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垢微笑著说:「我的字才真的是贻笑大方,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也来写一回吧!」
於是轮到白无垢挥毫书写。
经天子看了之後,连连喝采:「这才是好字!结构俨然,姿态端媚。深得小楷之妙!」
又说:「白兄,你的字,应该是魔界第一人了吧?」
白无垢同样摇头,说:「不,魔界里,字写的比我好的,还有很多!以小楷而论,非凡公子的小楷,才真是一时无两的名笔!」
经天子现在没有那麽恨非凡了,但是长期的鄙视,很难马上化解,所以他还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不信与不屑的神情!
白无垢一阵兴起,笑道:「你不相信?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说著,离开无藏亭,迳赴书房。不一会儿,他抱了一堆书信字帖回来。
白无垢抽出一帙帖子给经天子:「看,这就是非凡公子的字。」
经天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半真半草,挥洒自如,流丽无比,宛如行云流水一般!确实,不但比无垢的好,更可说是当代数一数二的妙笔!
经天子看了,也只能欣赏。因为书法是──不分身份好恶的!
经天子不由得脱口而出:「果然写的好!」
白无垢评道:「不过非凡的性格,过於聪明,又不肯藏锋,所以他的字也和他的人一样,秀发外泄,有过於流丽之嫌。这一点,素还真的字就比他更能守拙。」
说著,又抽出一个字帖,递给经天子。
素还真名气虽大,但这还是经天子第一次看到他的字迹。一看之下,是好!
经天子不由得也兴致勃勃起来,逐件欣赏著白无垢收藏的时人书法,两人一起议论、品评!
这其中最叫经天子震惊的,是看到玉天玑的字!
他本以为近人的书法之中,写的最好的,是兄长悦兰方、灯花台的潇湘子,当然啦,还有……。
可是如今看到玉先生的字,却有胜过兄长与潇湘子之处!应该是只居一人之下的名家了吧?
白无垢眼看经天子一波又一波,完不了的惊喜,不禁笑了,摇头道:「真是多情的批评者啊!」
经天子忽然又看到一个帖子,上面的字迹,让他大大的吓了一跳!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字?」
白无垢说:「是琴魔的。」
「啊……?」
白无垢看到经天子脸上那意外奇突,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不由得淡淡一笑:「琴魔自小就专心的练琴、习武,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的学习书法。不过,我觉得他的字虽然拙稚,但也别有味道,不是吗?」
白无垢指指无藏亭上的匾,又道:「亭子上这三个大字,就是琴魔他在中秋夜,大醉之时写的。不是既挥洒又有力吗?」
中秋?月圆人团圆的中秋?
然而自己再也无法人团圆了!经天子一想起中秋节,心中就隐隐作痛!
经天子刻意压下心中的黯然,赶紧继续翻弄字帖。
结果翻到一幅先前不曾注意过的字,经天子不经意一看,更是大大的吃惊了!他忍不住叫了出来:「这是谁的字?」
白无垢看著经天子:「这是…….卧云先生的。」
经天子愣在当场。天底下怎麽会有一个人的字,跟自己这麽相似?
白无垢在一旁轻轻的说:「现在你知道,为什麽刚才我见到悦兄的字,会那麽惊讶了?很像,对不对?」
真的很像!自己如不仔细辨认,也会误会是自己写的。
不过仍然有不同之处……慢著!
经天子反覆审视,看出了端倪。
他越看越惊诧,不禁愕然抬头,看著白无垢。
白无垢对他一笑,说:「你也看出来了?」
「卧云,他……她?!」经天子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白无垢转过头身,悠悠的看著泉水:「卧云先生的身份,一直虚实不定。其实从他书写的字,不难看出线索。这世上当然是有此人,但是其很可能另有身份。……不要说字迹是瞒不了人的;其实,万物皆有迹可循,端看我们的心够不够静,能否查知这些迹象!」
经天子带著钦佩的眼神,望著白无垢的背影。
就是因为无垢看出来了,才把这张无意中流到魔界的字帖,收藏起来,不让它继续流传吧?一眼就看穿别人的秘密,却又包容不说,无垢的用心,当真是仁厚深刻!
经天子想要对无垢说出这些,但是一转念後,终究还是咽下去没说。算了,大家就此心照不宣吧!
经天子於是微微一笑,另起话头:「咦?怎麽没见到天魔的字?」
白无垢一听,眼不看他,声音也开始支吾起来:「嗯……刚好手边没有。」
经天子继续问道:「白兄,你觉得天魔的字写的如何?」
白无垢仍然那样背对著他,望著远方:「谁?喔…他的字…当然也是很好的!」
经天子无声的笑了笑,然後提高声音,说道:「你的茶凉了,要不要换一杯新的?」
白无垢这才转过身来,走近桌子,看著经天子重新斟茶。
经天子的说:「我觉得不只是很好而已,而是非常出色!」
白无垢问:「你说什麽?」
经天子私底下偷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著无垢:「天魔的字啊!」
白无垢神色不定:「他的字…你看过?」
经天子很自然的点头:「我看过!」
白无垢一阵讶异:「你在哪里看到的?」
「魔界啊!」
「什麽……?」
经天子一本正经的说道:「是啊,我男扮女装,假扮你们的舞姬,混入魔界。前几天才刚从那里出来!」
白无垢纵然素来镇定,但是也被经天子这一番话弄的大惊失色。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玉指圣颜,经天子!
经天子神色不变,羽扇轻摇:「你知道吗?我一进入魔界,就碰到人家问我的名字。结果我随口说我叫作『玉天姬』,他们竟然都相信了!於是…...」
白无垢脸上惊愕的神情逐渐退去,看著眼前的悦兄,笑著摇头,却不说话。
经天子停下话来,问道:「怎麽?白兄已经猜到我在魔界的遭遇了?」
白无垢淡淡一笑,说:「何必去猜?没有哪一个真正的魔界中人,敢自称自己是高辛玉氏。太大胆的谎,反而让人容易相信。……於是你备受礼遇,对不对?」
经天子斜斜的瞧了白无垢一眼,说道:「是啊!那天晚上,非凡公子就指名叫我去服侍他了。」
「啊?」
不等无垢开口,经天子又接下去说:「他还让自己被脱的精光,企图逼奸!这你也猜到了吗?」
「什麽!」
经天子身子往後一仰,抬头看天,悠哉游哉的说道:「我当然是抵死不从啦!正在这时,天魔驾到,就『英雄救美』的把我给救走,带回他的『迎曦轩』去了!」
白无垢听著经天子夸张的描述,但细节却又真实无比,捏造不来,不由得一时有些疑惑不定。
经天子重新作直身子,叹了口气,说:「结果第二天晚上,换成天魔要我陪他睡觉了!可怜我就与天魔在同一张床上,一起渡过一晚!没想到天魔是这种人!」说毕,眼睛盯著白无垢直看。
只见到白无垢狼狈万分,又是尴尬,又是慌乱。
半晌,无垢方才期期艾艾的开口:「呃,以我所知,天魔他…不是个好色之徒!」
经天子毫不放松:「哦?那你怎麽解释他这种行为?」
「我……」
经天子实在是快要憋不住想笑!一方面也是不忍心看到平时从容淡定的无垢,提起天魔却是如此慌乱失措。於是他吸了一口气,抑制住笑意,说:「其实,天魔倒是跟我解释的很清楚了。」
「哦?」白无垢原本清澈的眸子,一提到天魔,就会加倍的清澈。此刻,这双眸子正露出急切的眼神,等待著。
经天子问白无垢:「你知道每个月的朔日,天魔都会在晚上与群臣宴饮吧?」
白无垢点头,他当然知道。zybg
经天子继续下去:「我进到魔界的时候,刚好第二天就碰到八月初一,那天晚上,喝到一半,群臣以魔魁为首,开始进言,希望天魔能够续娶!」
白无垢一听,脸色一变,登时黯然不语。
经天子看到无垢如此,问道:「怎麽了?」
白无垢轻轻摇头,说:「这恐怕很难!圣母是为天魔而丧命的,以天魔的为人,他应该是会为了圣母的节义,不再续娶。」
经天子一听,立即清楚的想起那个秉烛夜话的晚上,天魔曾明白的说:「我不会因为圣母而不娶,可是,我此生却会为了无垢而守志!人一辈子,爱过一次,也就够了,是不是?」
经天子不由得哑然。无垢他…不懂吗?那麽等一会他听了,又会如何呢?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半晌,经天子才慢慢的接著说道:「或许吧…总之,群臣劝谏的十分恳切,天魔原本回避不肯作答,但是到後来被逼急了,他忽然长叹一声,当众说道:『如果真的要娶,吾想,天魔应该配一位地后!』」
说完,顿住不语,抬眼看了看无垢。
「地后…?地后!我的天!」白无垢轻轻的自语著,蓦然,他浑身发颤,满脸通红,几乎无法自持。
经天子轻声问道:「你知道是什麽意思?」
白无垢点头,竭力约束自己,低垂著眼帘,说:「魔界有五大世家,高辛支族位居正中,属土。天魔是为了魔界的安危,因此想与高辛族联姻。」
他重复抬起头来,看著经天子:「非凡也听懂了,所以故意做出这场戏,好让天魔带你回去。天魔也是因此之故,才要你侍寝。是这样吧?」
白无垢此时的心绪,虽是激动混乱,但是仍然反应极快,敏悟非常。
经天子说:「表面是这样。不过,天魔当晚在床上说,其实他的『地后』另有所指,之所以叫我侍寝,只是演给其他人看的。」
白无垢听後,默然不语,站起身来,背转过身子,凭栏眺望远方。
经天子看了看白无垢肩头微微颤动的背影,亦能强烈感受到他的激动!
许久,经天子决定让气氛开心一点,他重新提高声调,说:「不过,我很快就被天魔识破我是个西贝货!」
「哦?」白无垢没有回头。
「你忘了?天魔曾经在此地看过『颜照古』啊!」
「所以…?」白无垢总算回过身来,看著经天子。
经天子一笑:「我发现天魔开始忆起我很像『颜照古』时,赶忙接口,说我是『颜照古』的妹妹,『颜如玉』。是因为担心白兄你,才专程混入魔界的!」
白无垢乍听之下,只觉得这位悦兄真是骗死人不偿命!他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著经天子。
经天子接著说:「天魔也很关心你呢!他听後,不但没有责怪我擅入魔界,反而让人护送我离开。……此外,天魔还请我帮他转达一事给你!」
白无垢意外:「天魔有什麽事要告诉我?」意外之馀,又带有殷切与焦灼。
经天子故意不去看他,故弄玄虚道:「天魔他想……他想要…哎!我都不好意思说啊!」
白无垢不做声了,脸上却一阵阵的红了起来!藏也藏不住!
经天子流目偷看白无垢的反应,心中得意:「哼!万事都有迹可循?现在叫你去写字写看看!看能写出什麽样子?」
经天子轻咳一声,开始翻动案上的「白素笺」。
白无垢似乎松了口气,问说:「你要写下来吗?」
经天子摇头:「不!我用比的!天魔请我代为转达的,不是言语,而是动作,现在我比给你看!」
说著,经天子脸露微笑,拿起一张白纸,凑近嘴边,「啜」的一声,吻著那张纸!
白无垢一看,脑袋「嗡」的一声,万事全休!脸上像是著了火一样,偏偏是既晕不过去,又没有地洞可钻!
只见经天子似笑非笑,斜眼瞟著自己,这时,一阵风吹过,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手忽地一松,那张纸就随风飞来,不偏不倚的,直扑过来,贴在自己的脸上!
啊!那柔软的触感,一下子就把无垢带回到他与天魔共处的那一段时光里!
白无垢霎时之间,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震颤著,想著、渴望著天魔!
这风也真知趣,只管弄柔不舍,让这张传情的纸,一直停在无垢的脸上,掉不下来!
多麽像是天魔的吻!
啊!天魔!
白无垢微扬著脸,全心接受纸的抚慰。他很知道,自己像傻子一样的站著,有多麽可笑!可是,他实在是管不住自己!
就算这一举一动,尽落入悦兄的眼里,他也…..无力自拔了!
过了好一会,这张纸才依依不舍的自脸上飘落下来。
白无垢手中轻捏纸张,半晌方努力的定下神来。
然而,亭里却已不见经天子的踪影。
他游目四顾,这才发现:经天子不知在何时,已跑到泉水旁,正专心的在清洗茶具。
不久之後,经天子才拿著茶具,回到亭中,并重新汲好水。
白无垢心下明白,天魔大约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悦兄了,所以才会托他……。然而悦兄曲折转达之後,却又这麽知机,故意避开这一幕,真真是有心人,既深刻又敦厚!
白无垢紊乱的心底,瞬间,浮上了一股暖意。
只见悦兰经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次,除了替天魔为使之外,我另有一事要拜托白兄。」
「何事呢?」白无垢也已经恢复常态。
经天子从袖中抽出一只箫管,递给白无垢:「你认得这管箫吗?」
白无垢接过一看,脱口而出:「是紫玉箫!这是…天魔赠与你的?」
经天子点头:「是的,当时我假冒乐姬,吹了几个箫曲,天魔就执意相赠。可是这礼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可否请白兄,找个机会,把紫玉箫带回魔界,还给天魔?」
白无垢淡然一笑,摇头道:「天魔不是那种小气的人,魔界更不会拥宝自吝。你就留著吧!而且此事,是你与天魔之间的事情,我不便介入!」
略顿一下,又说:「不过名器配知音,想来悦兄的箫声,定然是一绝!不知道无垢可有此荣幸,一聆雅音?」说著,将紫玉箫递回给经天子。
经天子亦报之一笑,说:「好啊,今天就献丑献到底了。不过,我得先试箫…。」
说著,经天子开始幽幽吹起,吹的当然是那首「江城子」。
白无垢一听,显得极为惊讶。待经天子吹完,他立刻问道:「方才你在吹这首曲子的时候,心中想的是哪一阕词?」
「是……」
白无垢一反常态,很快的打断经天子的话,语气坚定:「是苏东坡的『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对不对?」
「……」
经天子仍然是那样的看著白无垢,他被无垢说的混乱起来:是吗?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对啊,他明明是想为无垢,再吹一次「西城杨柳弄春柔」的!
白无垢断然的说道:「你有心事!」
经天子说:「你怎麽知道?」这次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隐藏不住的无力。
「太明显了!」
白无垢不等经天子回答,很快的接下去:「首先是你的字,适才我那麽惊讶,一来是因为你的笔迹与卧云的十分相像;二来是看到你字里的表现,每一笔画,皆垂而未收、将断未断,分明是心绪混乱、难以委决之意。现在再聆听你吹的『江城子』,曲中的意境,忧疑哀思,伤痛难言。至於你强做欢颜,眉宇间却隐罩著解不开的郁结,就更不用去说了!和悦兄上次来时,完全不同!」
从来极少把话讲的这麽明的无垢,这次却一口气分析经天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