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烦吗?”叶霖突然对叶杉说。
叶杉一愣,老实道:“不知道。你告诉我吧,我会改的……”
“你每次教训我时都把我妈的名号搬出来,次次都彩姐长彩姐短的……你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我只是一个负担,你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叶彩的儿子对吧?你恨不得我就是我妈,把想对我妈的那份好拿出来对我……”叶霖的语调很平静。叶杉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孩子要表达的意思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就没出声,认真地听他说下去。
“我……”说了一半,叶霖突然哽噎了。“我是叶霖,不是叶彩。你可不可以把我当个平等的……和你平等的男人来看待……我不是叶彩的复制品,我也有我自己的人格啊!你爱骂我就骂吧,但是能不能要动不动就说要代替我妈来管我?你让我觉得我只是你的负担……啊,我确实是个负担对吧?”
叶杉呆呆地看着眼前黑乎乎的身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来这孩子,他是这样想的。自己一直把对叶彩的感情过多地投射在他的身上。不知何时起,这已经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了。
“老实说,你一直这么照顾我,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我没有爸爸,不知道被父亲照顾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跟你一起住以后,我心里想,哦,原来有个男人的家庭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我妈老是愁眉苦脸,她那个男人也不爱搭理我。从小到大一直被人家笑话我没爹,我是真的希望能有个人对我好一点,正视我……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真心愿意照顾我的,但你每次都说那些话……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没正眼看过我,只因为我是叶彩的儿子,你才把我当成一种责任,强迫自己去尽责任而已……”叶霖尽力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它们却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就是在看叶彩,你眼里根本没有我,只有我妈……”
叶杉没有反驳。他站起身来,对身后的人说:“跟我回家。”
叶霖没有动。
“我知错了。你总得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咦?”男人的话让叶霖惊讶地抬起头。他在说什么啊,这个男人?
“对不起,一直没体会你的心情。可是,即使被你讨厌了,我还是想好好照顾你。你就是我的孩子啊。跟我回家,叶霖!”叶杉的声音无比坚定。说罢,他向坐在地上的叶霖伸出了手。
见孩子还在犹豫,叶杉忍不住叹道:“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么?”
叶霖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抓住叶杉伸来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他意外地感觉到,叶杉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你……抖个什么劲儿啊?”
“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让我担心的事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说我不体会你的心情,可是直到找到你之前我的心情有多恐慌、多悲惨,你能体会得到吗?”叶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扭曲。“我觉得自己做人真失败,想照顾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我已经十七了,不是个孩子了!”叶霖争辩道。
“在父母眼中,孩子不管长到多少岁,都是孩子。”叶杉没有停下脚步,还是拉着叶霖,大步往园外走。
他的话让叶霖觉得窝心的同时,却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并不希望你是我的父亲……而是……叶霖觉得脑内有一个答案,却被迷雾包围着,不甚明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确实表明了自己的心情,但是……好像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他还没说出来……
男人拉着他的手还在颤抖着。
“你觉得冷吧。衣服还你,你穿好——”叶霖脱掉叶杉给他的外套,扔在叶山身上。
“不,你正在长身体,着了凉就不好了,还是你穿……”
“对不起。”叶霖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叶杉疲倦的脸上露出的笑容。“你以后要是再跟我呕气,就跟我面对面地吵吧,千万不要再一声不响地跑掉,知道吗?这种心情我可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找不到我,你真就那么紧张吗?”叶霖忍不住想再次确认男人的心情。
叶杉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叶霖的脸:“我很怕,怕得快要死了。你听好,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可以这么说吧,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所以不要再让我担惊受怕了。拜托你。”
叶霖被男人的气势吓倒,只有默默地点头。
两人从公墓门口走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大半夜里本来计程车就少,公墓这种荒凉地方更别提车了,就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二人走了将近多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看到公车站的灯光。一路上叶杉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攥着叶霖的手,生怕他再度从自己面前跑掉。
“啊……这路车的末班车是十一点半……”叶杉望着此处唯一的一个站牌,惊叹道。“唉,这下好了,想回家都回不去了,在这儿慢慢等吧,等到六点半才有早上第一班车。”
两人只好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墨色的天空中无月也无星。街边只有一盏老式路灯,发出昏黄的亮光。
叶杉紧挨着叶霖坐着,把自己的外套当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对叶霖说:“要是困了就靠着我睡吧。”
话是这么说,抵不住困意先睡着的人却是叶杉。
男人好像很累的样子,头倚在自己肩上,毫无防备地睡得正熟。肩头觉得有点重,却很温暖。
也难怪,看他的样子,应该没说假话,他是真的很紧张地找自己找了大半天。想到男人为自己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叶霖的心头突然感到一丝快意。自己真变态,看他紧张,居然还这么高兴。叶霖自嘲地想。
闲着没事,也没有睡意,他仔细地端详起靠在自己肩上的叶杉的脸。他长相并不像当地人。当地人大都是颧骨突出、五官深遂的,而这男人眉眼细长,脸盘也很小。
自己的身世在外人眼里那就是一悲剧,这男人也跟所有善良的人一样同情着自己。可是自己也同情他。自己至少还有个妈,跟亲妈一起活了这么多年。可他呢,连自己亲生爹妈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在叶家那种把面子看得比情义还重要的地方,他这些年来,虽说没受过什么苦,可是也没尝过被人关怀备至的滋味吧。难怪他会如此敬爱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是唯一给过他亲情的人了。可是自己就是不希望他怀着报恩的心态来照顾自己啊。希望他认真把自己当一个与他平等的男人看待。这种心情,简直就是在吃亲生母亲的醋嘛。叶霖,你真可笑。你真可悲。
男人依旧熟睡,嘴微微张开。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干燥。
不知为何,突然好想舔一下……叶霖像着了魔一样,慢慢扭头,往他的脸上凑了过去。
在自己的嘴唇接触到男人的唇之前,叶霖突然清醒过来——天啊,自己在干吗?!居然对一个比他大那么多、充当他父亲角色的男人起了那种念头!
我一定是晚上在墓地里呆太久,中邪了。叶霖厌恶地想,拼命摇头驱散心中的邪念。他一摇头,叶杉的头差点就撞上了他的肩胛骨。他急忙停下来,轻轻地用手把男人的头摆回原来靠着自己的位置。
还好没弄醒他。叶霖长吁一口气,感到背上尽是冷汗,凉嗖嗖的。
天空中出现了启明星。
11.NEED
等到两人回到家中,已是早上七点半了。叶杉想打电话给学校帮叶霖请一天假,叶霖却执意要上学,反叫叶杉留在家中休息一下。叶杉工作繁忙,也不好留在家中,只有匆忙洗了澡,看叶霖吃好早饭去上学,自己才出了家门。
叶杉出门后没有直接去上班,而是直奔商场,买了个手机,插进卡后第一个输入的就是自己的手机号码。今后一定要让那孩子随身带着它,与自己保持联系……他心里想。
职校学生打群架的事情还是上报了。虽然没有挑明当事人姓名,照片中的人物脸部也做了处理,叶杉看到报纸,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今晚回家一定要跟孩子商量下转学的事。
昨天连惊带吓折腾了一天,叶霖这一整天都疲倦得很。正当他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时,被辉叔当场抓包:“你昨天干什么了,黑眼圈这么重!”
“没、没事,有点失眠而已……”叶杉慌忙摇头。
“啊,虽说你对你家的事业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告诉你一下,这阵子很多人都在炒楼,楼价不是涨得很厉害嘛,听说国家马上要出面干预了……到时候你家老爷子的事业可能会受点损失……”辉叔说。
“咦?放出风声了?可是眼下楼价还在涨啊,完全没有要跌的意思,别的地方不说,就看A市,荔新花园的房子已经涨到七千五一平方了呢……”叶杉接过话头。
“泡沫,都是泡沫……”辉叔摇头晃脑地说。
叶杉从不过问养父在生意上的事。他只是对养父炒地皮的事略有耳闻。反正怎么样都不关自己的事。就算将来真的要分家,自己肯定也分不到一分一毫。与其操心别人的事,还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而且,房价是涨是跌,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反正一时半会儿还不急着娶妻生子,买房的事暂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临下班前,叶杉归心似箭,生怕一不留神叶霖又跑掉。可是天不遂人愿,当晚突发紧急状况,让报社的人被迫留下来加班加点。他只好算准了时间,等叶霖回家后打电话叫他一个人先叫外卖解决温饱问题。
叶霖一晚上没睡,也累得很。刚进家门就接到叶杉的电话,心里徒增几分落寞。天渐渐长了,六点多,天边还残余夕阳的一角,映得半边天红通通的。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自己也觉得简直像大梦一场。
自己怀着很复杂的心情,跑去母亲的墓前。叶杉说得没错,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她尽心尽力地抚养自己长大。但是叶霖并不特别爱她。他觉得自己的出生始终是个错误,这个错误是由年轻父母的无知和草率造成的。母亲大半生的辛劳在叶霖看来,无非是在承担犯错误的后果罢了。母亲死的时候他的悲伤并不只是单纯出于对母亲撒手而去的哀痛,还有对自己命运的愤慨。他只希望能有个人正视自己、珍惜自己,可是母亲一死,这世上就再无这样的人。直到叶杉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还是充满了怀疑和憎恨;可是时间一长,在相处的过程中,叶霖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渐渐起了变化。
昨天自己是在和他赌气。在空无一人的墓地里,叶霖一边骂着男人,一边却又期盼他能够来到这里,找到自己。寒冷、恐惧、悲伤,还有莫名的怒火,使得他等待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叶霖没有告诉叶杉,当他听到叶杉呼唤自己的声音在墓地里响起时,自己有多么喜悦、以至于差点跳起来回应“我在这里!”。
至于在车站自己鬼使神差地差点就亲了叶杉的事实,在叶霖心里产生很大触动。没理由的,自己跟其他男生一样,喜欢看美丽的女人、会对色|情图片和影象产生生理反应,这样的自己,绝对不会是个同性恋。何况那男人长得又不是特别漂亮,又成天端着长辈的架子对自己说教个不停,这样的人怎么会对自己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呢?叶霖怎么想也想不通,很是烦闷。
在胡思乱想中,天已经黑了下来。他起身把客厅的灯打开。一点食欲也没有,他不打算叫外卖。鱼缸里,沙丽送的热带鱼悠闲地游着。叶霖这才想到,他和叶杉今天早上才回家,到家不久又急急忙忙地出门上学上班,这些鱼肯定还没喂。可是看它们悠哉游哉的样子,完全不像是饿着肚子。
“哼,喂多了也会死,不喂也会死,养你们这群麻烦来干吗!”叶霖从茶几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朝鱼缸丢去。没什么分量的纸团碰到鱼缸外壁,轻柔地滑了下去。
自己简直像个傻子。一个人呆在家里好无聊。不想吃饭,也不想上网。平时这个时间都在做什么呢?应该是在吃饭,饭桌上那个男人会听自己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偶尔还会板起脸开始他拿手的说教。那男人每天都会看新闻,从中央台的新闻一直看到地方台。自己受不了那些无聊的事情,都会窝在房间里打游戏。稍晚一点男人就会把切好的水果端进房间里给自己吃,还催促自己快点看书写作业……这种日子很平淡,不过很让人安心。那个男人不知不觉就成了自己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没了他,好像真的会很无聊很空虚呐。
门铃突然响了。会是谁呢?叶杉自己有钥匙,不会按门铃的;平时根本不会有谁来拜访他们家……啊,只有一个人会。叶霖不耐烦地把门拉开——果然是她。他冲着外面那张笑得很灿烂的脸怒道:“叶杉不在家,你改天再来吧!”说罢就欲把门关上,却被身材娇小的女人灵活地挤了进来。
“我是你舅舅的好朋友咧,不要这么无情嘛!”沙丽毫不在意地笑道,擅自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啊,好渴,给我倒杯茶吧,帅哥!”
“你颐指气使个屁啊!”看到她反客为主的样子叶霖就火大。
“哟,不错嘛,连‘颐指气使’这词都知道,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差学生而已……”沙丽依旧笑得很欢。
“你以为你自己有个本科文凭就了不起啦?!”叶霖对眼前这神经异常粗的女人恨得牙痒痒,却拿她毫无办法。
“水,客人要水,你这个主人怎么一点都不懂待客之道呢!”沙丽又将了叶霖一军。
叶霖从鼻子里哼出气来,粗鲁地倒了一杯水,“啪”地一下摆在她面前:“你没事总往我们家跑什么!”
“都说了我是叶杉的朋友啊,朋友之间互相走访一下不行哦?”
“你很烦!”
“叶杉不觉得我烦就行啊!我是来看他的,又不是来看你的,你气个什么劲儿啊?”沙丽狡黠地反击道。
“那他现在不在!”叶霖恨不得把这尖嘴利舌的女人从阳台上丢出去。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嘛。”沙丽坐在沙发上,享受地喝起水来。
“那就随便你,你自己在这儿坐一宿吧!”叶霖说完就转身欲回房。
“你吃过晚饭了没有?”沙丽突然问。
“我吃没吃过饭又关你什么事啊!”叶霖烦得想打人。
“看这厅里干干净净的,一点油味都没有,就知道你肯定还没吃。”沙丽不慌不忙地说,“你自己又不会做饭,还不叫外卖,是想活活饿死啊?”
叶霖快被她烦得崩溃了,自暴自弃地大叫道:“是啊我就是不会做饭也不想叫外卖我就想把自己饿死,你满意了没!”
“NO~我可不能让你饿死,你死了叶杉可是会很伤心的。冰箱里总还有材料吧,我来做一顿,你先跟我凑合一下呗?”沙丽无视叶霖的怒视,径自走到冰箱前,打开了柜门。
很快,沙丽做好了几个简单的菜,把叶霖硬拖到饭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