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便仰头盯着窗外出神。那天边的晚霞正红得绚烂,流光溢彩,将周围的云朵都染上了深紫的红色,也将更高处还算蓝的天空,衬得更加遥远。
那一刻,我看着他,从未觉得会有人的背影是这么凄凉、落寞。
突然有些心疼,却不知是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毕竟人常说,血浓于水。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也许,我的心也是孤独寂寞了十几年。
我松开一直牢牢抱着的被子,转过身轻轻靠向他。双手缠上他腰间,又把头埋在他的背上,我就这样从后面抱住了他。我们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着,四下里只有孤鸟划过天际的单调叫声。而我们,此刻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去寻求彼此身上的温暖。
3.假山小亭吃饭记
天色渐渐地变暗了。我松开他,觉得自己有点饿。
一阵白衣轻卷,他离开了我的床,然后转过身,在我面前,淡淡的站定。
我抬眼,似乎又看见那个立于门边的谪仙,眉眼间微微淡淡的笑着。
一时间有点呆愣,他的这双眼睛实在是太慑人心魂了。
视线朝下望下去,却不由一惊。他的领口可能刚才被我扯得开了点,露出了领口边缘那白皙的皮肤,与他脸上脖颈上的黄色皮肤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我望向他的眉宇间,他整张脸上,只有这眼睛,闪烁着真实的,耀眼的光泽,却明显的和脸上其余的器官,不太相称。
他也忽然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蹙起了眉。
只见他微微俯下身,望进我眼里,笑道:“小染,你皮肤好白哪。都不像我,被晒得这么黑。”一面说着一面还惋惜的把和脸同样黄的爪子也伸出来,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的笑脸,也笑了。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欲盖弥彰”这四个字么?
我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那是,你很黑。”
他不自然的咳了两声。“小染,你也累了,早点歇下吧。”说罢转身就欲走。
我斜睨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哼哼两声冷笑。这天才刚黑啊,这饭也还没吃呐。
却没想到那白衣行至门口突然一停。
然后微扬的声调就这么传了过来:“小染啊,你要是没什么想要的了?那我……可走了啊。”然后抬起右脚,轻踏门槛。
虽然怒气恨意憋屈在肚里直蹿,但我还是很没有气节的投降了:“喂,你别走!我想要饭!”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他收回了脚,白衣翩翩又飘至了我眼前。那含笑的声音顷刻便又响了起来:“小染啊,我不叫喂。还有……我虽然才把你接来,但哪舍得你去要饭啊。我们家……咳咳……还是养得起你的。”
我尽量保持微笑的看向他。然后,轻轻的,缓慢的伸出手,抚上他的衣领,一把揪住。一个字一个字地温柔地说:“不好意思啊,我是说我想吃饭。既然养的起我的话,你看,能不能,去给我弄桌好菜。”
待说完了,我便松开抓住他领口的手,轻柔细致的在衣服上掸了掸。
他没说什么,只是依旧目光和煦地看着我,然后微笑着,重重拍了拍我的头。
他俯下身亲切的对我说:“当然要吃饭。但是,不在房里吃。”
说罢起身就走,一个大踏步迈出了房门。
我摸了摸发疼的头皮,一声哀叹,还是紧紧的跟上了。
他走得相当快,我只得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我有点悲伤,明明已腹内空空,偏还得干这出体力的活儿。
说起来这吃饭的地方也不是一般的远,我跟着他一路小跑,穿过了无数花花草草,最后终于来到了一座假山前。
假山的顶上有一个小亭子,傲傲然立在那,很有一番风骨。假山的一边紧挨一个小湖,湖面颇大。湖边围着一圈回廊,回廊之上又挂了一圈红色的灯笼。此刻映在水里,上面灯笼,下面灯影,两排红点围成了两个圈,就像那烟花散尽绚烂余留的最后一抹光彩。水面微波漾漾,红色灯笼的倒影也泛起了波儿,平添了一丝旖旎之色。这回廊连着房屋,一圈的回廊边上就站着一圈房屋,看起来就好像把整个湖包围在了房屋中间。回廊到了假山终于断开,于是只剩下这边未有连上。
“跟我上来。”他站在假山小道的台阶口开口唤道。
我赶紧敛了敛神跟着他爬了上去。
亭子上的视野很开阔。我扒着亭柱,惊讶的发现,原来刚才看到的那圈屋子的后面,竟然是皇宫高耸的城墙。我往更远处望了望,似乎能望见皇宫内有座高高的小山,上面也有个亭子。
正犹自望着,却听得旁边的家伙似乎有些不悦的说:“老看那边干嘛?过来看这边!”
我哼了一声,却也只好转过了头,扒上了这边的亭柱。这一望却是更惊讶了。这边竟是华灯初上的街市,那一条街一条街都亮遍了灯,偶尔掩着街道的两层或三层的酒楼也显得更加亮堂,仅仅从那些开着的窗就可隐约猜出里面的热闹。
目光收近,这才惊觉到此处就是府邸的边缘。
却不料衣袖已被人一拽,硬是被拉坐了下来。
“先吃饭。吃完饭,等天色更黑了再看,会更漂亮的哦。”他眼中似有水波浮动,微微的闪着光,闪得我眼前似有春风拂面,千树桃花。那凤目更是弯成了一个月牙儿,语气中也是毫不掩饰自夸之情。
我浑身打了个颤,连忙挥挥手摆开眼前的春风桃花,再郑重其事深以为同的嗯嗯点了点头。
这时,两名侍女挑着灯笼上来了,分立在旁伺候。一群侍女鱼贯而入,不多时,桌上也已摆满碗筷碟盘。菜虽不多,但胜在做得精细,再被精心的摆放在瓷盘里,就更是好看。
肚子又发出咕咕的响声来抗议。我讪讪然看向他,他乐呵呵的摆摆手,我便连忙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才扒拉了几口,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山中聊以自慰的小事儿,又想起刚才他那似孩童般的自得神情,便想,也分享给他好了。刚开开心心的想开口,却冷不防被噎住。他赶紧顺了顺我的背,边顺边颇为平静的说:“小染,不急,慢慢吃。”
我咳得来不及翻白眼:我都已经呛到了,你再说这话不是马后炮么。
却听到他又说道:“别急,你不就是想说你在后山养的野狐狸那点儿事么,我都知道。你先咽下去这口饭我们再慢慢说。”
我登时一个呛咳,这回却是把还噎在嘴里的菜全喷了出来。
我睁着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又伸开坚硬的小爪子牢牢的抓住他袖子。他是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的?我的天啊!我可是连师兄都没有告诉的啊!
他眨眨眼看看我,笑容僵在他脸上,手就僵在我背上。
僵了一会,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把我的爪子扒开,再以袖掩面轻轻低咳两声,掸掸前襟,又是四平八稳的拿起茶杯,轻缓的递到还在咳嗽的我的嘴边。右手再顺上我的背,慢慢的顺着。
好不容易把气顺通了,我另一只握着筷子的手还是在不自禁的颤抖。
他收回手,淡淡的说道:“吃饭吧,菜都要冷了。”
我低下头,深吸了数口气。然后默默的继续扒饭,再抬头,却看见他还是满面春风的只看着我吃。
我又吃了两口,旁边的视线还是没移走。我叹口气,放下筷,不愿再继续被当作观赏花鸟,干笑一声,不死心的问:“菜……多了点……我们……还是一起吃点吧?”
他倒是不甚以为意:“我已经很饱了呀。你若不想吃,不如先撤掉点,等你饿了再热给你吃?”
我沉默了小半响,抖抖袖子,伸开温暖的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将满桌小鸡仔拼命圈在怀中。又是一声干笑:“突然又觉得好饿了呢。这桌菜还是先别撤,说不定还不够吃呢。呵呵呵。”
他也不介意,轻轻一笑:“好的,小染,你可要多吃点啊。”
我鼻子里出了声气算是应了。好不容易护住了饭食我就继续扒饭。不期然一句幽幽的似自言自语的声音飘了来:“刚才喷的满桌菜都是口水了,我还怎么可能吃得下去,看来还是待会再弄一点宵夜来吃好了。”
我自是当没听见,拨拉着筷子把小碗敲得当当响,低头一口口吃得愈加急。这冬日的风怎的这般热,吹得我两个腮帮子像烙饼,手背一碰正好能暖手。
头顶的那道视线你愿看就看吧,反正小爷横竖这张脸,自认也不比你差多少。
4.长亭碧湖映星空
我放开了肚子撒着欢的吃,眼看着满满一桌子菜就要被消灭干净了,可我筷子伸到嘴边却一点都不想伸进去了,只想把里面的菜给夹出来。
我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看着眼前筷子上这最后一点点菜,眼睛一闭眉一皱,好死赖活算是给塞进了嘴里。
死要面子活受罪啊。那口菜在嘴里死命噎着就是怎么都不愿意下肚。我又拿起一边的茶水往嘴里倒,这才算是润滑了一下吞下肚了。
我抬起头,指指桌上干干净净的碟子,凶狠狠瞪了一眼对面的人。
他只是蹙着眉无奈的笑。“小染,你真是个小孩子。”
我没理他,径自腆着肚子扒拉上亭子,挨着栏杆边上斜靠着坐下。夜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的脸也不烫了,被这夜风轻轻一吹,反而觉得有点冷起来。不过身上的热量很足,有点小风吹吹,倒也是蛮惬意。
我看着对面的万家灯火和闹市街巷,不由叹了口气。饭饱思乡切,我懊恼着自己再这样下去估摸就成小老头了,没事成天叹气玩。
我低下头摸摸发胀的肚子,一袭白色的衣摆就闯进了视野。
我扭过头继续去看风景。
耳畔忽然听到一声轻飘飘的叹息,清泠的声音也随着风声晃悠悠的飘过来:“小染,你觉得,这世上,会不会发生些很奇异玄幻的事?”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他正扶着一个亭柱,看向夜空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是感觉得到风轻轻吹着的这件长衣所包裹的身子的单薄和微颤。
“就是说,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发生。”他仍看向夜空。红色灯笼的光打在他脸上,显出层红晕,也在脸侧勾勒出了大大的阴影。
“比如?”
“比如……”他突然笑出声:“这世上,有神仙;这时空,可以倒转;这死物,也有仙力。”
我靠在栏杆上,闭上了眼。“比如,这世上,有鬼;这天地,可以翻覆;这畜生,也可升天。”
睁开眼,看见他晶晶亮的眼,闪着欣喜的光,注视着我。我摸摸自己撑圆的肚皮,长叹一声:“萧大人,你才是个小孩子。”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如水的双眸里的光渐渐隐退,那阳春三月遍开的桃花瞬间清冷成寒冬腊月的白梅,最后只剩无尽的黯然。
我别开眼去看灯火。
他轻轻地坐在我对面,倚靠着栏柱。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转过头来悄悄瞥了他一眼。
他仰着头,望着天空上那璀璨的星河。星光在他眼里流转,灯光在他身下绵延。如果真的有神仙,那就该是他这样了。
他看着那星河,突然又笑了起来。再看向我时,突然停下来,望了望我,就“喷”的一下打了个喷嚏。
我立刻捧着肚子笑起来。真好真好,今天可让我看见神仙打喷嚏了。
他懊恼的瞪了我一眼,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忍住笑,腮帮鼓鼓的跟他说:“你还打算在外面吹冷风么?还是赶快回屋子里去吧。”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有恼色。我没法,只好起了身去抓他。一碰上衣袖,就是一片冰冷的寒意。我忍不住埋怨道:“这么冷的天,你耍什么好看就穿件衫衣?以后还是披件披风再出来罢。”说罢就要拉他起身。
却没想到他反手抓住了我,目光深深切切的射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感动神色。
我正打算拍拍他安慰他不用多谢,却没想到他一蹙眉,一瘪嘴,又是一个喷嚏打过来。
我挠了挠作疼的脑袋,跟他说:“你带路!我们回去。”
这一路,我扶着他,他则梨花带雨的打喷嚏。走了一段路,没遇见一个侍女,我心下惊奇:“这一路怎么连人都没有?连刚才打灯笼的两侍女都能眨眼就不见了。”真背运连个帮忙搀扶一下的人都没有。
他微微弱弱的对我说:“我刚才特意遣她们走的……也不劳烦你送了,我自己能走回去。”
我嘿嘿笑着:“不行,我不认识去我房间的路。”
这一句话效果不错,刺激得他猛然咳了好几下,也把他那不停休的喷嚏给暂时止住了。总之结果很令我满意。
于是是他先把我送回了房。
我嘿嘿笑了,唤出两声小绿嘱咐他去送下大人,再三强调务必要安全送到才能回来。
萧大人之前喷嚏打得紧,有些落红满水的面色,也就没有拒绝我的好意。
走的时候还很客气的拍了拍我的肩,温柔的对我说:“早点睡吧。”
我则非常讨好的灿然一笑,说:“恩,慢走。”
啊,多么温馨的兄友弟恭图。
眼看着他就要踱到门口,我恋恋不舍的热情洋溢的再喊道:“待会等吃完夜宵后,要记得散散步啊。”
感觉到某人背对着我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我偷偷咧开嘴笑了。他没再多说话,只恩了一声,就出门了。
我望着他迈出门去,揉揉自己的肩。刚才的那几下,拍得还真是疼。明明都已经生病了,还不知道要保存点体力好养病。
我在床上呆呆坐了会,想起来得把小绿唤来让她给我弄点洗澡水。可是她人都跟别人跑了……
我打开门,抓住个正路过的侍从,凶狠狠的吩咐他去给我打点洗澡水来。然后翻身上床闭目养神。略微回想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不得不说那可真是奇妙啊。宛如一场春梦来,梦醒千树桃花开。长亭碧湖映天月,有了哥哥有了家。
“少爷,洗澡水烧好了。”那个小侍从大胆的打断了我的思考再战战兢兢的进了我的屋。
我应了一声,只见他背后又出来两个侍从,各抬了一个小木桶进了来。然后一桶接一桶的往我那在屏风后面的大木桶里倒水。
等倒满了水,那两个小侍从都走了,他却还站在原地不动。我皱皱眉头看看他,他缩缩脖子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看着我。
“咳咳,”虚咳了两声,我说:“我……要洗澡了。”他颤颤抖抖的说:“恩。”
我看看他,他怎么还不出去?
突然我一个激灵,看他那就义样,估计是以为我要他陪洗?
我扇扇眼睫毛,酝酿了点气势很坚定地对他说:“你下去吧。我自己洗便好。”
我们俩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他走出了门,我进了桶。
热水立刻包裹了全身,我四处张望了下,确定没人,这才舒服的哼唧了一声,开始想心事。
刚才看见了皇宫的宫墙,这里定然是京城了。难道我一觉醒来,就能从关中之南的一座山上来到这里?
我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
还有啊,他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示我呢?为什么我的事都知道呢?
难道……他是我认识的人,为了掩藏身份才易的容?
可是我把山上那三十二位同胞挨个数了个遍也没想起来有谁有他这等的身姿。
难不成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听说暗卫啊,杀手啊都成天蒙个面,除了自己,谁也不见。
可是,杀手哪有他那飘然的气质……
而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他何必费了力抓我还给我好吃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