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州故事之第二次呼吸 第一部————曲水老师
曲水老师  发于:2010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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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真想见我……”我小心翼翼地对他笑着,“出来了多往我们驻地走走,逢个周末什么应该能有个短假。”

“嗯。”他笑着点点头。

“那我真走了。”

“嗯。”

我慢慢地收拾着饭盒,他坐在椅子上也在帮我张罗。间或手指头尖跟我碰一下,我不由停下来看看他。

“怎么了?”他抬头看我,眼神儿很干净。

“没,”我低头笑笑,“对了,要走了给你件东西。”

“什么?”他十指交叉望着我,挺期待。

我冲他笑笑,伸手往大衣口袋里摸;巴掌大的小笔记本,我摸了三次才摸出来。

“你孵蛋呢?”郭一臣笑着从我手里抢过本子,端详着封面,“张源你太寒酸了,临走了给我个笔记本儿,就是抵我小时候帮你抄的作业也不够啊。”

“回去看。”我抬头看了看已经在一旁督促的法警,“行那我走了。”

“诶。”郭一臣收好本子看我,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要跟着法警回牢房了;最后他回望我一眼:“等我出来就往我们家打电话。”

“知道。”我看着他慢慢消失在我视野中,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着那背影大喊了一声:“好好看本子上那首诗!”

郭一臣像是回了一下头,但马上就被法警带走了。

我慢慢从看守所踱出来,不由又回头望了望看守所东北角那座高高的哨楼,心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本来要带给郭一臣的烟现在还在我包里揣着,涨得我大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我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拆了一包自己给自己点上,边抽边想,他要是能懂,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我从来是个粗人,这么细腻的心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松了松围巾,眯着眼看天;这时候头顶有些白花花的阳光透着云层荡漾开来,干净如他年幼时无拘无束的笑容。

我突然想吟哦给他抄的那首诗。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细细阅读,回忆你从前眼神的柔和

回忆他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着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低下头颅

哀伤倾诉着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群星闪烁中隐藏着脸庞

——叶芝 1893

——番外三·完——

番外之四:你的样子(白椴的菜鸟生涯)

早上钟垣来的时候带着移动硬盘,笑眯眯默不作声地把硬盘连同学院的教学大纲推到我面前,一看他那样子我的头就炸了。

“钟教授。”我含着笑斜睨他。

“三十个课时的本科课件,后天给我。”钟垣转身,“一会儿我在附院还有个择期开颅,有空就来看。”

“谁去。”我小声嚷嚷了一句,拿着教学大纲开始看。

“白椴你说什么我听见了哈。”钟垣从门口探回一个脑袋,“十点,接着肖雁平的场,换好衣服过来。”

“不是你让我弄课件么?”我不由问他。

“课件要弄,手术也要看。”钟垣站在门口宣布,“你那外科技术太玄,上次放手让你披着我的名字弄了个阑尾,你他妈十五分钟就做完,赶着投胎呢?”

“十七分钟。”我面无表情地解释,“那巡回护士表快了。”

“十七分钟你还好意思?!”钟垣骂我,“就差把人家肠子缝到肌肉层上了!还有个消毒棉球你怎么不一起缝进去呢?!今天你给我过来好好看!”

我兀自往电脑上插移动硬盘,装耳聋。

“听见没有?”钟垣站在门口怒目而视。

“知道了。”我挺羞恼地看了他一眼,钟垣这才满意地走了。

我点开钟垣的硬盘,铺天盖地的手术视频和图谱,右下角他已经挺好心地帮我新建了一个PPT,点开来什么都没有,只有首页上大刺刺地打了“手术学基础,主讲人钟垣”几个大字。

我认命地瞄了眼教学大纲,从导论部分开始编。这时候离钟垣的手术还有将近两小时,我估摸着临走前我至少能编到无菌意识培养。我轮番点着钟垣移动硬盘上的CAJ论文,想看看有什么可以直接抄的。

钟垣刚走二十多分钟就打了电话回来,声音火急火燎的:“白椴你帮我看一下我那移动硬盘,随便哪个文件夹,有没有一个文档叫《56例脑弥漫性轴索损伤的临床分析》……我操肯定有,我记不住在哪个文件夹里了。反正你找到了十二点以前给我发出去,邮箱地址我一会儿短信给你……”

“喂你慢点儿,文件名叫什么,56例弥漫性什么……”我话没说完,钟垣在那边哐嘡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你赶着投胎呢?!”我大为光火,不由对着手机吼。

半分钟以后钟垣的短信发过来,写了条邮箱,后面跟着“十二点以前”,然后就是一串感叹号。

我黑着脸去点文件夹,硬盘里大文件夹十多个,我一个一个点开看。钟垣的文件管理异常不靠谱,写着“神外”的文件夹里面居然能找到倚天屠龙记;我耐着性子开了两三个文件夹,然后在一个标明了“课题”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一个写着“夏念非”的子文件夹。

我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随便看人家硬盘里的东西其实挺不道德,可这时候我控制不了。

尤其是这个名字。

一打开文件夹我就觉得有点儿炫目,图片文件夹的默认显示方式是幻灯片播放,为首的是他一张放大了的笑颜。非子没有看镜头,而是对着镜头外的某一处在笑,眼神儿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气,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味道。

我不由按着方向键往下翻,发现照片是在一次外出时候拍的,看地点应该是鸠啾山;开车的是他母亲,夏念非坐在副驾上,拍照的人应该是钟垣,坐在后座上。夏念非极少看镜头,就算下了车也是在草地上瞎跑。看得出钟垣挺辛苦地跟在他后面追着拍,可是他并不配合,连唯一一张看镜头的照片都竖着中指。

整组照片一共三十几张,大部分是夏念非。小孩儿没心没肺地笑得挺可爱,眉宇间虎虎有生气,透着些英俊深刻的影子,倒说不出像谁。

我一张张翻着照片,唇角不由带笑。

我自来觉得夏念非就像是一团火,走到哪里都能给人以温暖的力量;他长大了不如小时候漂亮,可是整个人身上却越来越有种特别的气质。有时候他冲着我傻乐,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的柴米生活,总会无端端让人念想起生活的美好。我想他大概是那种核战争爆发也摧毁不了的神奇生物,永远年轻,骄傲,对生活充满信仰。

“《56例脑弥漫性轴索损伤的临床分析》。”钟垣的短信又发了过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哀怨。

我一惊,手忙脚乱地关闭了图片预览,急急忙忙打开搜索找文档,联了网给钟垣发邮件。

九点四十,我正好写到手术隔离技术,我看看时间估计着这会儿动身去附院参观手术应该差不多正好。我存了PPT,点了待机准备出门。

我一边往兜里揣教研室钥匙一边从教学楼台阶上往下走,下到最后一阶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夏念非。我接起来一听,对方却是个年轻女人。

“请问您是叫白椴吗?”她挺有礼貌地问我。

“非子?”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请问您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吗?”对方又问。

我一听有点儿不对劲:“认识,怎么了?他手机又丢了?”

“好像是的,我刚刚在东区食堂捡到这手机,不知道是谁丢的,就拨了最近呼出问问。”她笑着解释,“既然你跟机主认识,那我现在把手机交给你好了,我现在就在凫大东区食堂,你方便过来吗?”

我一看时间:九点四十四,这会儿要是过去拿手机那钟垣的手术肯定是赶不上了。

对方沉默了一下,等着我的答复。我心一横,说那你等等,我这会儿在临医教学楼,马上就过来拿。

她说好的那到时候打电话联系。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心里暗暗骂了夏念非两句,转身朝东区食堂的方向走去。

“上哪儿去了?”我进手术室的时候钟垣正在缝合硬脑膜,见我进来了就抬头瞪我。

“都缝合了?”我凑过去看。

“要不你来?”钟垣口罩后面的表情现在一定严肃。

“我哪儿行?”我讪笑,“再说不是还有梁医生么”我看看一助。

“割个阑尾你都能十七分钟从切开到缝完,你有什么不行?”钟垣讥讽我,“白椴我发现你小子最近胆子见长啊,以前都不这样的。”

“刚刚是真有事儿。”我顺着眉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儿?帮我写教案?”钟垣边指挥一助拉钩边跟我说话。

“夏念非手机丢了,别人捡到了打给我叫我去拿。”

钟垣手上停了一下,转过身来看我。

“不信你问他。”我挺无辜。

“小梁你帮我缝着。”钟垣对一助抬了抬下巴,边扯手套边往外面走。

我知道他不高兴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钟垣木着脸往更衣室走,一路摘帽子摘口罩,就是不跟我说话;估计是在想。

我也在想。

“他手机又丢了?”钟垣解着手术衣的腰带,在前面打好结,又看我一眼,“帮我把门关上。”

我依言帮他关了门,坐在长凳上向着他:“这个月第三次了。”

“他掉得还真是勤快。”钟垣解领扣,“怎么每次都是你?”

“不知道,捡到的人拨最近呼出来着。”

钟垣脸上没表情,脱了手术衣清洁面朝外挂好,转身找自己的白大褂。

“你说句话。”我小心翼翼地看他。

“我说什么?我说你离他远一点儿?”钟垣皱着眉头看我。

“你要是叫我离他远点儿我就离他远点儿。”我看他一眼。

“你能么?”钟垣反问我。

我咬了下唇,不说话了。

“你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就停你论文。”钟垣一只手撑在衣柜门上,漫不经心地踢着拖鞋,斜睨我。

“哪儿有你这样的。”我不满地看他。

“我还想问你呢,跳楼的割腕的休学的,被你盯上了就没好事儿;说你是妖精都算抬举你了。”钟垣讪笑着从裤兜里摸烟,“你看我带你四五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我冷笑一声。

“笑什么?”

“没笑什么。”

“白椴,你这人就没真正爱过。”钟垣看我,“真喜欢一个人不是你这样的。”

“你知道我没爱过?”我抬眼注视他。

“那你说你爱谁?”

“……”

“你太年轻,什么爱不爱的,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懂。”钟垣吐着烟圈儿看我。

“你懂?”

“我也不太懂。”

“钟教授您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忍不住翻他白眼。

“老子有感而发。”钟垣随地乱弹烟灰,“那什么你那课件写到哪儿了?”

“隔离技术,怎么了?”

“那么慢?两个小时啊你干什么吃的,我还以为你最次也能弄到切开。”

“你讲课两个小时能从导论讲到切开?”

“怎么不行,导论有什么讲头?”

“不稀罕跟你说,误人子弟你!”

说话间我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夏念非。

钟垣凑过来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瞄我一眼。

“接啊。”他对着手机努嘴。

我瞪他一眼跑到更衣室外面去接了。非子叫我晚上跟他去吃饭,话题挺纯善,我跟他说了时间地点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刚收线钟垣就从更衣室里蹭出来,我赶紧揣手机。

“你那毕业论文还想不想过?”他看我。

“不行我改方向到麻醉去,省得你一天到晚跟事儿妈似的。”

“你敢。”钟垣瞪我。

“李主任那天还跟我说硕博连读的事儿呢,我怎么不敢。”我心一横跟他把话挑明了,“我又不是你专属品。”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妥,眉头一紧走开了。

“白椴你给我回来!”钟垣终于在后面吼开了,“麻醉硕博是怎么回事儿?!李学右上我们脑外来挖人了?”

“这是我个人自由。”我回头抿着唇看他。

“你敢!你敢读麻醉给我试试?!”钟垣暴躁了。

“行,你说一个我留在神经外科的理由。”我盯着他,“就说一个。”

“你……”钟垣气得打哆嗦,“你那阑尾手术……”

“钟垣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了!我不想了!”我终于歇斯底里起来,“当你的学生很痛苦,我受够了!”

“白椴你小声点儿。”钟垣看了看手术室。

“你装什么呢,你自己什么都知道。”我声音低了下去,看向一边,“快五年了,够了。”

我跟他静静在手术室门口对峙着站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走?”他问我。

“期末打申请,下学期出公示。”我冷冷地看他。

“行那我回头跟院长说一声让他照应着。”钟垣疲惫地转身下楼,不愿意跟我长谈。

“不说也没关系。”我对着他的背影硬邦邦甩回一句。

钟垣头也不回,摆摆手就真的走了。我的眼睛在他消失于视野的一刻有泪水涌上来,说不出是难过抑或是解脱;我那长达五年的荒谬暗恋,终于以这种方式谢幕了。

“你不高兴?还是这菜不好?”夏念非坐在我对面,搁了筷子看我。

“没,我刚刚在琢磨事儿。”我回过神来冲他笑笑,“最近要做一个本科课件,刚刚就是在想神经缝合时气囊止血带的使用。”

“行啊白椴,整得挺高端啊,欺负我菜鸟是吧,文绉绉的听不懂。”非子跟我贫。

“你才大一当然听不懂,其实这问题挺低端的。你有空把这茬记下来,等你听得懂的时候还能尽情地耻笑我一把。”

“行啊那我热切期待着那一天。”非子笑着看我,“耻笑白椴,那得多牛逼啊,说出去把张源他们眼红个三五年没问题。”

“看你说的,”我被他逗得一乐,“我有那么神?”

“反正我觉得你挺出息的。”非子顺手夹菜给我,“你现在是助教吧?研究生毕业就是讲师,进了医院再熬两年,多写几篇论文,副教授教授的一路走下去,脑外又来钱,多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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