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下————小乐
小乐  发于:2010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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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溪海形容王永波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挑起眉毛,调侃地说:“这世界上还真是有圣人啊?对你这么一个小尤物,不摸不碰不上手,还利用他老爸的关系把你们母子送到北京来,我林溪海怎么就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人呢?”我能从溪海那典型北京男孩的油腔滑调中听出他的不屑和少许的醋意,我说:“你别这么说,他人确实很好,要没有他,你今天哪能在这儿见到我?”
溪海和霁子相像的地方,是他们的嘴皮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有时候甚至很刻薄。不过我也知道,那也只是北京男孩表面摆出来唬唬人的样子而已,内心里溪海很善良,是非分得很清楚。
有一次我把溪海带回家吃饭,妈照例做了一桌子菜,而溪海也和其他吃过妈做的菜的人一样,赞不绝口。妈乐呵呵地看着溪海,说:“你别说,阿海这个样子还真蛮像阿霁的呐,北京小孩子吃多了北方菜,阿姨烧的江浙菜新鲜口味,是不是?”
溪海埋着吃菜的头抬起来,问:“阿霁是谁啊?”
我们宽敞明亮的家在瞬间变成了三年前东直门的那间又小又窄的单元,我面前满桌的菜没有变,妈笑盈盈看着我们吃饭的神情也没有变,只有身边的霁子变成了溪海。我伸出去盛汤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汤勺没拿稳,掉进了汤里。我扭头轻笑着对溪海说:“就以前高中一同学,后来去美国了。”
妈接过话来,说:“阿枫啊,阿霁走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也没什么消息啊?你打听一下他的地址,通通信也好嘛。”
我笑笑,站起身去够汤里的汤勺,没接下话去。
同样是面对着前进和退缩,一年半以前的我选择的是退缩,同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就像是面对着溪海和他的那帮朋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样帮他扛上去,把自己给扛到了溪海公开的男朋友的位置上去。
我跟溪海说过王永波,说过傅云,但从来都没有提到过霁子,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不想说霁子是我暗恋过的一个的同学,也不想说霁子是我的初恋。我只觉得那一段经历就这么谁都不知道地埋在心底,成为只有我自己知晓、怀念的秘密,就好像自己写了几十页纸的信笺,收信人地址和名字栏上填写自己的地址和名字,那封信在投递之后,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手上。
让自己来经历、体会那一段感情,然后再见证自己给予那段感情的最圆满的结局。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第一学期结束,世纪的最后一年也随之而来。
在燕园的校园里,我一直和溪海保持着距离,甚至比我们确认了关系之前还要疏远。溪海自己并不在乎,可是我不行。我不敢想象周围的同学知晓我的秘密之后的反应,不敢想象被别人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之后的生活。而在更深一层,有一个假设我甚至都不敢去触及:万一妈知道了我的事情,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举动。
有一次溪海跟我开玩笑,说不如我们试试在学校里牵着手走一次,看看最高学府的同学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说算了吧,你还让我活不?溪海见我突然认真起来,也没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我过于谨慎,不过没办法,这好像是天生的本能反应。于是我和溪海在一起一般都是在周五晚上。他有一个师兄,也是同志,到香港中文大学念博士去了,他们家在北京有套小公寓,原来是给他住的,他走得匆忙,也没租出去,就把钥匙留给了溪海。我跟妈说周五晚上留在学校,周六回家,实际上却和溪海住到他师兄的公寓里面去。
很多次星期六早上醒来,躺在床上,耳边是溪海浓重的呼吸声,脑子里想着从家乡到北京的这三年时光,总觉得都是昨夜梦境里的无端想象;手轻轻地搭过去,搭到溪海的肩膀上,稍稍踏实一些,可仍然有一种睡了三年,一觉醒来物是人非的感觉。

开学没多久的一个周六早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溪海已经早早起身,居然穿着套西服,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天啊,”我跟他开玩笑说,“我以前可不知道你这么臭美啊。”
溪海回头,见我已经醒了,笑着说:“怎么样?咱穿上这套行头还是够派头的吧?”
“哦,是悟空啊,”我继续用大话西游里面的台词来挤兑他,“我还以为是片雨云呢。”
“我跟你说真的,你看看到底怎么样?”溪海转过身,我才注意到他头发也抹了发胶。
“挺好的……”我打了个哈欠,“你要干什么啊?”
“既然你都说好,那我到时候就用这套行头去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啊。”
“什么?”
溪海走到床边,坐在我身旁,说:“我决定去竞选咱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
“不会吧?”我坐起身子来,盯着他,“你开玩笑吧?学生会污七八糟的,你自己不是还说过他们一帮傻子欺下瞒上么?费那个神竞选个什么劲儿啊?”
“反正就那么回事儿,竞选上了好处一大把,毕业不管是保研工作还是出国,优势都大大的,我那天问了问我们宿舍那哥们,对,就是那谁,你记得的吧,第一次,那什么,靠,都不记得那票儿的名字了,他不在,就我在,给你那一大摞票儿的那次。”
虽然溪海在外人面前经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在我面前有时候却会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基本上他只要说几个词儿,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当然记得那一回我去学生会办公室,溪海替他们宿舍的那个学生会干部值班,无偿捐献给我们宿舍一百多张早操票的故事。
我笑着说:“就你那个同宿舍的学生会干部。”
“对对,就是张延,你见过好几张他的照片儿么,”溪海继续说,“他跟我说,今年竞选的一帮人儿都没什么本事,说我要是上,一准儿全毙了。”
接着,溪海就开始逐个跟我分析如果竞选上了学生会主席会有什么好处,以及他又有哪些优势,说到这时候他嘴皮子又开始利索起来了,而且一动起来就没个完了,说得天花乱坠没个边际,我听后也就笑笑,讽刺说你思想也够落后的,选学生会主席这么重大的事情,落到你嘴皮子下面却好像是个六合彩,完全和利益好处挂上了勾,哪儿还有为人民服务的好品格,真是最高学府的败类。溪海听我讽刺他,上了床就要来咯吱我,我大叫着逃开,跳下床,他继续追过来,还不时把手放在口边哈气,作势要扑将过来。我边笑边躲,嘴里依然在骂着他是学校里的蛀虫学生中间的败类。最后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见他还不依不饶的,赶紧求饶:“好了好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了,主席同学,当心把你竞选的衣服给弄皱了。”
溪海逼上来,两手握住我的手紧贴在墙上,故作怒容说:“你丫小疯子一个,咱主席的长远目标你懂什么?”
我身子紧靠着墙,被他紧紧地贴着,隐隐觉得这个情景好像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溪海见我不说话,把手放下来,掸掸身上的西装,说:“好啦,这次就先饶你一命,去,把主席的被子给叠上。”

原来以为那天溪海跟我说的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情只是顺口开个玩笑,掩饰他穿西装照镜子臭美的事实,没想到他是认真的。隔了一个礼拜就见他捧了一摞子文件回家,我翻开看看,尽是什么工作计划、管理构思,密密麻麻布满了好几叠纸。我随便瞅了几页,写得跟总统的施政纲要似的,大话空话连篇,看着就乏味无聊。
我问溪海:“你费心劳神真的要竞选主席啊?”
溪海点头:“当然,你以为我开玩笑啊?”
我指指他的那摞文件:“这些是你写的?不是我说你,就这水平,别说咱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连我们原来中学的学生会主席你都竞选不上。”
溪海笑笑,说:“你觉得我就这水平?这是张延给我弄来的去年学生会主席竞选材料,这傻小子就凭这个混了个学生会副主席。你也觉得水平特臭是不是?所以我跟你说,这次竞选咱是铁定赢了。”
溪海说的虽然夸张,不过机会确实挺大的。在真正学生代表大会召开之前,三角地橱窗里登出了每个候选人的自我介绍,溪海神通广大,找到美院的哥们儿给他设计版面,在那一堆候选人介绍中显得特别突出。那块版面左上角是他的照片,是有次我们一起骑车去香山时我给他照的,半侧面像,阳光充裕,蓝天如洗,溪海站在山巅上,意气风发地向前看着,一览众山小的架势。
离学代会越来越近,有天中午我打完饭回宿舍,刚进门看见陈剑白和另外一个男生面对面坐着,在聊着什么学生权益的问题,我诧异陈剑白的兴趣爱好什么时候从打网络游戏改到为民请命了,也懒得听他们的对话,拿着饭去我们对面407宿舍去吃。过了不一阵,陈剑白走进来,手里端着饭,嘴里骂道:“真他娘的,装模作样搞什么搞,我的鱼香肉丝都凉了。”我问他那个男生是什么人,陈剑白说是个学生会主席的候选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所有参加学代会人的名单,趁着学代会还没开,一个一个访问聊天,实质就是拉选票。我听了心里暗笑,想想回去可以去跟溪海汇报汇报,看来他还并不是候选人里面最有权力欲的。
陈剑白又开口,问我下周六有没有空,我问他有什么事儿,陈剑白诡笑,说下周六就是学代会,他本来是我们系的代表之一,可是紧张激烈的星际争霸联网大赛也在同一天进行,鱼和熊掌不能得兼,只好把熊掌奉送给风流儿小弟,让我替他出席。要是在平时,我对这什么学代会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这次溪海是候选人,陈剑白又说每个代表都有投一票的权利,正好给溪海多争取一票,于是就答应了。
周六那天下雨,会场里一股湿漉漉的气氛,雨伞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候选人们一个一个上台演讲并且回答提问,看得出来,都是背稿子背得滚瓜烂熟的,没什么特色,好多人像是已经拿到主席的职位,开始做工作展望了。
溪海上台的时候精神饱满,让人感觉外面已经雨过放晴了,整个演讲的内容他前一天晚上已经在家对着我演习过好几遍了,面对着全场好几百人,溪海这个人来疯继续发挥他人越多越兴奋的特质,把全场本来已经被前面竞选人那些陈词滥调渲染的昏昏欲睡的气氛调动得越发活跃,演讲完了以后,提问的人很多,溪海兵来将挡,每个问题回答得都有条有理,最后陈词之后掌声隆隆,他在台上的苹果脸也被衬得越发得通红。
所有的竞选人都演讲完毕,统计票数开始,溪海的票数遥遥领先,比第二名多出了两三成,我在台下望着他踌躇满志的脸,拼命忍住了没笑,决定晚上让他好好请我。

虽然白天溪海的票数最多,但是并没有让他直接登上了主席的职位,这一轮的选举只是从十多个候选人中筛选出五个主席和副主席的人选,过后还是要通过人数更少的学生代表委员会的选举来最终确定主席是谁。“这么小的一个学校也要搞得跟党中央似的,这么形式化的东西……不过无所谓”,溪海晚上在饭店里边喝酒边对我说,“反正本人实力摆在这里,任你什么学代会学委会港澳回归委员会,主席铁定就在咱们家了。”
晚上我们是一起去了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的一个小饭庄,溪海要了好几瓶酒,说是要和我好好庆祝庆祝。我没怎么喝,任由他在我对面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结账走的时候他已经走路有些踉跄了。回家的路上我搀着他,他嘴里跟我说着什么这下子出国申请资料上面就可以风光无限地写上我们整个学校学生会主席的头衔,这可牛逼大发了。我一边扶着他往前走,一边笑着附和,他醉的有些迷糊,舌头卷不过来,把学生会主席说成了“学僧会组席”,好像我们江南的方言,从他这个北京男孩嘴里面蹦出来听起来好奇怪,也很可笑。
突然,溪海把我拉到墙角边,满嘴的酒气喷了我一脸,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像只筋力无穷的黑熊,狠命地把我抱在怀里,发了疯似的亲吻我。我被他搂得紧紧的,根本无法脱身,慌张中两只眼睛的余光往两边望去,生怕两旁有路人过来看见,隐隐约约看到上个街角好像有人。我慌了神,想告诉溪海,可嘴被他的嘴堵着,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溪海两手紧紧扶着我的肩,停止了亲吻,脸正对着我。他的苹果脸本来就被那几瓶酒给灌的红彤彤的了,现在在这橙黄色的路灯下显得更加发亮。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大声地对我说:“小疯子,从现在开始好好准备英语吧,毕业以后到美国去,我在那里等你!”我望着溪海严肃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一丝酒醉之后的清醒。他话语坚定,让人听起来好像他人已经在了美国似的。
我伸出手,把他的手从我的肩上扶开,说:“我们先回家,你在大街上说这些干什么?”
溪海笑了笑,轻呼一口气,这口气在北京的寒夜里迅速凝结成白色薄雾,四散着酒气,在我眼前悬浮着。
这时候我听到旁边有些脚步声,扭头看过去,好像有个人影在远处,刚刚走进附近的巷子里。我拉着溪海,说:“我们赶紧先回家吧。”
回家以后溪海就蒙头大睡了,过了没多久,他的打鼾声就弥漫了整个房间。平时溪海从来不打鼾,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打,而且声响特别大,呼噜声在他的嘴里还有回音,好像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敲鼓。
我走到客厅里面,整理茶几。溪海白天回来的时候把一堆东西丢在茶几上就出去吃饭了,茶几上零零落落地散落了好几本书和本子。我把他们整理好,放到溪海的书包里。把溪海的书包翻开,里面有本特别厚的本子,我把它从书包里取出来,翻开一看,是溪海的日记。
我犹豫了一下,把日记放回书包里。以前并不知道溪海有记日记的习惯,现在猛然间看到他的日记本,还那么厚,好奇心总是有的,可是想想还是不应该偷看,放回去算了。
洗漱完了之后躺在床上,溪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悠扬而不断,我伸出手稍稍推他一把,他挪一挪位置,声响立刻停了,可没过多久又死灰复燃,空阔的房间回响着他呼噜声,让我根本没办法入眠。
我从床上爬起来,耳边是溪海的呼噜声,脑子里想着的是溪海的那本厚厚的日记本。我咬咬嘴唇,走到客厅,把溪海的日记本拿了出来,翻到最后有字的那一页:

“三月二十日 晴
爽极了,刚从学代会回宿舍,大胜而归。真是横扫千军,最后的得票数遥遥领先。爽。
这下子系主任和校长的推荐信都搞定了,Ivy League的学校还不任我挑啦?狂笑……
晚上说好带小疯子去搓一顿,他应该也很高兴。
和小疯子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真希望以后可以一起去美国,晚上要跟他说说。
我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事情都不大愿意说出来,和我在一起也总是有所保留,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保留的是什么。
咳,小疯子太小心谨慎了……
无所谓了,圈子里面的种种看得太多了,谨慎小心总比西城三牡丹那些人放荡无聊八婆好,希望以后一切都顺利吧。
回家吃饭去了,停笔吧。”
枫霁 下 第七章

学生代表大会和学生代表委员会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挺相近,实际上人数差了好远,后者只有二十来人,也就是这二十来人将决定学生会主席这个头衔究竟花落谁家。
周二快熄灯之前陈剑白挎着书包愁眉苦脸地走进宿舍,一把抢过郭霖刚刚泡的牛奶,郭霖反应稍微慢了半拍,牛奶已经被陈剑白灌下去了好几口。陈剑白抹抹嘴边的牛奶沫,任由郭霖骂骂咧咧地把剩下的牛奶抢回去,嘴里面骂道:“这帮孙子,学生会里面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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