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给我滚出去。”
楼云生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然后笑眯眯地说:“我比较想走出去。”
然后楼云生就真的走出去了。
走到门外窗口去了。
楼云生躲在窗后,悄悄地打量他:
这个一心求死,但是眼中写满了我想活下去的男人,见楼云生真的走出去,先是一愣,接着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楼云生想在他之前,必定不停地有人像自己刚刚这样从他的世界走出来,而他的心,被无情地反复践踏。
他不停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像在哭泣。
结果呛了气,他又忍不住不停地咳嗽,咳得仿佛连肺都一起咳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平静下来。
那人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又像起初那样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苍白的脸上,那蜿蜒的血丝显得格外殷红诡异。
但楼云生却觉得,它们更像是他的泪,红色的泪,一滴滴流成河在脸上流淌。
只是没有人看的懂。
就像很多楼云生笑的时候,其实心里难受得想哭。
他的目光平静而又冷漠,带着看破红尘的沧桑与了悟。
遗情花的毒早已侵入他的骨髓,渗透了他的血液,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折磨着他。
痛?
当然痛。
怎会不痛。
但连续痛上数年,痛到连手指也僵硬无法动弹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痛了。
因为早已习惯,神经对痛觉已经变得麻木。
就像是在雪地里埋久了,即使还活着,四肢也会最终失去知觉。因为它们早已被残酷的冰雪折磨得忘记了自己还有反抗的力量。
楼云生轻轻推开门。
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缓慢而又悠长。
他还在仰望天花板。
楼云生走到床边,低头看他。
他眼神一闪,一时间,楼云生以为他要说话。
但他没有。
他只是忘我地望着天花板。
楼云生知道,他在回忆那些过去。
据说快要死的人在死前,会走马观花地回顾自己的一生。
想必他也是这么做。
楼云生低头盯着他看。
那些红色的诡异血丝仿佛形成了一种古老的图腾,带着神秘的美感。
楼云生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奇怪极了。
绝望和强烈的求生欲在他身上同时并存,在同一根血管里奔腾。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这么矛盾呢?
忽然,使楼云生大吃一惊地,从他干涸的眼角,缓缓地流出一滴血红色的泪。
楼云生愣住了。
连呼吸也忘记。
那滴泪,那滴嫣红的血泪,顺着他的眼角,缓慢地滑过他可怖的面孔,流入两鬓。
楼云生只觉得那红色前所未有的刺眼。
不是没有见过血。
以前和三师傅在一起的时候,楼云生们经常解剖尸体。甚至有时用新鲜的刚死的尸体,摸在手心还带有温热的体温。刚开始,从
他们身上喷泻而出的鲜血时常沾满楼云生的脸孔,视之所及皆是鲜艳的红色,那种感觉,世界都要灭亡了。
可即使是那时的血,也没有这么刺眼。
飞鸟不知何时停止鸣叫,虫儿也闭嘴不动。
世界一片死寂。
楼云生听到他血泪滑过脸颊的声音。
那种声音楼云生听过。
那是一种痛到骨髓里去的伤。
名字,叫做绝望。
楼云生再也忍不住了,一把狠狠拽起他,将他从被褥中抽出,朝红流泉冲去。
因为事发突然,那人没有反应过来。
待他明白过来,楼云生已经把他丢到最烫的一个温泉里,然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灼热的水温刹那间犹如潮涌般刺激着那人冰冷的身躯。
楼云生将他狠狠地摁在石壁上,粗暴地捏着他的两颊,强迫他正视自己。
他瞳孔放大,怔愣地看着暴躁莫名的楼云生。
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
而这让楼云生更加愤怒莫名。
楼云生啪地一巴掌摔在他脸上,怒吼:“混蛋,你还没死,不要给我露出这种半死不活的表情。”
他还是呆呆地看着楼云生。
楼云生啪的又是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怒啸:“混蛋,你父母含辛茹苦将你养这么大,不是要你去自寻死亡。”。
他失神的瞳孔开始聚焦,眼中逐渐有了光芒。
楼云生啪的又是一个巴掌甩在脸上,咆哮:“混蛋,想死就不要哭,想哭就不要死!有人想活还活不成呢,你个没死的混蛋哭什
么哭。”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楼云生,涨红了一张脸,硬是没有说话。
楼云生啪的又是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打完以后楼云生也愣住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打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吗?
求他什么?
求他活下去,还是求他赶快死?
楼云生不知道。
楼云生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
楼云生双肩抖动,低垂着头看深及胸口的温泉水,只觉得它们此时滚烫滚烫,仿佛连自己的心也要烫掉。
那人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楼云生,没有说话。
“你尚有一线生机,可我,我却只剩一年光阴了。”楼云生垂目,浓长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阴影,像化不去的夜,凝滞而又浓重
。
楼云生忽然万念俱灰,不再说什么,静静地走到另一边,靠在泉壁,仰头看着天空。
湛蓝的天空飘荡着浮云,变幻莫测地改变着形态。
看着看着,楼云生忽然想笑,却猛地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血色的脸此刻瞬间煞白,仿佛鬼魅般有着不真实感。
红流泉蒸汽氤氲,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那人却忽然说话了,声音沙哑:“为什么你不让我死?我是一个怪物。”
楼云生立马抬头看他。
那人冷漠的面具仿佛裂开了一个细缝,冰冷的声音带有一种失去双脚的飞鸟的悲伤。
“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很可怕?我喝过人血的,吃过人肉。我早已不是一个正常人了。我满手鲜血,罪孽深重,即使下到地狱
的第十八层也无法赎尽。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我活下去吗?”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发颤抖,几乎都说不下去。
楼云生抬头看着他。
那人的眼神悲哀而又伤痛,刺得楼云生的眼睛好痛。
楼云生歪着脑袋静静地打量他,忽然笑了。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笑出声来,也许会有同情,也许会有鄙视,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像楼云生这般笑得脑袋后仰。
然而楼云生却笑了,整个人顿时变得灼灼耀眼,右眼角的花形胎记妖艳动人。
那人瞳孔微缩。
楼云生边笑边用手指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滴,道:“你真可爱。”
一直没有生气的那人竟然仿佛露出了些微恼怒的表情。
楼云生歪着脑袋打量他,像个天真的孩子。
楼云生乌黑的眼珠一转,忽的唇际勾起一抹充满玩意的笑容:
“这样可好,你不是只剩三日时光吗,那你把你这辈子卖给我,作为回报,(这几天)我供你吃住。”
那人不说话,楼云生也不甚在乎,优哉游哉地看着天空的浮云。
一朵,两朵,三朵……
但那人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楼云生都快要睡着了,他才忽然出声。
声音依旧清冷不带一丝情愫。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楼云生回眸一笑,狭长眸子笑得眯起,眼中仿佛有星辰盈盈流动。
很多年后,殷夜行依旧记得当时楼云生的笑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日月星辰也比不上那双眼中灿烂的光芒。
也许就是这一刻,殷夜行彻底地陷了进去。
楼云生随口玩笑般的一句话,却换得另一个人一辈子的跟随,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说不定早知道结局会那样他当初就不会在这
充满希望的早晨,说这么一句话。
殷夜行言出必行,一辈子的承诺便永不变更。而这一点,楼云生在很久之后才深刻地了解到。
但当时,楼云生却灿然一笑,伸手就将那人拉出水面,向房间拖去。
一路上,嘴里不停地说话:“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总不能老是喂啊喂地叫你吧。你怎么这个表情,哈哈,这样吧,我叫你木
头吧,木头,嘻嘻。”
那人却不理会楼云生,他现在浑身无力,只能任他摆布。
楼云生眯着眼睛笑,将殷夜行拖到房间后,也不顾他的反抗,三下五除二剥下他湿漉漉的衣服,然后在他刀一般的眼光下,随意
用一个大棉被裹住他。
楼云生后退数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床上那个一团棉被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的人,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直到殷夜行再也忍受不了这种不怀好意的眼神,清冷的眸子瞪着楼云生,楼云生才两手一摊,笑着说:“你别瞪我,我这又没有
你穿的衣服。”
殷夜行额角爆出两根青筋,楼云生嘻嘻一笑,转身翻找柜子。
“木头,你肚子饿不饿啊,我给你做饭吧。我说了供你吃住肯定就会供你吃住,不过我手艺不是很好。”
那人以为楼云生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他真的锅碗瓢盆具备,动作娴熟,看来是经常烹饪了。
而手艺不好之说,完全是谦虚之辞,待到殷夜行尝到他的手艺时,差一点把舌头都吃到肚子里。
虽说吃遍了山珍海味,但楼云生这清淡的山野小菜却独具风味,火候刚好,嘴里霎时充满自然之味。而且都软烂,入口即化,非
常适合病人。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但楼云生却其实是个细心体贴之人。
楼云生拉过一把椅子,一勺一勺地喂殷夜行,而殷夜行也顺从地张开嘴。两人动作自然,竟然没有一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楼云生一边喂食,一边天南地北地乱侃。殷夜行偶尔应两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楼云生眉飞色舞地说山说水,评古论今,而讲到
天下各处名胜古迹更是手舞足蹈,好不兴奋。殷夜行冷硬的脸渐渐缓下来,僵冷的眼角竟然浮现了一丝笑容。同时,殷夜行也不
由为他的博学而感到惊奇。
一天的时光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过去,而楼云生竟然一次也没有问起过殷夜行的来历,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曾问起。
这一日,楼云生亲自做饭,和殷夜行胡乱侃,言语间展示生活之美好,自由自在,山青水绿。他始终不问殷夜行的过去,也不管
他是不是自暴自弃,只是觉得即使只有一天命也应该好好地过。而殷夜行甚少言语,眼睛没眨地盯着楼云生看了一整天。
殷夜行目不瞬地死死地盯着楼云生,仿佛要将这人的一颦一笑皆记下。
当这一天即将过去时,楼云生另外抱了一床被子,蹬掉鞋子,竟然爬上床来。
殷夜行瞳孔微缩,惊讶地看着楼云生。
楼云生瞪他一眼:“难道你要我睡地板?”然后就自然地合上双目。
朦朦胧胧的时候,楼云生似乎听到他笑的声音。
但是转念一想,这个人莫非还会笑?一定是错觉错觉。
于是心安理得会周公去了。
第六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太阳灼烧着皮肤。
楼云生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说:“三师傅,有没有东西吃啊……”
说到一半,楼云生猛地睁开眼睛,发现一张放大了的脸。
然后看看自己,不知何时竟然依在殷夜行赤裸的胸脯上。
顿时老脸一红,跳了起来。
殷夜行依旧面无表情,但忽然说:“你睡觉的时候说梦话了。”
楼云生大窘,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他说:“你大叫:楼倾云,你又偷我的杏花饼,看我不打死你。”
楼云生一愣,继而露出怀念的表情.他浅笑一声,道:“大概是梦到小时候和楼倾云打架时的情景了。”
楼云生靠着墙壁,双手环膝,眯着眼睛仿佛眼前出现了童年的时光。那时候是多么的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
整天吵闹着一起玩耍。
殷夜行面无表情的看着。楼云生却忽的像是回忆到什么悲伤之事,脸色顿时大变,哀伤流出眼角。
不知为何,殷夜行就是不愿意看到这样蹙眉不语的楼云生。他问:“那日你对我说只剩一年光景,却是为何?”
楼云生猛地被打断,茫然的回头看着殷夜行,瞳孔涣散,看得殷夜行心口一揪。
过了好久,楼云生才反应过来。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中了五秋断的毒。”
纵是一向冷漠的殷夜行也忍不住失声道:“五秋断!就是那个只能活过五个秋天,情绪激动之时便会毒发,并且会逐渐失去内功
的五秋断吗?”
楼云生点头,笑得云淡风轻。
殷夜行沉思片刻,道:“但五秋断并不是无药可救。南疆蛮荒之地生长着一种五年一生的断肠草,剧毒无比,却恰巧与五秋断的
毒性相斥。”
殷夜行忽然停住说话,他怔怔地看着楼云生。
楼云生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殷夜行道:“你早就知道了。”
“嗯。”
“那你为何……”
楼云生笑容发苦:“解又如何,不解又如何。这人世,却与地狱有何分别。”
楼云生也看殷夜行的表情,一骨碌爬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顿时大喜。
也不顾殷夜行的反对,楼云生又一把扛着他走到屋外温泉边。注意,是扛,不是抱。
然后忽视从他眼睛里嗖嗖嗖射出来的无数只冷箭,将他丢进温泉里。
“这样能减轻你毒发时的痛苦。”
一句话就消灭了他的反抗。
楼云生脱去外衣后,也笑嘻嘻地跳进温泉里,舒舒服服地靠在温泉石壁上。
满天空缀满了钻石版璀璨的星辰,抬头仰望,只觉得这天宽地阔,顿时心情也舒缓开来。
“好舒服啊,果然睡一觉之后泡泡温泉最舒服了。”楼云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着说。
他没有回答,依旧面无表情像是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心跳。
楼云生没有再说话,而殷夜行从不主动说话,宽广星夜下,他们安安静静地享受夜晚宁静之美。
楼云生看了一会天空,就偷偷用眼角余光看他。
他仰着头,目光空空地凝视着星空。
一头流苏般乌发,宛若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
他的皮肤近乎透明,嫣红的红丝仿佛会舞动的水草,一只只绛紫色的蝴蝶轻盈地飞翔。
他喜欢抬头仰望,但楼云生从来也看不懂他眼中的神情。
仿佛纠缠了世间的纷纷俗尘。
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很特别,每次只要看一眼仿佛就能吸去楼云生的全部注意力。
楼云生脸一红。
随即又满头黑线。
他竟然会看到脸红,真是太那啥了。
楼云生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殷夜行却忽然转过头,看着楼云生,嘴角破天荒地带着笑意。
“谢谢。”
他的声音柔柔的,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楼云生愣住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殷夜行又回过头去,脸色又恢复冷漠。
过了一会,他冷冷地说:“你走吧。不管你是谁派来的,回去告诉他,那件东西已经被我毁了,不要再浪费心思在我身上。”
他叹了口气,眼神始终没有看楼云生。
楼云生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地咧嘴笑起来,反问他:“你从一开始就认为我是别人派来的?”
殷夜行的一张脸仿佛被冰冻住了,连说出的话都带有腊月寒冬的冷气:
“不然你又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在我病发的时候出现?不然你又怎么会出现在那种人际灭绝的荒山野岭?不然你又怎么会这么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