高兴,并且,路易一直认为自己只是老公爵与下层平民的非婚私生子,而雷蒙德德贝尔曼却是拥有皇室血统的最纯正的一等贵族,是国王陛下的表兄......路易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根本不配作他的弟弟。
他做梦都想着将来的某一天,能够被公爵发自内心的温柔的抱在怀中,同意自己轻轻喊他一声『哥哥』......
......
「咯嗒。」公爵举起一枚白银制成的棋子移了两格。
先前他看似专注的思考了许久,实际上走的这个『白格象』却反而降低了对『白后』的保护力度--他根本就只是在做做样子而已。走了这步明显的错棋之后,轮到国王陛下发愁了,他以为公爵是在设陷阱,因而不敢轻易落子。在这短暂的空隙时间中,雷蒙德又开始下意识的东想西想。
...... 路易从前是不喜欢看书的......公爵还记得,这孩子一年半以前刚到省城的时候,几乎连小小的童话故事都念不利索,一手歪歪斜斜的烂字像是蟹爬。这也难怪,他那不称职的母亲露易丝赛斐琳原本也不是什么才女,除了能写几页漂亮的情书,唱几曲意大利情歌,大概也教不了他什么。而在采邑时,家庭教师管得太松,自己也没过问,以至于他十五六岁了却还什么都不懂。
......
后来,路易念书写字都是自己手把手教的......起初是拿着鞭子硬逼,再然后,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非常刻苦......连续好几个月几乎是玩命般的学习,不到一年时间就可以用拉丁文写十四行诗了......
啊,难道......雷蒙德自嘲似的轻轻一笑......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突然醒悟过来......与其说路易变得喜欢念书,倒不如说他最想要的只是得到自己的肯定。
回想起来,从前每一次布置功课,那孩子总是竭尽全力做到完美......然后满怀期待的望着自己,哪怕只得到一个短暂的赞许目光,他也会非常高兴的道谢,然后忽闪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流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傻孩子......这么容易就满足了么......雷蒙德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这傻孩子,我除了在他身上施加痛苦之外,还做过些什么?......居然喜欢我?!难道,是打算替露易丝还债吗?......或者......
「该您了,亲爱的雷蒙德。」顶着一头白色假发的国王望着走神中的公爵,不得不好心出言提醒他。
「啊......好。」他响应后,不假思考的随意挪了个棋子,却是走了一步死棋。
「......这......我说,亲爱的表兄,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不太专心呐!......将军!」国王轻笑着将先前已经走底线的『黑兵』升变为马右移两步吃掉『白后』,把雷蒙德的『王』堵在了角落里。看来,这局他又赢了。
「我认输。」公爵不愿再做无谓的纠缠,干脆利落的投了降,「陛下,臣近日事务繁忙,实在是有些精神不济......我们就到此为止可好?」
雷蒙德实在是觉得很是郁闷。原本下午就可以回家的,却被棋瘾大发的国王硬拖着消磨时光......路易一定会很失望......他大概整个下午都坐在那个窗边等着......一直等在那里,只希望能在我进门的时候偷偷看上一眼......
「不急,不急。我们再来一局吧!」国王陛下难得能将公爵杀个片甲不留,甚为高兴,自然不肯就此作罢。
雷蒙德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应酬着那个终日不务正业,小孩脾气的表弟。叫他是国王呢,就算自己权势再大,也终究只是个臣下罢了。
一局未罢,舒亚泽内侯爵却一脸惨白的匆匆来访,他在经过通报之后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会客室!
「谑!您来得正好。我们三兄弟很久没在一块儿好好聚聚了!」粗线条的陛下依旧满面喜色,公爵却看出了不对,以疑问的眼神望着侯爵。
「非常抱歉,亲爱的陛下。我不得不遗憾的告诉您,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转告公爵一件非常重要的急事。」
「哦?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国王好奇的问道。
「抱歉,是私事。」舒亚泽内欠了欠身,又转头伏在公爵耳边说了四个字:「路易丢了。」
简短的一句话却使得雷蒙德脸色大变--即使是在战场上,面对三倍于自己的敌军,他的气色也不曾像现在这么难看!
「请您原谅,陛下,我......」
「去吧,去吧。」国王通情达理的点了点头,起身亲自将他俩送到了门口。他们三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只看雷蒙德脸色就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此刻自然不好再强留他。
......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等走出皇宫公爵就忍不住冲舒亚泽内咆哮起来。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件事与侯爵绝对脱不了干系!
舒亚泽内面对公爵的厉声质问,根本就不敢与其对视,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一副很是难堪的尴尬模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是坦白告诉雷蒙德自己方才刚挖了他墙脚,并且不小心把那漂亮孩子弄丢了;还是含糊其词随便找个藉口混过去呢?......可是,要想成功骗到雷蒙德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啊......
该死的!真是偷食不成反惹一身腥!
「其实......其实,就是我先前去拜访你,可是你不在家。然后,路易求我说想去看看他婶婶,只看一眼就回。恩,我一时心软就同意了。恩,再然后,到了歌剧院门口,他一下马车就往巷子里跑。侍卫们对那些贫民区的小路不熟--跟丢了。恩,就是这样的。」马车里,舒亚泽内侯爵坐在公爵对面,无奈的吞吞吐吐的解释着。他与有夫之妇,或是有主之美男『亲密』交往,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却是头一次感到如此心虚。
熟悉雷蒙德的人都知道,他在性方面有严重的洁癖,交往期间绝不允许自己的床伴被别人染指分毫......否则,后果难以设想!对别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路易--那孩子是专属于他的爱宠啊......
「一派胡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想再瞒我吗?!」公爵几乎快气得咬牙切齿了。他清楚的知道,舒亚泽内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可能会平白无故答应路易的请求--自动送上门的美食,岂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我发誓!......那个,后面一半全是真的。」侯爵急得一头冷汗,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告诉雷蒙德,自己与路易除了最后一步之外,其余不该干的全做了。
公爵紧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的将其吐出......然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不再向舒亚泽内追问路易逃走之前的具体细节--知道的太清楚只能使他更加恼怒罢了......
「来人!传令下去,封锁所有港口,在每个驿站设关卡,重点盘查十七岁上下的年轻人--不论男女!」公爵在书房中烦躁不安的来回踱着步,「伊格,我记得一周前你见过路易的婶婶......」
「是的。阁下。」那个可怜的红发青年战栗着小心翼翼的回答。自从他的路易少爷逃掉之后,他考虑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要不要也跟着一起『失踪』算了。只可惜他有这心没这胆,就怕被当作是同谋。
「路易失踪之后,在剧院门口找过那个霍丽吗?」
「找过,找过的!......可是......没有发现。」
「接着找!去盘问那里的每个小商贩,必须给我查出她的住处!否则--你就提着头来见我!......滚!」公爵盛怒之下一拳捶向那深棕色的胡桃木书桌,将其砸了一个小坑!
舒亚泽内坐在一旁胆战心惊的看着满脸阴云的公爵,又突然发现他那砸过桌面的右手指关节渐渐的渗出血来了!
「雷,你别这样......他不会跑远的,说不定过两天自己就回来了--」他略有些心虚的好言相劝。
「闭嘴。我不想看到你......出去--趁我还没冲你发火。」公爵头也不抬的低声下了逐客令。
「好。我这就走......」舒亚泽内自知理亏,只好起身告辞,临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恳求道,「请您不要责罚路易可以吗?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他无关。......他,他非常喜欢你......请稍稍对他好一些吧......路易是个很乖巧的好孩子,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可怜--你是他唯一的依靠哪......」
「......唯一的依靠......哼,他不是还有您吗?我亲爱的表弟,有您如此关心他也就不算是孤立无援了。何况,他长得这么漂亮,就算是你我都玩腻了,至少还可以靠身体赚钱。」雷蒙德明显的感觉到舒亚泽内对路易的浓浓关切之意,一时间更加火大,气急攻心之后说话变得极为刻薄。
「雷蒙德,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是你弟弟呀,不是拿来『卖』的!你养了他这么多年就一点也没动心?平日里随便买匹马喂上三五年也会有些感情吧?!」舒亚泽内也有些火了,小路易确实很讨他喜欢,他不忍心见那可怜的孩子受苦,暗暗决定今次一定要将该讲的话说个明白!
「不是『卖』的?那他许诺给你的交换条件又是什么?!舒亚泽内,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说过多少次不许打他主意,你有放在心上吗?--这么贪『吃』就不怕噎死!」雷蒙德只要一想到路易先前跟舒亚泽内可能有过的种种过程,只觉气闷,言辞间自然也就毫不客气。
「噎死总好过你被自己的冷血冻死!雷蒙德,我警告你,路易他现在是恋你,爱你,肯定会自己回来。可是,倘若你再像现在这样虐待他......等他伤透了心,一去不复返的时候,你可别后悔!还有,你最好期待那娃娃不要被我先找到--我是不会把他交还到你手上的!」说罢,那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侯爵先生气冲冲的摔门而出......
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与雷蒙德二三十年的交情会因为一个小男孩决裂--而那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偷食』固然是侯爵的错,可是实质上来说--他根本就还没吃入口!不过是做了个冤大头罢了。
***
路易紧裹着深黑色的斗篷,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穿梭着,脸上表情既兴奋又惊慌。
他的霍丽婶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从前,她每逢斋戒日都待在家里做祷告,不会出门卖花......职业没变,习惯也没变......住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换的!......就要见到婶婶了......快要见到她了!路易心里这么想着,不由的加快了脚步,甚至激动得连眼眶都湿润了......还可以跟她一块儿待上两三天......爵爷大约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查出婶婶的住处吧?三天,已经很长了......哪怕只是一天,一个晚上也好!
可是......他现在一定很生气吧?那个漂亮娃娃突然间想到了公爵,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会挨罚啊......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婶婶似乎过得不太好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亏欠我的缘故,根本就没有用爵爷给的钱......一定要好好劝她放宽心......唉......今后,若想再见婶婶一面恐怕不太可能了......
***
幸福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失,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娃娃逃家的第三日。
黄昏时,霍丽做了一大桌路易从前很爱吃的食物,她那昏暗的小阁楼里也头一次点上了明亮的白烛......路易在她的催促下坐到了低矮的小木桌跟前,他先是神情专注的望着桌面正中央的那只瘦瘦的烤火鸡,然后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含着,久久不能下咽......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霍丽稍稍觉得有些尴尬--路易在公爵身边待了那么久,大概早已经不习惯吃这些贫民的粗食了吧?
「不,不是......」路易轻轻摇了摇头,「我是高兴呀,婶婶......」他一面说着,一面温柔的微笑......可那看似幸福的笑容中却透着一丝丝苦涩。从前与婶婶一块卖花时,只有在感恩节才能美美的吃上一顿大餐,通常是从几个月前就盼着这天的来临;而自从跟了爵爷,尽管衣食不愁,却再也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他好想有一个家,真正的家,有着严父慈母......以及,可敬的兄长......如果真能那样,哪怕是一辈子都只住在窄小的阁楼里路易也甘愿......可惜,这种美事他却是连做梦也不曾遇到过。
「婶婶,今天是第三天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接我回去,今后,只剩您一个人......请一定要自己好好保重......我会时刻想着您,为您祈祷......不要为我担心,他毕竟还是爱着妈妈的--自然,也不会对我太差......」路易轻轻搂着霍丽的肩头,用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敢幻想的美丽谎言安慰着她,做着最后的告别。
「就不能再多呆几天吗?」霍丽试探性的问着他。
「不行啊......太长时间爵爷不会同意。」路易轻描淡写的解释着,却压根没提他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
没过多久,果然来了几名公爵的侍卫,恭敬,却不容反抗的表示:少爷该回府邸了。
路易顺从的跟随他们下了楼,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他没同意霍丽婶婶送他,因为怕看着伤心......
然而,正当路易坐在车厢中开始紧张兮兮的胡思乱想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探出头询问侍从。
「有两辆马车挡住了路--您请等等。」伊格微皱着眉回答--他就怕此刻再节外生枝!只有把少爷顺利送回府邸他才放得下心......公爵盛怒中的恐吓可不是说着玩的啊!
突然间,寂静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刀剑相碰的清脆声响,并夹杂着一些愤怒的咒骂撕打声。路易好奇中略带惊慌的跳出马车想要看个究竟......却愕然发现公爵的侍从们正在和一些数量明显多与他们的身着黑色修士服的蒙面人激烈交战!
「少爷!您会骑马吧?!快走,我们橕不住了!」伊格且战且退回到路易身边,割断马套示意他先行一步。
「可是,那你们......」路易犹豫着,不愿扔下他们不管。他甚至举起了一把掉落在地的配剑想要加入激战。他是学过剑术的,被公爵调教出来的学生技术自然还过得去,只不过没有实战经验罢了。
「少爷,他们的目标是您啊!快--啊!」伊格左臂突然被砍了一下,不由得叫唤出声。
「伊格!」路易看着他那几乎深及骨髓的伤口,一时间连头皮都发麻了。
「小贝尔曼侯爵,请您跟我们走吧--为避免更多的伤亡。」其中一名蒙面人拉开马车门,优雅的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
路易在浑浑噩噩中被带到了一个黑暗的类似于忏悔室的房间,被迫跪在正中央的软垫上。暗室的四角各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修士,举着蜡烛,像鬼魅一般阴沉的注视着他。
片刻之后,随着沉重铁门的缓缓开启,一名穿着黑紫色长袍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他也戴着面具,纯白的,阴森的,教人不寒而栗的面具。
「忏悔吧,孩子。」那人双手握着银色的十字架立于路易跟前,用一种像是来自于地下的低沉声音说着。
「......我忏悔。求主原谅我,阿门......」那孩子垂下头轻声呢喃。他忏悔,忏悔不该喜欢上那个人--一个男人,并且是自己的哥哥......可是,他并不后悔。
这个人,是红衣主教么?侯爵曾在无意中提过公爵一向同主教大人不和。路易也很清楚,爵爷虽然名义上是天主教徒,但实质上却近似于无神论者,他前些日子还向陛下提议削减教会属地......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绑架我吧?唉,原来教会的人也会用这种卑劣手段......
「愿圣母玛利亚保佑你。请说服他,不要做违背主旨意的决定。」紫袍男子像是在印证路易的猜测似的压低了嗓音说道。
「我?......」漂亮娃娃苦涩一笑,「我的话他怎么可能会听?」爵爷现在恐怕还气得想杀我呢!我在他心中根本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您想错了。如果用你的生命做交换......他应该会改变初衷。恩......其实,我想即便不是用性命作威胁,换个办法,他一定也会答应我们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