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重外戚,昔年灌将军等人评窦氏之语尚在。窦氏本微族,出一太后而三侯,魏其虽是军功封侯,若非窦氏,岂能为大将军而与平七国乱终而封侯?因其微,尚可辖制,令其与忠厚长者居。吕氏,与高祖俱起,得封侯者,不独为吕太后,也是有军功的,诸吕终横行。一个没有任何母族背景的皇子,反而对大家更有利。”
“长平侯?”韩说有些疑惑,“他与冠军侯,绝非轻狂之人。”
“我不是说他们,”韩嫣揉了揉眉心,“好,咱们家就算今天打定主意去锦上添花,人家也要了,可是咱们要把自己摆到什么位置上?韩家,只站在胜利者的面前听候调遣,我们,只听皇帝的话。站队晚点没关系,关键是要站到正确的位置上。”看着韩说点头,韩嫣又头疼了,本来最保险的选择,史上的韩说,却因此丢了性命。
心下叹气,真是件麻烦的事情啊。无知,有时会更幸福些。刘据,在现在所有人看来,都是非常合适的太子人选,哪怕是说对刘闳很看好的刘彻,只怕心里还是放不下要立刘据的念头的。
再看看韩则,更头疼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是一旦死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就不是那么好接受的了。失去亲人的滋味,韩嫣已经尝过,但是此时还是不能适应。韩则的死亡时间,韩嫣压根就没记住过,心里没底,现在是知道了也是痛苦,无知,也是痛苦了。
“便是如此,也不要显得太过了,”韩则伸手在案上轻叩,“你是太傅,公正便好,既然不想因此与人有隙,就要做到谁都不偏,关键,是要陛下和诸位皇子都觉得你公正。这样,不管日后哪一个得登大位,有了更亲近的人,也不会听人谗言觉得你偏颇。”
韩嫣一肃,忙点头:“这是正理。”自己确实表现得有些偏向于刘闳了,都有点暗示站队的意思了,要改正。
“哥,”韩说抿了一下唇,“以吕氏喻卫氏,是不是过了点?皇长子与舅家,瞧着还好,多交往点,也不是坏事。”
“皇长子长在深宫,陛下眼底下,要如何交往?与外家交?”韩嫣摇头,“哪怕押对了宝,到时更是个麻烦。”
“怎么说?”
“没有发生的事情,谁都说不好,可是我们既然是要准备,就要做最坏的打算,”历史上也没有的事情,真是看不准,只能自己琢磨了,“以史为鉴,可知兴替。皇帝与外戚,虽是有血脉之亲,可实在是说不好。孝惠皇帝不与母家争,诸吕横行,这是皇帝忍让的。不忍让的人,孝文皇帝可是命百官到薄昭门口哭丧的来着;便是当今,”压低了声,“对舅家,皇太后在日尚可,于今也不见厚待了……不管哪一种,卷进去了,都不得善果。”
“现在看着关系好,谁知道以后呢?窦太后是先帝母,窦家一时风头极盛,到了今朝,田、窦相争,结果,你也看到了。孩子终要长大,有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家,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还是,远着点吧。”刘氏与卫氏的关系,不是耶律氏与萧氏的关系,也不是孛儿只斤氏与弘吉剌氏的关系,世为婚姻。还是要有新的外家产生,何必搅进去呢?田蚡为当年的胶东王没少奔走,当时也是甥舅一家亲,后来呢?田蚡与卫青不能比,可是卫青诸子也不见有成大器之相,刘据会有自己的儿子,这儿子又有自己的舅舅,他待卫家能与刘据一样么?日后,还真是两说。
又说了一会话,韩嫣韩说见韩则有些倦了,便止住话头,起身去看韩宁了。韩嫣一边走一边思量,最坏的打算,无过于刘据做太子,实在不行别过头看了一下韩说若是自己早死,想尽一切办法也要韩说远离是非之地。或者,对刘彻进行“这世上本没有神仙,谈论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的洗脑?都不是容易的事啊。
120.冷暖
刘彻确是没有打消要立刘据的念头的,跟韩嫣说话的时候,气氛太放松,他对刘闳又颇为喜爱,加上刘闳之母病得很有美感,还没到形容枯槁,刘彻对这个给自己生下儿子的女人怜惜之心未消。韩嫣这个太傅对刘闳的评价也不错,刘彻顺嘴给溜了出来,一说完,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就算是对刘闳感观不错,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也不能就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的,只希望听的人不要太当真才好。
回头再掂量了一下几个儿子,除了刘胥有些不着调儿,其他三个,看着都还不错,他又犹豫了。立储不是儿戏,不能不慎。转过头又想,这几个孩子都大了,若不早定名位,怕又有什么不该有的“上进心”,一时愁上心头。没儿子的时候盼儿子,儿子来了,想多要几个,儿子多了,又恨不得这些儿子里除了出一个合格的太子,其他人全当布背板去。
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外头小宦官一溜小跑跑了进来,在门口被春陀拦住了,趴到春陀耳朵边儿上正嘀咕着。
“说什么呢?”刘彻提高了声调。
春陀有些为难地看了刘彻一眼,趋到面前,小心地道:“王美人,怕是……”
大朝会,刚进宫门,就得了小黄门的线报,刘闳的母亲死了。
后宫里死了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女人再得宠,只要皇帝还不到为她殉情的地步,都不是什么大事。王氏颇有些圣颇,却还到不了这个份儿上。然而,她却是死在大家对于太子之位躁动不安的节骨眼儿上,不免让人重审视一下现状。
韩嫣略转了转脖子,看看四周,显然消息灵通的人不止自己一个。王氏去世,也不是什么需要封锁的消息,知道的人自然不少。
王氏去了,临死哀求刘彻早日让刘闳就国,刘彻犹豫了一回,还是没有答应。临去母亲的哀求终是比不上对于一国继承人的考量。
刘彻现有四子,说起来不少,想到若是诸子争位,真是多生一个都是多余。但是在挑选继承人的时候,却又希望多几个备选的来让他挑出个合适的人来。刘彻儿子的数量并不算多,比起他的父亲,就是个零头的样子,自不会轻易允诺。立储之事,让刘彻的心情拧成了个麻花,正着想,这样好,反着想,那样好。
朝罢,刘彻留下韩嫣来商量事情。
“知道了么?”刘彻开了个头。
“?”说的是哪一桩?
“闳儿母亲新近去了。”刘彻毕竟有些惋惜。
“呃?那你打算如何待他呢?这个年纪,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他哭得厉害,性子看着有些绵软呢。”刘彻踌躇道。
“母亲故去,不哭才是奇怪。”
“唔。”
两人都没再提立储之事。
这个年纪的孩子,功课本就不是很重,因着刘闳母亲病逝,干脆大家都放了假名义上,刘闳之母也算是其余三人的庶母韩嫣倒是趁机偷了个闲。
刘彻有些心烦,王氏长得不坏,人也讨喜,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大好年华去了,刘彻终是高兴不起来。尚念着王氏的好,他起身去了王氏的处所。
刘闳守在母亲的灵前,正呆坐着。
刘彻原本极喜欢这个儿子的,近来被他哭得有些心烦觉得这孩子性软弱经不得事,此时看刘闳小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倒把不满减了几分,又勾起慈父的情怀来了。走上前,揉了揉刘闳的脑袋。
“父皇……”刘闳的声音低低的。
“嗯。”抱起儿子。
“母亲是不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带着哭音。
“呃?”刘彻拍拍刘闳的背,转移话题,“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回父皇,还好。”仍然是没精打采的声音。
“你是男子汉,不要太颓丧。过了这几天,回去读书吧。你乖乖的,你母亲也会高兴的。”安慰人这种事情,实在不是刘彻的长项,继续转移话题。
“喏。”
桂宫里常有往学宫送东西的,往日三处送来给四个人,今日变成了两处,还是送给了四个人。
韩嫣暗暗点头,卫子夫到底心细,不管是发自内心也好,还是做做样子,至少,她都想到了刘闳。李氏,就差多了,虽然生了两个儿子,却不如旁人得宠,常自愤愤。鄂邑嫁进了盖侯家,做了刘彻舅舅的孙媳妇,也是亲上加亲。却不见刘彻对她们更好一些,于是,李氏更忧愤了。对于以前有宠的王氏之子刘闳,她实在是生不出好感也分不出心神来照顾。
看来,以后可以少费一点心了,刘闳有卫子夫惦记,多少能弥补一下丧母之痛。日后两人的关系,就看各自相处的慧根了。
“闳儿,近日过得如何?”
“回父皇,还好。”
“又是还好,”刘彻叹气,“与以前有什么不同?有没有不方便的?有便与父皇说。”
刘闳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小脸有些紧绷。得宠的母亲去了,对儿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虽然还没有人对皇子不敬,只是比起母子俱得皇帝青眼时的风光,难免有人懈怠了下来。这时候的小孩子最是敏感,刘闳修养算好的,没有立时乍毛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终是道行浅了些,被刘彻一提,忍住了没说什么坏话,脸上不免带了出来。
刘彻也是在后宫长大的,略一寻思明白过来了,于是父子俩一起黑脸。
“卫娘娘常照儿臣的。”刘闳到底年幼,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开始没话找话。
刘彻顿了一顿,轻轻点头:“李娘娘呢?”
刘闳抿着嘴,抬眼看了一下刘彻,轻轻摇了摇头。刘彻闭了一会儿眼,复又睁开:“你且回去吧,有什么要用的,只管跟身边的人说,”招招手,“六儿。”
“奴才在。”
“闳儿,记住他,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他。”
刘闳应喏,六儿忙对刘彻一礼,再向刘闳一礼。
看着刘闳退下,刘彻忽道:“你原是父皇指给阿嫣的吧?”
六儿一惊,忙道:“正是,当时安阳侯刚进宫,年纪小,故而陛下命春大人挑人去照顾一二。”
“只是照顾?”刘彻笑问。
“……”六儿伏在地上,不敢回话。
“这么看来,你照顾孩子倒有一套了?你亲自去,到未央殿当差去,替朕看看几个皇子。回来,朕有话要问你。”
“喏~”六儿声音有些抖,本就是皇家的眼线,只是近些年没人提,他自己都忘了这档子事。今天刘彻忽地提及此事,不免心惊,转念一想,这是让自己再做回本行了,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回陛下,底下的人,倒是真没有敢做过份的……”
“这些东西,不过狗眼看人低罢了,”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宫里,人情冷暖,朕的儿子也轮得到奴才下人品评了……你接着说。”
“皇子闳近来不见笑影,皇子胥对皇子闳有失礼貌。皇子据,进退有度。皇子旦倒不似其母弟。”
“就这些?”
“卫娘娘打发人送东西的时候,常备了皇子闳的。李娘娘倒是没有,”看了看刘彻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小心续道,“安阳侯亲自过问了诸皇子的起居,皇子闳因有母孝,他的起居,安阳侯亲自吩咐下的,皇子闳近日过得还算舒坦。”
“闳儿,近日如何?”
“回父皇,好些了。”
“哦?”
“住得比桂宫舒服,”见父皇并没有像某些私下传言一样开始不喜欢自己,刘闳也放开了胆子,“儿臣知道是太傅在照顾儿臣,儿臣心里很感激。”
“你又知道了?”
点头:“桂宫与未央宫都是禁宫,本该一样才是,可是未央宫却比桂宫舒服,可见是未央宫里有人在关照儿臣,当是太傅。”
“是么?”
“以前别人对儿臣好,儿臣不觉得什么,也不会去深想。母亲去后,儿臣才懂了一些事。”
“你都懂什么了?”俯下身,与儿子对视,满脸亲切。
“他们觉得父皇会不喜欢儿臣,就不像以前那样待儿臣了。只有卫娘娘和太傅没有对儿臣比往日坏。”委屈地看了一眼父皇。
“你身边的人呢?就没有尽心的?”
“他们也有老实,私底下却说儿臣可怜、跟了儿臣以后怕没大出息了,有些人老家在京城附近,不想随儿臣就国,儿臣当时没睡着,全听见了。”
看着刘彻铁青面色,刘闳怯怯地:“儿臣没跟他们一般见识。儿臣确是、确是没了母亲。可是太傅说,敢面对事情的人,才是真的勇者。只能看清了路上的石头,才不会撞上去摔跟头。儿臣、儿臣,嗯,不要掩耳盗铃。”
刘彻改了颜色,有些惊诧地看着刘闳:“你倒长大了,开始会想事了。朕都知道了,你且歇息去吧,不要想太多,你是朕的儿子。”
“喏。”
“这些日子,几个孩子都怎么样?”
“据于学业颇有进益,闳经母丧学犹不缀,旦所喜甚博,胥的性情也好了些。”
“还记得当年栗姬么?”
“怎么想起她来了?”
“听说,父皇曾以诸皇子相托,她倒心生愤懑、恶言相向,”刘彻目中寒光闪过,“她不愿善待别人的儿子,她的儿子也就别想登上大位了……”
“算了,不说这些让你烦了,”刘彻摇摇头,伸手拉过韩嫣,“一见面就说这些,咱们好像从没好好说过咱们自己的事。”
韩嫣笑出声来:“要怎么说才是好好说过咱们的事?”
刘彻有些无趣,嘟囔道:“好歹说点好听的吧?算了,”斜了韩嫣一眼,“就知道你不会。”
韩嫣歪头看着刘彻:“唔,其实,你现在这样子,挺好玩的……”
刘彻的脸一下耷拉了下来,呲牙咧嘴了一下:“过奖了,阁下倒是依然貌美如花……”
韩嫣的脸也耷拉了下来,明明自己相貌已经没那么女气的。
面面相觑,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两人,都不是职业花花公子啊,也都过了为爱昏头的年纪,要怎么说甜言蜜语?
“我还记得那年,你翻墙到了我家,”韩嫣握住了刘彻的手,“比说什么都让我高兴。”
刘彻用力回握住:“是我犯傻了,事到如今了,还要怎么说?”
“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傻上一回的。说,也是要说的,不说,怎么知道?咱们,不是都说过的?”
“唔,确认一下。”靠拢了来。
“呃?”这算什么?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你知道我只会用行动表示?被吻得脑袋昏沉沉的,记忆深处翻出几句不知何时看过的话。
“咳、咳。”推开刘彻,韩嫣摸摸脸,再清清嗓子,理正衣襟坐好。刘彻抿着嘴,看着他的样子暗自发笑。直看得韩嫣坐不下去,开口道:“好久没赛一场了,今儿正得闲,跑一圈去?”
刘彻知他是抹不开脸,也不点破,当下应允。
121.立储(上)
小龙女说:“既有其生,必有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