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生 下————红糖
红糖  发于:2010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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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立刻选择了违背师命。

翠生觉得镜头再次回放,他又像昨夜那样等待对方发表高见,然后一起合计,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云翡却像被长戚附了体似的,一脸的苦大仇深神色凝重。

半晌,云翡才道:“老头是不是还问你的头发了?”

翠生点头。

与众不同的体质,常年服用至阴的药物,特意蓄长的头发,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想到这里,云翡忽然道:“生儿,你还记得你来之前是怎么的吗?”

翠生被问得一怔:“来之前?”

哪里会有什么来之前?从有记忆开始不就在那个黑漆漆的小弟子居了么?

“对,来之前,我还记得很清楚,小时父母不管我,我便整日在街上溜达,四处看些好玩的东西,直到碰见老头。”

父母是他们从未谈过的话题,不是刻意回避,只是没有意义,从未拥有过的感情如何回忆?云翡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命是从被长戚带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的。

“我……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翠生喃喃道。

从没想过的事情翻江倒海般涌来,太多的疑问错综复杂,熟悉的苦涩药气从鼻腔深入肚腹直到心尖。

云翡轻巧带过:“哦,也许你来的时候太小了……有的孩子比你来时还小呢。”

“走,我们去种同心桃。”云翡一手拉着翠生,一手捧着瓷碗兴致勃勃出去。

为什么要喝那种药,为什么要受反噬之痛,为什么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为什么鬼感最敏锐……为什么“它们”会找上我……“它们”知道什么?师傅又知道什么?为什么回忆是一片黑暗,我是从哪来的,现在又要面对什么?

翠生脑里空白一片,只是几个巨大问号不断闪回,仿佛又回到六感失灵的那天,整个身子都在黑暗中不断下陷,他任云翡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当他们来到湖畔时,翠生飘飞的灵魂这才归位。

空地已被成行的绿芽填满,翠生忍不住轻叹,仿佛已能想见,不远的将来,桃苗长成了桃树,乍暖还寒的时节,一枝枝桃蕊簇拥着绽放,想象里当然还有软糯的香气,一缕缕将原本苦涩的药味冲淡。

“这个季节正是种植桃秧最好的时机,一年后它们就可以开花了,会比你还高。”云翡说得生动,松开翠生的那只手还在后者头顶比划着,一株株桃苗站得笔直,有风吹来却又瑟瑟发抖,仿佛在应和云翡似的,努力生长着。

云翡又是一阵感叹:“瑞英这次还真是下了苦功,用不了多久,咱家又是桃花漫天了。”

“那还要等好久吧。”翠生小心的走在这片桃苗中间,左手仍留着云翡的温度,柔软又舒服。“我们的桃苗种在哪好?好地方都让他们占了。”

云翡认真的四处走了走看了看。湖边?离水边太近不行,桃树不喜欢潮湿,他摇摇头,又走向一个小坡,不行,花花草草太多容易抢营养,和别的桃树离得太近也不行,这是我俩的同心桃,怎能和别的俗树纠缠不清?

正犹豫间,翠生向他招手:“这里,这里!”

云翡朝翠生大步走去,仿佛晚一点好位置又会被抢占似的。

翠生站在一个小土堆上,土堆像个半圆的碗倒扣在地上,周围没有一根杂草,云翡绕着土堆转了三圈,边转边纳闷。“这么好的地界怎么刚才没看到?”

翠生绷着嘴角忍住笑意,云翡弯腰捻捻松软的泥土,又凑在鼻下闻了闻:“你太坏了!”

“我想让咱们的桃树长得比他们的都好嘛!”翠生站在土堆上得意的说。“你看,如果种在这里,以后咱们的小树就是最高的,在湖对岸都能一眼看到!”

“是,是最高的,”云翡无奈的笑:“但你也不该把别人的土刨了啊。”

土堆是百家土凑的,就在云翡四处察看的功夫,翠生不知用什么法子在每株桃苗下偷了一抔土。

百家饭最香,百家土最厚,翠生与云翡光天化日下将同心桃种了。

云翡拍拍手上的泥土,不在意地道:“我们再去找鹤蓝谈谈吧,我还有事想问他。”

呃?翠生心中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其实昨夜被师傅的反应刺激到后他就想再找鹤蓝问个清楚了,迟迟按兵不动还是因为云翡。

鹤蓝总结得很对,云翡太狠了,用了那么惨烈的法子。

因此对于云翡主动提出的建议,翠生只是把惊讶吞进心里,淡淡答了句好的。

刚走到天玄院的牌楼下,翠生就停住了脚步。

“师傅找我!”

这次是真的有事要和他说了,虽然已做好最糟的准备,但长戚的声音还是令他心惊,第一次,这么不想见到师傅。

“我和你一起。”

63.际遇

长戚的本名自然不叫长戚,哪有父母会给自己孩子起这样一个悲情的名字?

长戚也不是天生潦草,只是命运在他身上开的玩笑太多了。

他出生在一个鸟蛋大小的村子里,他妈怀他到五个月时,他爸上山采参一个跟头摔到地府报道去了,头七那天他妈又迷迷糊糊被什么东西引着到了村头墓地,遭遇了鬼打墙,漆黑的夜色合着一个个坟坡,走出去又走回来,他妈心里拔凉,儿啊,八成是你爸叫咱俩过去他呢。

正无从办法时,他妈却感觉一向安静的小家伙忽然踢闹起来,而且踢得格外有节奏,左边两下右边一下,长戚妈索性横了心,按照儿子踢闹的点子走,三绕五绕竟出了局子,安然回家。

没多久村里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道人,自称玉青子,四处降妖除魔恰巧路过此处。

少年说话温软,又生得俊俏,惊动了方圆百里所有鸟蛋般大小的村子。

长戚妈腆着大肚子自然也去了,因为去过的妇人回来都说那个小道士漂亮得紧,大肚婆多看几眼生出的娃子也好看。

玉青子正在老刘头家后院看风水,身后已排了一串人,都是慕名而来的。

长戚妈远远瞧见就是一阵嘀咕,怎么人家也十五六岁就和咱村的狗娃子差别这么大呢?她又紧赶两步排在队伍末尾,又拍拍肚里的长戚,儿啊,给妈争气,好好学学!

玉青子就跟背后长眼似的,忽然扭头回望,目光牢牢锁定长戚他妈。

长戚妈还没来得及脸红就被玉青子接下来的话说懵了,玉青子端详了她的五官又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她的大肚子,淡然道:“孩子五个月时受过惊吧。”

坟地鬼打墙那事长戚妈和谁也没提过,就怕人多嘴杂,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话。

再后来,玉青子离开了村子,长戚妈魂不守舍的度过了一个月,长戚出世。

长戚的个头比别的娃都大,哭声也更嘹亮,但这一切在长戚妈看来却像催命符一般吓人,因为玉青子后来和她说,她怀的这孩子命极硬,硬到能克死鬼畜,即使身边的人也非损即伤。

村长是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听了长戚妈的哭诉后,什么也没说,却趁长戚妈走亲戚那天悄悄把孩子送出了村子。

以上这些自然都是长戚后来慢慢辗转打听到的,长戚他妈当年发现孩子不见之后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一直拖到长戚回去的前一年才终于撒手人寰,当年亲历此事的人却还都健在,长戚没有怪谁,却只恨那多嘴的道人玉青子。

云翡与翠生听到这里不禁咿嘘却又疑惑,曾经很多次酩酊大醉时,师傅都会露出愁苦之色,难道便是因为伤感的身世么?可是若说身世……从家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只怕随便哪个孩子背后都是一本血泪史。

翠生想要发问,却被云翡捏紧了腕子,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们自然都知道,我小时机缘巧合碰见了我的师傅,也就是现在的掌门,那时我发誓要勤学道术好去找那玉青子算账。”长戚淡淡笑了,看了眼翠生又道:“我当年恐怕就和你一个样,每天闷头苦练,怀着血海深仇似的。”

“那后来呢?您找到那个可恶的道人了吗?”之前听云翡讲过小时的事,现在又轮到师傅讲,翠生此时竟生出了小小的贪心,也许,下一刻,便轮到了我的呢。

“找到了。”长戚说完,又去院子里取酒。

几杯饮尽,长戚闭上眼睛,慢慢嘘出一口长气:“其实在我刚入从家时,玉青子就已经离世了。”

“那怎么又说找到他了呢?”翠生急问。

云翡目光闪烁,试探道:“难道……当年的小道玉青子就是……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鬼道玉青?!”

翠生恍然大悟,再看师傅闷头喝酒竟是默认,难怪说后来碰到了又说他早死了,原来是他!

鬼道玉青在近现代方外之士的圈子里占着最浓重的一笔,同时也是各色恶鬼闻之色变的狠角色,并不单单因为他高深的道行,或是他以身殉道的执着,而是一十七年前的神秘失踪,自此上天入地竟再也无迹可寻。

怎么会无迹可寻呢?是人,是鬼,总要收归一处,是卜,是算,总能寻出端倪,而这个玉青子或者说鬼道玉青竟真的就此蒸发,平空不见,这也是百年来最深的谜沼。

“人与人的机遇竟真能如此奇妙……”云翡喟然道。想到师傅虽然因了他的一席话失了家庭,却也因此悟出了新的天地,若师傅不在从家,自己与生儿恐怕也无从相识了。

长戚苦苦一笑:“这样就叫奇妙啦?呵呵……”

咦?看来后文也是妙不可言,翠生一时忘了初衷,连之前的踌躇不安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说玉青子投入鬼门做了鬼道,我一下失了目标,若想找他算账少说也要等几十年之后了,于是我开始匆匆往返于各处,降了不少妖物,也闯了点名头出来,一时好不快意,就在那段时间认识了藿白,”

“藿白……唉,那些先不说了,后来从家又收了不少弟子,师傅那时已是掌门,他说,长戚啊,你去执行最后一件任务回来便可开班授徒了。”

“去了才知道,那是一桩极小的差事,一幢老楼闹鬼,闹得人心惶惶,很快我便将它遣回鬼门。”

长戚自顾自说着,谁也不看,只是对着空白的一片,粗哑的嗓音带来穿透岁月的效果,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那个快意江湖的年代。

没这么多烦扰,也没这么多牵绊。

云翡与翠生就那么静静听着,直到听到这最后一桩任务时,心才不由得捏紧,一定发生了什么。

“送走那个野鬼后,我才发现,就在闹鬼这幢楼的隔邻还有一幢楼,要新很多,漂亮很多,然而却一个生人也没有。当时我很奇怪,为什么住着人的楼会闹鬼,而空楼却如此平静呢?”

一般来说,越是阴暗缺少人气的地方越易有鬼畜聚集,所以说一年里总有几个特定的日子要扫房,就是防止阴物盘桧。

“于是我便进去了……”

酒盅不大,很快将要满溢,云翡却仍维持着酒坛的倾斜,酒水溢出淌了一地,云翡放下酒坛,却失手打翻了酒盅,清脆的声音混着辛辣的酒气,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全黑,静夜里的声响惊得翠生不由一滞,他看向云翡,后者正看着地上的碎瓷。

难道说你已料到了什么……翠生很少见到云翡失态,即使朗坤被暴出死讯的那天,他也是安静得令人发指,那么此刻又是什么令你心神不宁呢?

“进去后我就觉出不对,那竟是一幢鬼楼。”长戚仿佛出离了这个世界似的,压根没有被酒盅破碎的声音惊扰。

“鬼楼……”长戚苦笑道:“就是日后别人所说的——长生鬼窟……”

“在那里,我才算接了平生最后一个任务,一个嘱托,直到现在也没有完成。”

64.抉择

年轻气盛的长戚背着降妖除鬼的行头有恃无恐,就那么大义凛然的站在高高的塔楼门口,门外的壁灯忽明忽灭,将漆黑楼道照映出缠绵的鬼影。

好个群魔乱舞!

他一声轻喝如鱼跃海般奔去,撒了欢的驰骋,一路过关斩将,杀了个淋漓痛快。

直到了顶层他才觉出奇怪,为什么所有的鬼畜都乖乖束手就擒而没有像平日见的恶鬼那样与他缠斗不休?

顶楼最后一间屋子里的情况才真的让他傻了眼。

一人一鬼相拥而立。

人是女人,瘦瘦的一个女人,正萎靡不振地靠在男人怀里,男人是鬼,生得异常清秀好看,正哀哀地注视着自己,眼神里说不出是悔是恨。

长戚立时发现自己好像破坏了什么,女人气息微弱似游丝,倚靠在男人怀里,而男人的灵气则绵长不绝浩然奔腾。本是人,却生气微弱,原是鬼,却华光熠熠。

哪种鬼的灵气比阴气旺盛?担得起如此绝代的风华?

只有一个,鬼道玉青。

是人时,游历四方,剑挑鬼首;弃生魂,奔行六道,快意鬼门。

天意。

长戚心里反复只有这两个字,因他几句话,自己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还会恨,但现在,是劫是缘都不再重要,他此时才定睛打量起这个传说中被神化的人物。

………………

随着剧情的推入,长戚陷入深深的回忆里,不再像述说,反而像自语。

“你们知道我破坏了什么吗?”长戚将头埋在双手中,鼻息在指缝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我怎么能想到呢?你们说奇不奇怪……玉青……玉青子为了除鬼连肉身都抛弃了,成了鬼后却反而爱上一个人……谁能想到呢。”

“他竟用他的道行,逆天而行,与那女子诞下一子……”

啊,云翡与翠生猛然惊住,谁都知道,他们这行当的身里身外都积了太多秽气和阴霾,女子本就畏寒,若纠葛上了,后果可想而知。更何况……还诞下婴孩。

不用说已能想到,鬼道玉青这次是真的陷了情劫,竟作出如此大违天道的事。

“那么……那一楼的鬼怪都在为他们护法吗?”翠生发问。

“不……护什么法,那女子诞下鬼子身体里的阳气早已一点点消失贻尽,什么护法能管用了?他们是在护着那个婴孩……”

“我去的时候正赶在关键时刻,玉青子正将自身的气息注入那孩儿,想保他可在人间成活。”

“后来……你们都该料到了,那女子本就时日无多,被我这么一吓更是很快咽气,因为耗损了太多生气……终究连完整的肉身都没能剩下……”

“从楼里出来时,仍是夜晚,但我回到从家却发现,时间竟已过了一年,那个鬼楼竟是连接着鬼界的一道门。”

鬼门与人间相通的时辰地点分秒万变,长戚误打误撞的进去又碰见了玉青子只能用一个缘字解释,这个缘后来仍纠葛了他很久。

玉青子心灰意冷之下将婴孩托给长戚,还留了一副药方,他说这副药虽也能保吾儿在人间成长,但却免不了受药效煎熬之痛,本想倾尽全息助他度过这劫,却终是人算不如天算。

长戚问他是否继续留在鬼道除魔,玉青子凄然一笑,原先我以为世界只有两端,一端是人间百态,一段是鬼门横行,但现在……心已然乱了,再做什么都是无味。

玉青子散发着玉石般的清辉,哀哀站着,长戚看着他只觉自己眼界实在窄小,可是如未经过大破,如何才能悟到此等境界?原是心心念念恨着的人,此时却已神佛般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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