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踉跄着把他们的儿子抱起来,用柔软的毯子裹着送到云衣枕边:「云衣。」他叫着他的名字,又一次流泪了。
云衣抬起汗涔涔的胳膊抹去了他的泪水。
「你看,他多漂亮呀。」维拉说着,小心地吻着儿子尖尖的精灵般的耳朵:「他的鼻子多像我呀,眼睛像你,黑漆漆的,那么漂亮。」
云衣望着那紧挨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两张脸。他们的儿子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但那并不是他的黑眼睛,而是维拉的眼睛。云衣知道以后儿子会长出像维拉一样乌黑卷曲的头发,韦尔瓦的阳光会赋予他棕色的皮肤,有一天他们三个会像兄弟一样并肩站在船头,面朝大海、乘风破浪。
「啊!」
维拉忽然发出一声惊讶。云衣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表情古怪,托着儿子小屁股的手臂异常僵硬:「哎,他怎么随便撒尿啊?」
云衣不禁笑了。维拉总算是尝到当爸爸的烦恼了,以后还有得他受的呢。云衣抓过被子蒙住了脸:「别问我,你是爸爸。」
「喂!」维拉气急败坏:「你也是爸爸啊!」
番外二:我的爸爸和爸爸
我五、六岁的时候,几乎天天有人找上门来,堵着维拉告状:「你管管儿子吧!他又刮邪风,把我的船都掀翻啦!」「他引来的雷把我家的苹果树劈焦了!」就连家里的女佣也会一脸为难地对维拉说:「老爷,已经下了一个礼拜的雨了,再这样下去,衣服什么时候能晾干呀。您跟少爷说说,别再下雨啦。」
是啊,小时候,我是一个捣蛋的孩子,不仅如此,我还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捣蛋的小孩,这样一来,事情就比较麻烦。
所以有人告状之后,维拉会在花园里抓住我,猛地把我举起,再用长满胡渣的下巴扎我的脸:「臭小子,」他总是这样说,「你再这样胡闹,云衣会生气!」
这句话总能把我吓住,乖上那么三、两分钟。
云衣是我的另一个爸爸,他是东方的龙族,就是从他的身上,我继承了呼风唤雨的能力。
如果说每个家庭都是一个王国,那么云衣就是我们家的冷面暴君,我怕他,仆人们怕他,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维拉也怕他,维拉总是小心翼翼地叫他「我的王子」,唯恐他有一点不高兴。
「还敢不敢乱刮风,还敢不敢再下雨?」维拉又用他的下巴扎我。
「下雨是为了练习!」我鼓起嘴,认真地说。
「练习?」
「嗯,练习这个呀。」
我说着一挥手,天空中劈哩啪啦地砸落一阵雨,我再一挥手大雨旋即停住,我们头顶的雨云缓缓散开,缺口中露出清湛湛的天空,以及一道淡淡的彩虹。
这道彩虹是那么模糊,要十分费力才能看得清楚。
但维拉还是欢呼起来:「哇哦,好厉害!是彩虹啊!你在练这个吗?我的儿子真棒!」他得意地抱着我转圈,一回身,脖子却僵住了。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缩了缩脑袋。
「云衣。」维拉讪讪地笑着。
「爸爸。」我也怯怯地叫。
云衣正冷冷地看着我们这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维拉,放他下来。」
我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维拉温暖的怀抱,战战兢兢地看着云衣蹲下身,平视着我。云衣长得很美,如果说维拉像耀眼的太阳,那么云衣就是沉静的月亮,他的头发不像我和维拉那样卷曲,而是像缎子一样顺滑,以一根丝带束住,露出皎洁得宛如明月的面庞,只是,你知道的,月光虽然美丽,却是冰冷的,当他训我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他问。
我垂着头小声嘟囔:「不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显示神力,不呼风、不唤雨,更不能打扰到别人。假如做不到……」
「假如做不到怎么样?我们当初怎么说的?」
「做不到……就关禁闭。」
「好的。」云衣拉起我的手,他的手又柔软又温暖,声音却异常坚决:「说到就要做到,跟我走。」
「不要啊!」意识到大事不好,我挣扎起来,拼命哭叫:「我不要关禁闭!维拉!维拉!救救我!!」
维拉没有来救我,我被关进了卧室,直到夜幕阴沉沉地压下来,也没人为我点一盏灯,更没有人安慰我,陪我说话。我把桌上的台灯、架子上的书、床上的枕头都扫到地下,然而还是没有人理睬我,最后,我就在这满地狼藉中委屈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我额头试探,朦胧间,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维拉在低声说话:「没有发烧,放心吧。」
「嗯。」有人帮我掖了掖被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移到了柔软的床上。
「他越来越顽皮了,以后可怎么办?」云衣在叹气。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比他还要皮呢,现在不也也很好嘛。我很好吧?很乖吧?对吗?对吧?」
「你能算『好』?……」衣物窸窣着,云衣仿佛快喘不过气来:「好了……别闹了,会吵醒儿子。」
维拉「嗯」了一声,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云衣才低低地道:「维拉,我真的很担心,他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假如不加控制,那些能力不但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他自己。而你却那么纵容他,甚至鼓励他行雨。」
「好啦,以后我会注意的。不过,你知道吗?他行雨是为了彩虹。」
「彩虹?」云衣的声音里有一丝震颤。
「是啊。」
嘴唇落在嘴唇上发出温软的声响,维拉的嗓音沙哑着:「当我看到他变出的那条小小的彩虹,我差点掉下眼泪,云衣,我永远忘不了你给我的那一道彩虹。」
他们再也不说话了,而我就在这宁静中再一次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慷慨地铺满了我的小床,云衣已经不见了,倒是维拉歪在我的床边,呼呼地睡得正香。我伸出手来,捏住他的鼻子。
「哇!你这个小坏蛋!」他醒了,也来捏我的腮帮。我们笑着滚成一团,当然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的,当我搂着他的脖子,叫着「爸爸」时,他就彻底投降啦。
「云衣的彩虹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没有看过?」我问。
维拉眨了眨眼睛:「好啊,你半夜不睡觉,居然偷听。」他翻身坐了起来:「肚子好饿。儿子,早饭想吃点什么?」
我才不会上当,缠住他的脖子:「告诉我!」
维扯看着我,我也固执地回望着他。他终于叹了口气,把我抱到膝盖上:「好了,你问吧。」
「云衣的彩虹很长吗?」
「很长,横跨了整片大海。」
「很宽吗?」
「嗯,比韦尔瓦最宽的街道都要宽,不,比马德里,比罗马,比世界上任何一条大街还要宽。」
「很美吗?」
「嗯,很美,那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彩虹。」
我想了想,不由嘟起嘴来:「既然那么棒,为什么不叫上我?我也想看。」
维拉笑起来:「谁说没有叫你,云衣变出那条彩虹时,你也在——」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在云衣的肚子里。」
「那不算!让他再变一次!」
维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行啊,儿子。云衣再也不能变出彩虹了。他已经放弃了龙族的神力,不能再呼风唤雨,也不再青春不老。」
「我不懂。」我呆呆地看着维拉。我突然想起来,真的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云衣行云布雨,除了迥异于西班牙人的美貌,以及异常沉静的性格,他日常生活和周围人没有丝毫不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什么叫『青春不老』?」
「青春不老就是说,本来云衣可以永远是十八岁的样子,哪怕到了塞林爷爷的年纪,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一条皱纹,他可以比一般人——比如我,多活很多年,我顶多能活一百多岁,但是云衣本可以活上三百年,甚至五百年。」
「『青春不老』不是很好吗?呼风唤雨的感觉也很棒啊,他为什么都要放弃?」
「因为——」维拉把我抱过去,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额头:「云衣说,他想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因为云衣说,他不想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孤独地存活。」
维拉的话,当时我并不是很明白。我不知道云衣是怎样放弃龙族的神力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懊悔。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云衣在失去法力之前,最后为维拉变出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彩虹。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了,那道横跨海面的鲜艳霓虹,碧蓝的海在它的映照下,也变得光波流转、璀璨潋滟。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那之后,我一天天地长大,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四处冒险,寻找属于我的世界,维拉和云衣一直生活在美丽的韦尔瓦。虽然放弃了永恒的青春,但是岁月并没有在云衣身上刻下多少印痕,至少在维拉看来是这样的。直到今天,当我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收到维拉的来信,当维拉在信中提起云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依然是热恋中少年般的热情。
我的爸爸们是永远不会老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来到韦尔瓦,来到那有着细沙碧海的小城,如果你在黄昏时漫步海滩,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一个有着东方人纤细的身形,另一个高大挺拔得如同山岳,却歪着头,以迷醉的神情凝视着另一个,那么,这一定是他们了。
这两个迎着海风,温柔地交握着双手的男人,一定是我的爸爸和爸爸。
——本书完——
◎关于孔德和卢克的故事,请看回梦137精灵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