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咬牙,它忽然也飞身跃起,就在那个男人跃上第一棵树干时,追上了他,狠狠咬住了他的裤腿。
那张青铜面具下的脸,赫然回头看着它。
「放开……」
不要去……或者带我去。那只灵兽的碧绿色眼睛,头一次露出了某种哀伤而奇异的神情,似乎是不愿说出口的恳求,那是他和它之间才能懂的话语。
目光慢慢变得温柔,风教官举起手,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伸手揭下了脸上的青铜面具,他柔和英俊的面孔显露在染着血意的月光下。
下巴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也在月光下暴露无疑。
「碧仞……不要跟着我。」他低低唤着自己契约兽的名字,「这是我和那孩子之间的事情。」
目光闪烁,那只金毛狐狸没有动。
「假如我能活着回来,我答应你一件事。」他微微一笑,「我将永远不再戴这个面具。」
狐狸细长优美的身体,轻轻一震。
「你随时可以再次咬破这道疤——」那个男人的笑容一点点漾开,虽然这么多年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可依然那样熟悉。「拿走我的命,换回你的自由。」
说完这一句,他已经举起手,划裂了自己的裤脚,身体跃上了更高更远的树梢,向山顶奔去。
「嗷!」他的身后,那只狐狸忽然锐声呼啸了一声。
身形一顿,风教官停在了不远处,终于最后一次回头,看着它。
不,是他!
那只金色的狐狸,在被他收服的十二年间,头一次主动变了身。黑漆漆的夜色中,银白的月光下,婆娑的树影里,那个骄傲清冷的少年,安静地注视着他,翡翠色的目光闪动,如梦如幻。
风教官静静呆立在那里,脑海中鲜明的记忆忽然如同潮水。之前唯一的一次见到它变身,是在那场收服的激战里,它误认为他已经被自己撞下悬崖之后,以为总算摆脱了那个可怕又可恶的猎人,它疲惫不堪地跳进了山泉,变身成了一个少年,正准备洗去一身的血污。
却在回头的一刹,看见了正一步步蹚入泉水的自己。
「假如你回来,我也答应你一件事。」那个少年狭长的美丽眼睛,闪着人类不具备的、兽类特有的野性和轻灵。「我将就这样,不再变身回去。」
第十八章
无所不至的邪恶灵气转瞬已经占领了整个筑波山,越来越多的生灵被死亡的气息惊醒,惊慌不安地四下骚动起来,地下的蛇鼠、巢生的虫蚁,全都在惶恐哀哀逃窜。
可是,似乎印证了盛极必衰的道理,这股力量忽然很快地陷入了衰退。没有征兆,只是确实地减轻了,片刻之后,已经消失得几近无形。
蓦然赶到身上的压力骤然变轻,几乎所有的猎人都悄悄松了口气,感到了身上汗湿重衣——很多人都已陷入了苦苦支撑,没有人能确定,这种压力下,自己能不能活着战胜对面的魔族敌人!
就在这短暂的松懈中,一声清脆却尖锐惶急的声音大声穿透了夜空:「快退!所有人快退,那个人在积攒力量,下一次的攻击力是这次的十倍!」
那个声音原本不够大,可听在听觉本来就异常敏锐的猎人们耳中,却不啻一声巨雷——
总部秘书千岛夜的声音,那个除了读心术、什么也不会的顽皮家伙!可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在开玩笑。
十倍……有多少猎人能承受得起这样的侵袭!?
就算能够承受,身边的魔族们又怎么会坐视不理这个大好的机会?
「撤!」几乎是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声音山谷中响起,虽然不大,却清楚传到了每一个人耳朵里。那是三号尹东,还有九号莫飞的声音。
「能撤多远就多远,越远受影响越小!」尹东高声叫,驯兽魔音已经启动,锐利如金属的语声激荡在山谷里,眼中精光急闪。
山谷里的猎人们还在迟疑。真的要……撤退吗?要丢弃荣誉和坚持,从这个艰难的战场上集体撤退吗?
「荀老教官现在不能指挥,我们必须服从血族这队的指挥官!」莫飞沉稳的声音响起来,默契地对尹东点点头——总得有人担起这个责任,而不是在必败的前景下,徒劳地牺牲所有人!
不再多话,他向着身后自己的小分队果然举手,带头后退。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
原先的灵力包围圈已经悄然重返,逆袭而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阴柔,就像是磅礴的大海上掀起了狂风暴雨,波澜滔天。
「砰!」
「波!」
「噗哧……」
大大小小的腥红血花在山林中猛然爆开,那是瑟瑟躲藏在山中、没来得及逃离的鸟兽们,被逐渐推进的灵气边缘扫到,立刻被斩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能仅仅靠着一个人发出的灵力,就斩杀这么多生命于数里之外!
没来得及实时后退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失去了最后的撤退机会。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牢牢按住了肩膀,他们忽然发现,每移动一分,就要付出无比艰难的代价。
芮康的眼睛已经赤红,再也顾不上和伍德对抗,他用尽全身潜伏的力气,疯狂地向千岛夜发出那声警告的方向奔去。
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任何人保护,没有任何其它的异能,千岛会像身边那些被斩成肉糊一样的鸟兽一样,转眼死掉!
而已经带领自己的小队奔到那个灵力图外围的莫飞,也忽然停下了急奔的身形。他身边的队友们也齐刷刷急刹车,停了下来。
回过头,莫飞看着几乎都困在战圈中的其它猎人们。就在这一顿间,他们的脚边已经感到了急速缠上的邪恶气息。
「你们接着撤退。」他面无表情地道,自己独身向着来处急跃而去,严厉的声音遥遥传来:「谁敢违命,等着同盟法庭严判!」
没有人响应,他的身后,十几个年轻矫健的身影已经急速追了上来。
猛然回头,九号莫飞无言瞪着身后的战友,说不出话来。
「队长,假如只有我们回去了,会很逊款……」一个小学弟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身边的同伴,也都笑着齐刷刷点头:「是啊,我们可以去糗他们哦,要不是我们这边提前搞定,再来支持他们,他们不知道有多麻烦!」
没有再说话,莫飞的眼睛里,微微一亮。
「知道了,那就一起回去。」他简短地道,转身重回了战圈。
月光已经染上了蒙蒙的血色,古银色的浑圆明月照着景色优美的筑波山,连着那个巨大暴虐的灵力圈,一起连成了一个密闭的修罗场。
就在那个修罗场的最高处,一个身影正在往那个修罗场的正中心移动,艰难,却不曾后退一分。就像是惊涛中的一叶扁舟,虽然好像随时会被淹没在波涛浩淼中,却又会在一个大浪打过后,稳稳地站在最高的浪尖,向着目标又靠近一些!
冷冽的目光盯着那个身影渐渐而来,高大的魔族之王忽然伸出臂膀,挽住了身边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
「星赤,那个人没有死呢。」他低低笑,喑哑的语声带着金属般华丽的铿锵,「你猜他为什么一定来?想打败我吗?还是只是想来看看你。」
他臂弯中的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话,清亮如星的目光,也紧紧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看不出不支的迹象,那个在高高林梢起伏的身影,远比上一次交战时更为笔直坚强。
就像猎人学校里传说的那样,这个人,是遇强更强的!
仔细观察着星赤的眼光,奥伽的眼中,有种冷冷的神色。转而眺望脚下遥远的血腥战场,鄙夷的神色浮上英俊邪魅的脸。「这晚的战斗拖得太长,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血族那群怯懦的种族,居然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看着那个一直在逼近的身影,他忽然失去了调笑的耐心。
「我不想看到那个人来到我面前。」他淡淡地说,「这风景优美的山顶,只应该有你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看着下面。」
该是真正的最后一击发动的时刻了,今晚的一切都拖得太冗长。
一直侧身而立的魔族之王微微转过身,冷冷正视着脚下,赤红的眼睛里,忽然发出魔性大发的血红光芒!纯正得近乎魔异,让人有种迷失痴狂的冲动。胸口一阵窒息,所有正在苦战中的人类猎人,忽然感到了心脏急促狂跳起来!
就像有一只邪恶至极的手,挤压着心室,撕扯着所有的血管。
远远地目不转睛注视着山顶,那个有着碧绿眼睛的少年,感到了某种直觉般的恐惧。无法有任何举动,所有人都在苦苦对抗这种致命的摧残,只有他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叫他震惊的场面!
圆圆的月亮,就像是无声静止的背景油画,清晰地映照出这个背景中的那个画面……
那个魔族之王身边的少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手中的某样利器,倏忽转身,灵巧却坚决地,向着身边的王者面上刺去!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可那个金色狐狸还是靠着兽类的听觉,辨别出了一声异常声波下的嘶吼。
像是一声极其痛楚的怒叫,又像是海啸前海底的地震爆发。
又或者,根本就是他的想象。
可不管那声嘶吼是不是幻觉,接下来的事情,却真切地发生着。
就在星赤挥手刺出那雷霆闪电一击后,奥伽的身体只微微动了那么一下,转头看向了他。
隔的太远,虽然所有人类和魔族都感到了异动,看向了山顶,也看见了那个魔族之王和那个人类少年短暂的默默相对,但没有人看得清他们的表情。
只有离得最近的金狐,看到了那两人间,并不仅仅是沉默——他们的嘴唇在轻轻颤动。
好奇地竖起耳朵,他仔细地收集着那个方向传来的一切声音。
可奥伽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在这个时刻急遽消散,颓然衰退,就像是无边的海潮,涨潮十分越声势浩大,退去时越无声无息。聚集在整个山谷中的魔蝙蝠忽然齐齐展翅惊慌飞起,「吱吱」的尖声锐叫,就像是鬼怪的婴儿在号哭悲泣,掩盖了所有微弱的声音。
它们惊飞着,向着山顶奋力飞去。排成了遮天蔽日的黑色双翼,那些蝙蝠凌空停在了奥伽身后不远的地方,不再靠近,只是惊恐焦虑地煽动着翅膀。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奥伽低沉的、听不出喜怒的发问:「为什么?」
对面的少年,背对着月光,俊秀的脸上是一片平静的阴影,可眼睛却像无月之夜的星辰,明亮而孤单。
「你忘了我的身分。」他轻轻地说,一字字清晰缓慢,「我本来,就是一个卧底猎人。」
奥伽闭了闭眼睛,唯一完好的眼睛。星赤举起的,是一只短小锋利的匕首,闪着妖异的华光。而那只匕首狠狠刺中的,是奥伽的左眼。鲜红的一行血迹从奥伽冷冷的脸上慢慢流淌下来,衬着他依旧锐利的赤红右眼。
奥伽伸手,慢慢揽过星赤的腰,将那具柔韧的身体狠狠贴近自己,那力道,就像要把他揉碎一样。星赤没有躲,就那样任凭自己被桎梏在他的身边。
低低冷笑,奥伽凑近星赤的耳朵,声音冰寒刺骨:「你以为,这样就能击败我?」
「我以为是这样。」少年冷静的声音没有波澜。停顿一下,他轻轻提醒:「你的身体已经在发抖了。」
是的,奥伽一直笔直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在微微发抖,似乎有某种再难忍受的巨大痛苦,已经渐渐侵蚀了他。猛然攥住星赤依旧紧握匕首的手腕,他的声音终于透出愤怒的不甘:「你怎么会知道……是这里!?」
星赤的手腕,已经发出了微微的「喀喳」声,他的牙,也霎时咬紧!要活生生碾碎他的手吗?他迷糊地想。
腕上剧烈的疼痛忽然再度加重,他脸上已经透出了细细的冷汗。
「你告诉我,每个人,都有他的阿基利斯腱……」他静静地道,「而在路西法的血中浸泡过六天六夜的魔族之王,哪里是他的弱点呢?」
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静,似乎手腕上根本没有承载着魔王的惊天一怒。只有他悄然一点点变红的异色眼眸,在透露着他一样在忍受着剧痛。
直视着奥伽脸上的血痕,他淡淡道:「唯一不接触到血水的地方,就是那时闭着的眼睛吧……」
奥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对面少年赤红的眸子,他忽然微微一笑,冷意盎然。
「你赌对了,那的确是我唯一的弱点,也是今晚这场大战的唯一变量。」他道,「可你自己,打算怎么样?」
眼光轻蔑地扫了一眼近山腰那个急速狂奔而来的身影,他淡淡颔首:「很有默契啊。可你以为,就凭那个人,真的能带走你?」
轻叹一口气,他摇头:「我不会允许的。」
星赤笑了,俊美生动的眉目间,有种神采飞扬的,绝决的骄傲。
「起码他可以带走我的尸体,还有这只匕首。」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已经动了。
握住那只匕首,他凌厉如燕,用力将那只还插在奥伽左眼上的利刀拔了出来!
一直在狂奔向前的风教官,看见了星赤那个动作,眼眸忽然紧缩!这个时候,怎么能轻举妄动,再刺激奥伽!?
这个筑波山上,再度掀起了最后一股振荡的波动。就像被某种神秘力量扭曲的磁场,山顶上已经摇摇欲坠的多座电塔,已经全数轰然倒塌。
「滋啦啦」的电波异动,传遍了整个日本。就连天边那轮明亮的银月,也似乎忽然暗淡了片刻。
奥伽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一片巨大的粉尘扑天扬起,他的身影消失在那里。而星赤的身体,在这时却忽然像一片落叶一般,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击得狂飞出去,远远地脱离了那片粉尘的中心。
心急遽下沉,已经逼近到了山顶的风教官,飞身翩然跃起,姿势如野鹤大鸟,准准地接住了断线风筝一样的星赤。被那巨大的冲力带地往后急飞几十丈,才终于踉跄着站稳在了半山腰的土丘上。
怀里的星赤,已经面如白纸,陷入昏迷……
第十九章
半个月后。
猎血同盟总部,重症诊疗部。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男子,带着两个实习的诊疗组成员,跨进了一字号病房。
门没有关,被推开的同时,病床上的两个人影火速分开。
「居医生,下次进来查房,要敲门哦。」微微笑着眯起狭长的桃花眼,三号猎人伸手按住身边的人。
「放开我……」脸涨红地像是火烧云,他身边的男子慌忙地抓过手边的黑边眼镜戴上。
窘迫地拚命挣扎着,想要从他手底下逃开来。
「不放,小路你不要害羞啊。只是接吻而已~~」
诊疗组的首席医生居田正瞥瞥那个一脸羞窘的男子:唉,果然是内部缉私科的路调查官。以往一副古板的扑克脸,现在却满脸红晕眼珠水氤氤的,难怪一下没认出来。
翻翻手中厚厚的病历,他扭头瞪着实习医生:「怎么回事?诊疗组现在伤员这么多,怎么还不把这种轻伤员赶出去?」
轻伤员?内部缉私科的路调查官的眼睛,瞪大了。
「居医生?」他急忙地开了口,有点害羞的口吃,「尹东他……他伤得很厉害,不是轻伤。」
看着他,居田正淡淡道:「我知道路调查官是缉私科的高手,不过这里,我才是专业人士。」
吓了一跳,路无尘慌忙摇头:「不不,我不是质疑您的水平,请不要误会,不过——」
他犹豫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忽然飞红起来,「那个……尹东他今天早上还说,他的腰疼得厉害,总也好不了。」
没有表情地看看三号的脸,冷面医生扬起修长的眉峰:「是吗?」
「哈哈,哈哈~~~没有啦没有啦。」尹东笑得异常尴尬,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身手灵活无比,「我这就出院!现在病床短缺,身为学长,理应带头把床位让给重伤患,对吧?」
没有理他,居田正唰唰地开了出院单,往路无尘手里一塞:「家属办理出院。」
家属……路无尘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