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皮生痛,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瞧那法警,只见他凶神恶煞瞪着我:“想死了?!都到这儿了还他妈不老实,老子看你横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一把将我拖进一楼最里间的囚室,一屋子的犯人都被这边的阵仗弄醒。靠门边儿还空着个床位,那法警连拖带踢地把我扔过去:“有种你明儿给我站着走出来!”
“老大,这谁?”屋子里有人幽幽地问了一句。
“管他妈是谁,到了这儿就是政府的人!”法警甩袖子走人,“明天讯问,你好好儿在这儿给我想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完一关铁门,蹬蹬地走了。
我讪讪靠坐在铁架子床上,床板硬得像石头。我也无心睡眠,抬手抹了抹鼻血,再摸摸脸,都肿了。
窗外隐隐有一丝月光,我借着光打量这间斗室,只见一屋子的犯人都盯着我,眼中带着种说不清的情绪。里边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上铺摸了下来,静静走到我面前。我抬眼去看那人,五官不是很有特色,可是身形高大,一只手像小团扇一般伸过来死死扭住我下巴。
我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我叫孔六儿,叫六哥。”他□着看我,另一只手开始去扯裤带。周围的犯人一下子兴奋起来,觉也不睡了,全坐起来看着这边。那神色就像是游人参观马戏团。
“你他妈没意思。”我扭扭头,凶狠横他一眼,“你找错人了。”
“我管你有意思没意思,老子瞧着你就挺有意思!”孔六两只手一下子按上来,想把我钉死在床板上。我蹬腿儿一踢,本来是想踢他命根子的,方向没拿捏对,一闪神踢在了他肚子上。孔六一下子暴戾起来,捞起我踢出去的那只腿就死死压住,一直把膝盖压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更凶猛地去扯自己的裤子。
“你他妈找死!”我狂怒,腾出一只手去揍他眼睛。他瑟缩了一下,不由收手去护住眼睛,我被他反折的那条腿一下子弹了起来。这次我踢中了他的老二,他踉跄着退到对面那张架子床上,我正要上去再补几脚,谁知道刚一迈出去眼前就是一黑,有人从后面狠狠勒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口气没顺下去,还没来得及喊,后脑勺又是猛地一疼,后面那人用胳膊肘勒着我往床架子上死命撞了一下,我一下子恍惚起来。
“死兔崽子,敢他妈打我?!”这是孔六的声音,接着我的胃部就是一疼,是他一拳头勾了上来。接着就马上又来了几个帮手的,七手八脚地把我按在地上,边按边踢。
“都他妈给我打!”孔六站在一旁叉着腰,“我就不信有这么嚣张的人!”
“都他妈给我滚!”我也暴躁起来,随手拖住了一个人的腿,死命向踝关节反方向一顿狠折,就听得咔嚓一声儿;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抖了两下,连滚带爬地往另一张架子床上扑过去。这时候身边的几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拳脚继续往我身上招呼。我凶神恶煞地又去捞另一个人的脚,这次没有折下手,倒是一使劲儿把那人给拖倒了,他脑袋在对面的床架上磕了一下,又是一声儿惨叫。
这下囚室里才算是安静下来,我气喘吁吁地杵在临时的床位边上,斜眼横着一屋子的人。
“娘个天的,不收拾几下你还真他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面的孔六一撸袖子又扑了过来,掐住我胳膊开始肉搏。我在力气上并没有输给他,他一回头冲里面喊:“皮带呢?!妈的都不知道递上来!看老子挨打好玩儿是吧?!”
我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刚给了孔六几拳头,马上又有人冲上来摁住我。我嘴里一直骂,就没停歇过。但是后来孔六突然抬手就是一皮带抽过来,我一下子就沉默了。
“喊啊?!你他妈倒是骂啊?!”孔六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抽。周围的犯人摁着我把我毛衣扯到肩膀,大片的背暴露在空气中;孔六的皮带一端带着金属扣,抽在身上连皮带肉都在痛。
“我抽不死你他娘的小畜生!”孔六甩着皮带,声儿里透着一顿解气,“叫你他妈跟我横!知道上头为什么送你到这儿来么?就是送给你爷爷我上的!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你录供?你得先过咱所里的杀威棒!叫你娘的跟我横!今儿治不住你这个刺头儿我还就不叫孔六儿了!”
一顿皮开肉绽的皮带抽完,孔六脸色缓和了一下,狰狞一笑,将皮带折成几段握在手上挑我的下巴:“你他妈倒是给我笑一个啊?”
“笑你先人!”我一挣,太久没有动弹,这时候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仗,一把甩开摁在我身上几个犯人,劈手就去夺孔六手上的皮带。
“压住他!”孔六高举着皮带不让我抢过去,一边惊慌失措地对其他犯人下命令。
“你他妈找死!!”我红着眼扑过去,觉得浑身的血气都在上涌。我身边有数不清的胳膊死死拽着,我挣扎着把孔六推在对面床架上,膝头跪在他胸口上,五指抓住他肩膀,右手猛地一轴。
孔六“啊——”地尖叫一声儿,被我弄脱臼了。
周围的犯人一下子全部放开了我。
“都他妈给我滚!老子要休息!”我气喘吁吁地对着虚空一顿吼,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一般,摇晃着扶住了我这边的床架。
17.捩
我很安静地过了一夜,但没睡几个小时,囚室里的犯人就都陆陆续续地起床了。
室友们看我都像见了鬼一样,我浑身也疼,死躺在床上不动弹。看守所不比监狱,不用参加劳动,管理也不甚规范,于是整个囚室的人对着我的方向大眼瞪小眼。
孔六吊着一只手一拐一拐地蹭到我床前,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兄弟,昨儿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接回去吧……”
“嘴巴放干净点儿,谁他妈是你兄弟呢?!”我噌地一下坐起来,顾不得身上疼,一手牢牢抓住旁边的床架。
“是是,我不是你兄弟……”孔六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你先给我接回去成么?”
我没理他,他另一只手就慢慢地去解衣服扣子。我在看守所待了十几个小时,整个人都暴戾起来,见他一边看着我一边去脱衣服,不由甩手就是一个耳光过去:“你他妈又想干什么?!”
孔六听听话话地挨了我一耳光,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又是一副哭丧脸对着我:“你看,我肩膀都肿了……”
我斜瞄他肩膀一眼,确实是肿了。我在急诊值班时常遇到这种病人,孔六骨骼健硕,受起伤来倒是典型得很。
孔六见我不说话,也不多造次,就那么低声下气地杵在我床头,跟前一晚简直判若两人。
我端了一会儿架子,最后还是皱眉看他一眼,一手按肩一手抡胳膊地帮他把肩膀给接好了。
“你动一下。”我不耐烦地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地抡了抡胳膊,终于嬉笑开来:“你真神,居然会这个。”
“这没什么。”我淡淡看他一眼。
“你怎么称呼?怎么进来的?”他蹲在我床头不走了。
我没理他。
孔六讪讪在旁边挠了一会儿头,又兀自开了腔:“我看你斯斯文文的也不像是我们这路人。”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偷偷瞄我,“你是经济犯罪吧?”
我依然没搭腔。孔六大概是觉得无趣,过了会儿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脚就坐我床上。我警惕看他一眼,他倒是比我反应还大:“没,我不来了!我真不来了!”
我收回目光,就听见他一个人在那边说:“你刚来,可能不习惯,我们这儿……都这样。我以为你也是……嗯。”他一边说一边看我,“现在不是不让刑讯逼供么,上头就把新收押的犯人扔到老犯堆里折腾;新犯进了所头一晚上肯定是不能睡的,羁押头二十四小时就要讯问,一问就是十二个小时,这是在捅软刀子呢。”
我下意识地看看天窗,觉得离二十四小时不远了。
“诶,你也别怕。”孔六给我宽心,“问得越久说明他们越没底,你要真想死扛,一咬牙就过去了。我见过好几个个生猛的哥们儿,两天两夜啊,硬给挺过去了。”
“夏念非。”法警站在门口喊我的名字。
我一抬头。
“准备接受讯问。”
侦查人员无视我身上一道道的血痕,仿佛我天生就带着这些伤疤出世一般,撩起我的毛衣看了看,交代一句“不要在所里寻衅滋事”后进入了正题。
警方开始问我的姓名,职业,住所;光这三个问题就纠缠了不下五分钟,然后终于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郭一臣的人?”
我点头:“认识。”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以前在一个中学读书。”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哪儿?”
“好几年前了,记不清楚。”
“你再想想。”
“真记不清楚,他在外地做生意,平时我们没怎么来往。”
“你回忆一下。”
“我真不知道,我记得清楚的就那一回,我妈下葬那次他回来参加葬礼。”我看看对面的警官,“这都多少年了。”
“你知道他做什么生意?”
“好像是卖茶叶。”
“你确定是卖茶叶?”
“是吧,他还给我带过茶叶回来。”
“他什么时候给你带的茶叶?”
“每次回来都带。”
“他最近一次给你茶叶是在什么时候?”
“……我忘了。”
“你再想想。”
“我真忘了。”
“你回忆一下。”
对面的两位警察始终很淡定,不骄不躁,冷静得近乎礼貌。他们的问题大多都不痛不痒,却很绕,不小心就会被套住。警方最喜欢用的两句话是“你再想想”和“你回忆一下”,有时候一个问题会反反复复问很多遍,而他们最兴奋的就是我回答不一致的时候。
我觉得我确实不适合跟警方斗智斗勇,这样□裸的直接对弈让我觉得我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认不认识丁显杰?”
“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见的?”
“就前几天新协和剪彩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他跟新协和的金钱关系?”
“我不知道,我没有接触新协和的账目。”
“你身为股东为什么没有接触账目?”
“我只是小股东,前几年还赔了钱,所以没管这事儿。”
讯问已经过了一小时,对面换了两个警官。
“你认不认识邱羽山?”
“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
“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
“你没听别人说起过?”
“没有。”
“你认识谢锦和?”
“认识。”
“谢锦和说他跟你提过邱羽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不由挤出一抹微笑。
“你再回忆一下。”
“我真的不记得。”
“你认不认识杨善堂?”
我整个人抖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答。
“谢锦和说他约你见过杨善堂。”
“啊,他是老谢的朋友,好像是见过。”
“杨善堂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入狱的时候,你有一笔钱存在他地钱庄里?”
我一闪神:“是……可是政府已经退给我了,我当时是受他蒙蔽。”
“有人指认你当年通过地下钱庄和马来西亚方面有金钱关系。”
“我没有。”
我不由脑门儿上冒汗了:谁他妈指认呢,谁?
“这只是证人的指认,你可以解释一下。”
“前几年好像是有个大马的公司起诉我,不过我跟他们没关系,后来那边也撤诉了;那是一宗三方诈骗,不能说明我跟马来西亚方面有金钱关系。我的主要财产在凫山饭店,他们主要开展国内业务。”
“当年三方诈骗的被告是你的自然人还是公司?”
我突然愣住了:完了,我说漏嘴了!
“你可以再想想。”对面的警官之一十指交叉望着我,十分高兴。
我真的惊恐了,刚刚被指认的事儿分了神,不知不觉就把大马的事儿给认了。当年马来西亚那个莫名其妙的余晖公司起诉的是我和郭一臣共同注册的一个空头公司,法人代表写的是我的名字,里面全部是郭一臣的黑钱;最糟糕的是,郭一臣的大名还在公司章程里大刺刺地作为大股东挂着。当年白骏卿把洗钱案子给压下来的时候是把这事儿跟我撇清了的,今天我这一认就什么都完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我这时候突然很想念唐睿。
“……我好像不记得有被起诉这件事。”我十分蹩脚地翻供了。
“可是你刚刚说几年前你被一家马来西亚的公司起诉了,你再想想。”
“我没说过这话。”我一挑眉毛。
“你刚刚说了。”
“没有。”我颠倒黑白,“我没在口供上签字。”
我看到对面的警察很隐忍地翻了个白眼,皱着眉吩咐书记员把刚刚那段给划掉。
我心里像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两秒钟以后又惴惴不安起来:这才不到两小时,我真不知道再这么问下去我还会说错什么。
“夏念非,你最好老实一点,说谎对你没有好处。”警察严厉地看我,“我们掌握的证据很充分,你不但涉嫌洗钱,还涉嫌窝藏包庇罪犯。”
我觉得我脑袋上有一根筋在一跳一跳的,周围的氧气似乎都不够用了。早年的时候我年轻气盛,似乎什么都不怕,近乎于幼稚;而时至今日,才居然有一种行至穷途末路的感觉。有一种似乎是恐惧的东西一寸寸爬上心头,连绵不绝;我在警员们回顾笔录的间隙中恍惚地思索着,觉得这场罪恶竟无边无际,寻不到一个可供我后悔的片段。
“你是凫大附院的医生,又是硕士在读,手上还有很多合法财产,你的人生应该很美好。”对面的警察脸色放缓和了点儿,喝了口水跟我说话,“夏念非,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我闷闷看他一眼,心说我早他妈断送了。
“只要你积极配合警方的侦查工作,有重大立功情节,法定是可以减刑甚至免于处分的。”他循循善诱,“我们看了,新协和跟你的私人账目都很有问题。四年前你的全部财产都无缘无故地放到了地下钱庄,那时候你还失踪了一阵子,说是去云南——这个你记得吧?”那警察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你好好儿想想。”
我听他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似乎是没有挠中重点,可又吃不准警方到底知道了多少。我靠在讯问室的小木椅上,真正觉得如芒在背。讯问已经一两个小时了,警方似乎还没有进入正题;就在我觉得神经快要崩溃时,对面警察笑语晏晏地摊出几张复印件推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