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猫儿一点头:“邱老板跟老大以前在一个号子里待过,算是老交情。”
“城西看守所?!”我瞪了瞪眼。
“嗯,像是在一起关了几个月。”三猫儿想了想,“不过老大不常说。”
“他真该就待在那儿。”我收回目光。邱羽山不是个好人,但对于郭一臣来说却是个好靠山;倒是邱羽山他自己,养郭一臣无异于是养了个狼崽子在身边。
“我们也劝呢,劝不住;老大这次是铁了心要回国,要不然邱老板也不会动枪拦他。”三猫儿跟着惋惜,“其实待在马来也挺好,老大他就是……挂念你们。”
“我知道,不挂念他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回来。”我不由又看了看郭一臣躺的那个方向,“就是他这一闹腾,就把自个儿的什么后路都给断了。”
“老大这次就是在作死呢。”三猫儿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夏老板你不知道,当年在从云南跑路的时候,老大在临沧还藏了一批四号和一百多根儿金条。这次回国前他跟邱老板火并的时候手上捏了几十号人,就因为他放出了话,说只要护送着他回了国,他藏在临沧的东西全部给弟兄们平分,他什么也不要。”
我警惕地看了三猫儿一眼。
“我看老大这次回来,就是想死得心慌呢。”三猫儿惴惴不安地开了口。
15.被捕
我从小西厢出来时,郭一臣还昏睡着。他这次回来身体状况极不好,本来郭一臣早年身上就带有旧伤,这次从马来西亚拼了老命回来,光留在身上的子弹就有六七颗。偷渡的时候是三猫儿他们简单地给包扎处理了一下,一路躲躲藏藏,根本没进过正规医院;郭一臣被这么拖着能好得了才有鬼了。
有一颗子弹打在膝盖弯儿上,生生带去一块肉;再偏一点儿,郭一臣那条腿就算是彻底废了。
“我明天带点儿药来,你们好好儿看着他。”我低声跟三猫儿交代,言语间把心疼劲儿一点一点地压下去,“现在已经这样了,就叫他别老想着张源的事儿。”
三猫儿苦笑:“那也得他听我说啊。”他顿了顿,不由偷偷回头看客厅里的那帮人,“以前在云南的那帮人,现在留在老大身边的也只有我了。外面那些……就只认得钱。”
我没搭这茬,知道这些黑帮内部的问题也棘手。我想了想,看看三猫儿:“郭一臣不能再这儿常待,再出国是没指望了,我们得想办法找个地儿把他安置好。最好一辈子都待那儿。”
“你知道老大的脾气,源哥的事儿要是没完,他还得回来。”三猫儿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夏老板您不知道,他这几年……都快魔怔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像是压着股邪火,又带了点儿伤心。我张张嘴,思量再三还是只说了一句:“反正现在不能让他跟张源见面,见了还了得。”
“我也是这么想呢……”三猫儿哭丧着脸,没敢说下一句。
“现在丁显杰在新协和洗钱的事儿正闹得满城风雨,指不定就要把帐算到他头上去。郭一臣现在算是高危人物,你们得拦好了不让他出这个屋子。”我吩咐三猫儿,“安置的事儿我去慢慢找。他出国这么多年,国内的侦查线索早断了,但凡他要是低调点儿,安全转移应该是没问题。”
“四号跟金条还在临沧呢,外面那群兔崽子就是冲着钱去的。我还真怕他们到云南又惹出什么祸来。”三猫儿叹了口气,“那帮混人在邱羽山手底下呆久了,仗着手里有枪,胆子能比天还大。”
“让他们上云南折腾去,”我一皱眉,“你手脚利索点儿,我这边打点好就来接郭一臣,撒腿儿远走高飞,他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他们到了马来才跟的郭一臣,不知道以前那堆事儿,就算被抓了也就是个非法持枪武装偷渡。”
“那你可得少来,”三猫儿警惕地看外面一眼,“万一出事儿了我怕他们认出你。”
我心头一震,拍拍三猫儿的肩膀:“我知道了,你照顾好郭一臣。”
我失眠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到医院去上的班。
“怎么了?公司的问题很棘手?”肖雁平难得正经地过来关心我,小心翼翼瞟我一眼,“今儿报纸上都登了,不过还好,没写你的名字。”
“我算是多小一个股东啊,当然没有我的名字。”我没精打采地翻着病历,“大股东洗钱,暂时没我的事儿。”
“没事儿你眼圈还黑成那样?”肖雁平伸手就来戳我,“听说资金冻结了,这不心疼了吧?”
“真没我的事儿。”我想跟他解释我那两千万一早变成零头了,又觉得犯不着。包括肖雁平在内的很多同事同学都知道我有钱,但这种有钱是一种宏观概念,具体有多少不清楚,钱在哪里也不知道。前几年新协和频频出状况的时候我跟着上蹿下跳,医院里一帮子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我是里面的冤大头,最近几年才慢慢翻身。对于这种误解我倒是懒得去解释;真要是被李学右肖雁平之流知道凫山饭店其实有一小半儿都是我的,光科室会餐他们就能把凫山折腾成赤字。
“要不我帮你把夜班都换一换?你看你,”肖雁平有点儿心疼地瞧瞧我,“年轻人就是压不住事儿,一有点儿风浪就憔悴成这个样子。我估计就你这个状态,上了台子能把病人的左右肺给切错。”
“你瞎说。好歹我还是你亲自看中的呢,就这么不信任。”我白他一眼,随手翻病历,“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年前急诊科送来的那个车祸伤,你干吗给人家拖着不让出院?”
“谁啊?”肖雁平瞪着我装傻。
“还能有谁,余烨啊。”我把病历本子翻开推到他面前,忍不住白他,“装吧你就。”
“哦……”肖雁平挺心虚地瞄了瞄病历,“她那不是还得恢复一阵儿嘛,再说家属也没异议啊。”
“外一病床那么紧俏,你别拿这个来糊弄我啊。”我望着肖雁平,一时间心里极有成就感,急忙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尊长相,“老肖,您今年芳龄几许啊?”
“我呸,夏念非你别瞎说。”肖雁平见兜不住了,一张老脸赤红赤红。
“我说你老把人家扣在医院里也不是个事儿,病人是迟早要出院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啊,老光棍儿了,装什么娇羞呢。”
“嘿,你这小子……”肖雁平恼羞成怒地就要来揪我耳朵,“你他妈说谁是老光棍儿呢,谁,谁把她扣医院里呢?!”
“诶你慢点儿,我跟你说……”我在办公室里跟他打转,“我跟他哥认识,真的,今儿晚上还约了吃饭……”
“哦?”肖雁平一下子停住了,眼神儿荡漾了一下,“嗯,上次好像是见你们说过话。”
“嗯,本来就约的今儿晚上一块儿吃饭。”我揉揉耳朵,“要不我帮你把这事儿提一下?”半晌加了一句,“那什么,长兄为父不是?”
肖雁平整个人红得都快熟透了:“你,你,你……你别乱开玩笑!”
“没啊,我挺认真,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开玩笑了?”我逗他。
正在这时候肖雁平手机又响了。
肖雁平挺羞愤地看我一眼,转身儿接电话去了。
我合上病历开始瞎想,心说幸亏还有这一岔,要不今儿晚上我见了张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在见了郭一臣之后,那种下定决心要告诉张源一切的豪迈,突然一下子就令人惆怅地烟消云散了。
“肿瘤科要会诊。”肖雁平特别严肃地冲我一声儿低吼,“赶紧的收好病历跟着我过去。”
“嗯,等会儿。”我回神手忙脚乱地放好病历,从桌上抽了支钢笔别在衣兜里就跟着肖雁平出办公室等电梯。
“晚上是几点?”肖雁平头也不转过来,盯着电梯楼数哼哼唧唧地问我。
“什么?”我没听清。
“问你晚上几点跟他哥去吃饭!”肖雁平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
“哦,六七点吧大概。”
“嗯,那你今天五点就能下班。”肖雁平目光又不自在地收回去了。
“干嘛?”我明知故问。
“不干嘛。”肖雁平回头狠狠瞪我一眼,“夏念非,你这人就是讨厌!”
结果下午还没到五点我就懵了。
下午肖雁平没带我去上手术,遮遮掩掩地让我好好儿休息。我在办公室里乐得清闲,昨晚一夜没睡,确实也困得慌,趴在肖雁平桌上写着写着病历就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里乱糟糟的,我好像是置身于兵荒马乱的民国战场。国难当头,蒋委员长亲自任命我为中央军多少多少师师长;我扛着金花儿乱颤的少将军衔,一身咔叽布笔挺军装,黑貂大麾,及膝马靴,威风凛凛。临到出征了,蒋校长突然叫出政治部周主任来给我训话,周主任循循善诱,训到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鬼子杀出来,炮声震天,打得我屁滚尿流。我开了辆破吉普边跑边躲,子弹飕飕地从后面飞上来,像是打在了身上,光流血不见疼。后来吉普也不见了,我东跑西跑地不知道躲在了哪里,这时候白椴突然就出来,身上是灰蓝军装红五星,打绑腿儿穿布鞋,背上背着小步枪;他蹲在地上,嘿嘿冲我直乐:夏念非,你也有今天。
我浑身一震,然而白椴马上就不见了。我天旋地转一阵,忽而叮叮咚咚又有琴响,不知道是谁哭丧着嗓子跟那儿唱歌——将军拔剑南天起,愿化长风绕战旗……
我正焦灼着呢,耳边突然又是一声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跟长崎没了;我用力睁眼,一下子清醒过来。
——有人破门而入。
我猛地抬头,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柴院长,和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
“柴,柴院长……”我小心翼翼地招呼着来人,见院长脸色不善。
“你就是夏念非?”警察之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是。”我一皱眉。
“我们是凫州市开元区公安分局刑侦队的警官,现在你因受人指认,涉嫌洗钱罪被决定先行拘留。”警察之二递出盖着鲜红大印的拘留证,雪亮亮的手铐咔嚓一声儿就拷在了我手腕上。
16.城西看守所
我顿时懵了,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不算是个好人;报应是有的,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太突然了,没道理。
小时候我看港片儿,知道几句洋歪歪的米兰达警告;大意是警员正气凛然地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请律师云云。英美法系下的犯罪嫌疑人总是人模狗样,开庭时抖擞的是西服领带而不是橙色小马甲,恨不能将人权二字刻在脑门儿上。而我被两位警官一路推搡着架上车,途中绊了一下,右边那位制服恨不得照着我屁股踢一脚,一记手刀就劈在我后脖颈上:“你他妈给我老实点儿!”
警车停在附院后门外面,没有造成人山人海的围观效果,可已经有一圈儿同院的医生护士站在院子里看了。
“念非!”
我一回头,是钟垣;他气急败坏地顿着足,一副想扑过来的样子,被身后的柴院长扯住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小夏这孩子挺好的,柴院长你别听那帮警察瞎说,肯定是他们公司的事儿,过几天就出来,肯定的。”李学右跌跌撞撞地撵出来拉着院长的胳膊,“这不就是拘留么,啊?还没逮捕嘛,不是逮捕了才算么……”
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着白椴,可是没能找到。李学右跟钟垣一人拽着柴院长一只胳膊大眼瞪小眼,毫无办法。我听见李学右在骂肖雁平:“妈的肖雁平这时候死哪儿去了,自家徒弟出了这么大事儿也不出来!”
我一个闪神,左边的警官已经把我拖上车了。
“白椴呢?也死了?这会儿不是没手术么?”李学右要跳脚了。
车门嘭地关上,把附院后门的一片喧嚣挡在门外。
“老实坐好!”一边的警察扭过我的胳膊。
警车发动了,附院渐渐变远变小。我扭过头挺执着地看着附院的方向,就在附院的后门快消失在我视野中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台阶上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
他跑得太急,一个跟斗就栽倒在石阶上,额角着地。
他仰了仰头,撑在地上直直地看向这边,有一些红色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
旁边有一群白大褂立马围上去,渐渐将那个身影淹没了。
按照刑事诉讼法,拘留后二十四小时内我就应该被提出来讯问。
但从下午四五点钟被拘一直到天黑,我都被单独羁押在小隔离室。房间空荡又狭小,水泥地面,连张椅子也没有;我被拷在房间一隅的水管上,动也不能动,只能恹恹坐在地上,冰冷又潮湿。
我身上手机,表,钱包等一系列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搜走。被关押前带我进来的警察对我做了个特别鄙夷的眼神,反剪我双手时下手极重,我觉得我两条胳膊几乎脱臼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警方讯问,可是想象中的酷刑一直没有到来。黑暗中人的思绪仿佛变得呆滞,我突然没了方向,不知道这场劫难从何开始;我不知道警方到底知晓了多少,洗钱?通风报信?非法持枪?窝藏郭一臣?
不知道是多少次,我终于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待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隔离室的小门突然被打开,两个警察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开了我的手铐拖着我往外走。
“……要讯问?”我被走廊上的灯光扎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问身边的警察。
“闭嘴!老实点儿!”警察抬手就是一耳光。我不知道我哪里不老实了,这时候肚子又极饿,不由被这一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好好儿走!你他妈没骨头还是怎么的?!”那警察不由给了我一脚。
我被他这一脚踢得清醒了不少,跌跌撞撞地朝前面走了几步。也没过多久,那警察就将我带到一个院子里,那院子方方正正,四面都是三层的小青砖楼,跟一般的居民住房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层楼的阳台上都封着小指粗细的铁丝网。
“新来的?”门口执勤的一个法警问了问我身边的警察。
“刚拘留,明儿讯问。”那警察意义不明地将我推过去,“你知道。”
“孔六那间儿还空了个床位。”执勤的法警同样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们明儿就讯问,合适点儿。”警察交代了几句,又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倒立了起来。
“看什么看,跟着我过来!”法警瞪我一眼。我那会儿心里憋着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当下就瞪了回去,结果那一眼还没瞪完我又挨了一耳光;这次我差点儿被揍出鼻血来,踉跄向后面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撞在墙上又被人拽着头发拖行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