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焕樱愕然抬头，“这怎可以？我不过是……托生到人界的一个灵，连契魔都还不算。”

“是不是契魔有何重要？你是本王的所爱，与爱人一起分享天下有何不可？”冥魈说得理所当然，“若不是我千年之前趁着一时之兴折了你的枝条回应洛丹的术师，又怎会使得你不得不托生人界，受了如此多的苦？如今该好好偿还你才对。”

“但若不是那一时之兴，我也不会得到你的法力，如今恐怕与那个园子中其他的樱树一样，在再次遇到你之前就已枯死了。”

洛焕樱覆上冥魈的手，两人的手掌渐渐握在一起。一切就像是命中安排，一个小小的心血来潮就注定了两人的知交相恋，以及之后的分离思念。

“无论怎样，我都已不愿再看到你受苦，”冥魈柔声道，“爱人间本就该同甘共苦，若有什么心事，别一人担着，说与我听可好？”

洛焕樱一怔，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我会的，别担心，魈。”

44

冥魈在第二日恢复了议政。寝殿里的奏折少了很多，但冥魈在的时间同样少了许多。洛焕樱有时会去冥魈的书房看他处理契界的事务，偶尔帮着整理文书、说些自己的见解。更多的时候他不愿打扰冥魈，便在宫中找一处清静惬意的地方，让碧凝沏上茶，静心看书。

“这是今早上调的新茶，方才给冥魈大人尝过，冥魈大人说您一定会喜欢。”

碧凝打开茶罐，清香的味道立刻飘入了空中。洛焕樱放下书走近了看，只见茶粒放入杯中，冲下水，不多时球状的茶粒逐渐绽开，包含在其中的薄如蝉翼的花瓣浮上茶面。洛焕樱吹开花瓣，轻啜一口，清苦中伴随着淡淡的花香，正是合适这个季节的香茗。

“碧凝的茶艺果然了得。”洛焕樱赞道，又啜一口，突然觉得弥漫在口腔里的香味中有些非常熟悉的味道，“这莫非是樱？”

“正是，春天与刚长出的樱叶一起采摘下来搓捻晒干后，再与其他干叶一起薰制成的。”碧凝解释道，“里头还放了一些清凉的草药，配上这酸梅糕，解解暑气再好不过了。”

洛焕樱把视线转向从提笼里取出的褐色糕点，拈起一块，那外观普通的软糕入了嘴，酸中带甜的梅子味道立刻让人食欲大振。碧凝见洛焕樱对茶点都很满意，微微屈膝施礼。

“那碧凝就不打扰您看书了，您有事再叫碧凝。”

洛焕樱点点头，目送碧凝离开。这个爱穿绿衣的女子在许久之前紫樱的本体被移入宫中的时候就侍奉在冥魈左右，对整座王宫的情形了如指掌，对洛焕樱的脾气喜好自然也摸得很清楚，知道何时该告退，何时该出现。洛焕樱觉得她应该不止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如此宽广的王宫之中，每次唤她，不需多久她便会出现，仿佛是用了什么法术。不过既是在冥魈身边的人，总得有些本事，所以他也不该落后才是。

洛焕樱把视线回到手头的书卷上，却有点心不在焉，读了几行，抬头看见桌上沏好的茶摆好的点心，过去在闻樱殿中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浮到脑海里。过去彩梅也是这样替他准备茶点，随后留他一人静静地看书。那个人类女子虽比不得碧凝貌美，但却一样心细聪颖；虽没有碧凝那样的制茶手艺，但她做的梅花糕洛焕樱十多年来都不曾吃腻。如今也不知她在何处，是否平安，有朱麟寻在应该会保护她的周全，但每每想到她洛焕樱还是不禁担心。不光是她一人，还有姚檩之，还有极力维护他的顾翎、英王府中多年照顾他的仆从、甚至是曾经仇恨过他的璃儿，都不知道会因他受到怎样的牵连……

那些关心他在乎他的人都还在洛丹之内不知安危，而他却仿佛逃避一样躲在冥魈的臂膀之中，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么？

洛焕樱垂着眼睛，视线落在书页上，却根本不知道在读什么。他不想再一次回到那土地，那里遍布着要杀他的亲族和把一切灾难都推到他头上的百姓，但他也无法就这样不管那些真心关心在乎的人。若不顾那些人的死活，他才是真变成了洛丹百姓口中无心无肺的妖魔。

“这不是焕樱公子吗？打扰了公子念书，在下失礼失礼。”房门突然打开，站在外头的人对洛焕樱一抱拳，不怎么拘束地走了进来。

“离嗤大人。”洛焕樱站起来施以回礼，心中却疑惑，“离嗤大人怎会到这里来？”

离嗤被这么一问，脸色有点尴尬了一阵，叹了口气，“看来闲散之心果然不可有。”

“哎？”洛焕樱更加迷惑。

“在下原本料想此处僻静无人，正好偷个懒打个瞌睡，不想焕樱公子却在此，真是人算不过天算。”离嗤摇头叹气，下一刻又忽然精神抖擞，“不过，虽打不了瞌睡，能与焕樱公子如此美人独处一室倒是意外的收获。”

“离嗤大人不怕我在冥魈面前参你一本？”

洛焕樱面色冷淡，离嗤却一点不为所惧，反而愈加随意地调侃起来。“焕樱公子果真偏心，王整日有美人相伴，可怜的在下只想与美人共处片刻慰劳慰劳自己，却落得要被参本。”

离嗤一幅感叹天地不公的模样，洛焕樱看着不禁轻轻一笑。这离嗤为冥魈效忠也有数百年，正如以前碧凝所说，他作为冥魈的得力部下无论智略身手都相当出色，只是为人好色了些，时常让人误会成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罢了。

“此处有茶有点心，还有美人一笑，不知在下可否再小坐一会儿？”

“请便。”洛焕樱微微颔首，离嗤自然不会客气，坐到桌子的另一边，见洛焕樱翻过倒扣的空茶杯，连忙又起身阻止。

“在下自己来，可不敢劳烦契界未来的王妃殿下给区区在下倒茶。”

洛焕樱闻言脸一热。离嗤笑吟吟地端起茶壶先给洛焕樱杯中重新注满，再转向自己的茶杯，放下茶壶时眼睛瞥了一下洛焕樱方才在读的书。

“早就听闻焕樱公子对术法的天资不同一般，果然不假，连《术理》这般难涩的书也难不倒公子。”

“离嗤大人过奖了。我不识武艺，也只能看看这些。”

离嗤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又吃了一块酸梅糕，洛焕樱见他不似要交谈的样子，重新打开书找到先前停下的地方，正要看起来，只听旁边离嗤几乎唐突地开口。

“焕樱公子莫不是想回去那边？”

洛焕樱被他的话一惊，略显警惕地抬头。

“唉唉，焕樱公子别当真，在下只是随便猜猜，毕竟公子的亲人友人都在那边，会想念他们也是人之常情。”

洛焕樱移开了视线，“那里……对我来说有并不好的回忆。”

“但总也有好的回忆罢，若是光想着坏处，世上可就没什么能做的事了。就比方情这东西，人人皆知总是会有苦涩，可人人不都仍旧向往？”

少年沉默着，离嗤说的他明白，他和冥魈之间正是这样，分别甚至遗忘，然后才终于重新在了一起。

“其实若有不好的回忆，只要别去那地方便是；若是别人的指指点点就更不必在意，焕樱公子终归是这边的人，那边的人说什么让他们说便是，只当是无法互相理解的种族便是。”

“……离嗤大人说得是。”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离嗤喝完两杯茶，吃了几块糕，起身抱拳。

“多谢焕樱公子款待，在下就不打扰公子了。”

洛焕樱点点头，离嗤还仿佛看不够面前少年，眼睛又在他身上多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迈出步子了，两三步后又折了回来。

“对了，在下想起来，王曾吩咐过在下查找离开过契界的契魔，虽还未找到确实的契魔，但似乎确有人离开过。在下猜想这事应该与公子有关，若公子回那边探亲，务必要小心。”

洛焕樱暗惊，谢过离嗤的提醒，目送他离开房间，心中渐渐有了决心。

＊＊＊

华灯初上，洛焕樱从僻静的别苑中离开，回到寝宫时冥魈也正巧归来。晚膳时，冥魈如往常一样关照洛焕樱别把自己弄得太累，洛焕樱也如平常一样问问冥魈有无什么棘手的政事。夜深缠绵过后，洛焕樱靠在冥魈胸前，双眼微阖，似是劳累，手指却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冥魈胸前的另一半黑玉。

“魈……”

“嗯？”

“我……”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下了决心的少年又突然不知该怎样开口。良久过去，只听冥魈一声低叹。

“还是决定回去么？”

洛焕樱一怔，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那边有帮助过我的人，怕会受我牵连，须得知道他们平安我才好安心，而且还有之前‘得紫樱者得天下’一事，说不准能有什么头绪。我明白我们好容易才在一起，但……”

“你若想去我又怎会阻你？”冥魈不舍地抚开少年颊上的碎发，“只是要答应我，莫再让自己落入危险之中。人类的灵力虽不足为惧，但人心却可畏，我不愿你再受到丁点伤害。”

“我明白的，魈……”

“若能与你同去便也安心，但契界的态势还不平稳，不如让碧凝跟着你吧，早些办了事早些回来。”冥魈深情地注视着怀里的宝贝，“许久前就说好了的，这一辈子要陪我，不许抛下我。”

“嗯，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少年吻上爱人，“天地为证。”

45

[修攸边郊]

天色转暗，看似要下雨的模样。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客来酒馆的小二得了掌柜的吩咐，把挡雨的油布铺到露天的几个酒坛上，回来前又在门口张望了一番想招揽几个客人，却没有人愿意花些酒钱进来躲躲即将到来的雨。

“唉，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可不是吗？”一个酒客接过话，“先是打仗后是洪灾，现在连修攸的樱林都一夜枯死，这兆头绝非寻常啊。”

“听人说，是妖魔作祟。那樱林只有皇族进得去，也不见有人照料都活了千年，哪是说枯便会枯的？”小二把挺干净的几张桌子又擦了一遍，“听说什么打仗水灾，都是那妖魔给惹的，弄得现在人心惶惶，连来喝酒的人都少了。”

小二说着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店内，空荡荡的酒馆里除了他附近的几个常客，就只有角落上一个安静的客人。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像是不想引人注目一般浑身裹在斗篷内，面前一壶清茶几碟小菜朴素得很。那人已经坐了有半个多时辰，不见他怎么喝茶动筷，也不听他说过什么话。小二又看了他几眼，心想究竟是哪来的怪人，但再想想，那人已付了十多人的酒菜钱，怎的也是个贵客。

又过一会儿，淅沥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转眼间就变成了大雨。小二估摸着这会儿不会有人来了，想把门掩小一点，就看到一个绿衣女子匆匆忙忙地进了酒馆。掌柜和几个酒客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女子身材娇美，面容更是难得一见的秀丽，气质姿态一眼便知不是平常人家的闺女。小二殷勤地上前去招呼，那女子却不理会他，径直向角落里的怪人走去。

“主子，您吩咐的事都办好了。”

“探到什么消息么？”

“大致都如同主子料的那样，不过碧凝也打听到些其他的事。”女子停了一下，“这里说不方便，不如主子现在就出发，碧凝到路上再与您详说。”

那坐着的怪人自然是洛焕樱，他点点头，与碧凝一起出了酒馆登上候着的马车。小二哈着腰恭送两位贵客，直到马车跑远了，他才忽然意识到，那从大雨中进来的女子身上竟是没有一滴雨水。

“您府上……已经是空宅了，外头有几个人守着，里面已经一个人也不见，府上的额匾也拆了下来，附近的百姓似乎都把它视成了魔宅不敢靠近……”碧凝说着打探了一下洛焕樱的神情，“不过大概也正因此，府里您用的东西他们也都没敢动，您要碧凝找的东西都还在原处。”

洛焕樱笑得有些惨淡，道了声谢，接过碧凝递来的布包打开。碧凝好奇里面装着什么，伸过头看，只见是一件婴孩的衣服和几件首饰。

“这是母妃的遗物，这件锦袍原是要让我在生辰时穿的，但还未做完母妃便过世了。”洛焕樱低着头，锦袍里包着的那套首饰正是和洛青玄派出的那些刺客所用的五簇铃兰成对的五簇玉兰，“……也许是我害死母妃吧。”

“紫樱大人……”

“只是想想罢了，碧凝不要担心。”洛焕樱笑了笑，又打开另一个小锦囊。碧凝见到里头的东西，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啊，这不是您从前一直戴着的那个吗？”

“嗯，这既是母妃替我求来的东西，也是魈给我的东西。南巡之前和母妃的遗物收在了一起，幸好走的时候没有带上路，不然如今恐怕就在鱼腹之中了。”

“那可真是紫樱大人的宝贝了。”碧凝见洛焕樱与冥魈如此情深，由衷地迎合了一句。“但碧凝不明白的是，这上面的法术虽让您一半的灵魂寄宿其中，但您母妃又怎会将您的灵魂一分为二？”

“母妃恐怕并不知情吧，冥魈也是迫不得已才做了此物。”洛焕樱目光柔和地看着残破的黑玉环，摩挲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到锦囊中，“一切真相总会知道的，待我再次回到修攸的时候……”洛焕樱向窗外望了一眼，“宫中的情况如何？”

“碧凝怕别人察觉不敢多留，但似乎都在因那一夜枯死的樱林而心忧。听宫女们的话，说是您为了灭亡洛丹而弄死了樱林，虽有一两人为您维护，但怕是成不了气候。”

“刚才小酒馆的店小二也是如此说，恐怕全修攸都认定了是我做的了。”洛焕樱闻言漠然地垂眼，“事到如今我也早已无所谓了，我落个英名或是恶名，这洛丹都已坚持不了多久。既然我兼为护都之樱和灭洛之樱，我已履行了护都之职责，如今倒也该开始灭亡洛丹了。”

洛焕樱嘴上说得轻巧，但心里头却自嘲着不是滋味。碧凝先前在宫中听了众多颠倒是非因果的话，本就积了满肚子的不平，现在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地更加心疼。

“这些人类凡是遇上灾难，总是心想求助于神灵，归咎于妖魔，但他们却不想神灵何以必要帮他们，妖魔又何其无辜。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只是被冠了不同的名字，对待起来便落得天上地下的差别。”碧凝摇着头，“更可哀的是，他们竟连与所谓的妖魔有所牵扯的同类都一同视为恶敌。”

“这便是所谓的正义。不过幸好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

“便是您要去找的彩梅姑娘等人吧？”

洛焕樱点头，“樱林枯死之事想必已经传到朱麟寻耳里，他应会料到我会去找他，所以应该会留下什么线索。”洛焕樱停顿一下，又想到另一件事，“也不知道顾将军那边如何了，若按行程应该已在回修攸路上，所幸他们与我半路分开，不然也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对面的碧凝听着洛焕樱的话，忽然蹙了下黛眉，洛焕樱敏锐地察觉，问她怎么了。

“碧凝方才在宫中听到顾将军通敌卖国什么的闲话，但不知是不是您说的那位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