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寒情(出书版) by 吉琉璃
  发于:2010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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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寒衣试图说服自己:暗秋冥其实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不过是随意地介入了一轮棋局,甚至,自己屈尊充当了棋子,却错在不该对另一枚棋子产生了兴趣。

那一夜,寒衣又梦到养父去世前的场景──

雪白静谧的世界里,病房的窗子上,一盆嫣红紫罗兰的悄悄绽放。

流静静躺在房间中央的卧床上,梦里的自己坐在床沿一边,凝视著安睡中的他。寒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这样看著流。

年少时的轻狂,经历了那么辛苦的掩埋、淡忘,这一刻却只被"凝视"这个仿佛恒久的动作,就激荡得胸中思绪奔腾翻涌。心中苦笑著,止不住的竟有一丝企盼,若这瞬间果然能够化作久长无涯,那该有多么的好?

许久,一阵急促的咳喘,打破寂静,将寒衣从沈思中惊醒。

"父亲......"连忙端过手边的水杯,自己站起身来。

"扶我起来吧。"流摆了摆手,淡淡的开口。

寒衣伸出手来托起流的肩,指尖触及薄薄衣物下的躯体,冰冷、瘦弱;他将流扶倚在叠放好的靠枕上,敛目立在一旁。

流努力平缓了一下呼吸,"衣儿,你要好好照顾朵朵......等她完成学业,再告诉......咳!咳!......再告诉她我的死讯......咳咳咳!!"

"父亲......我会的,请您放心!"寒衣轻轻保证。

......

梦境突然转换,半边被冲天烈焰照亮的暗蓝夜空下,站著一个名叫青的男人,他凄厉而苍凉的声音重复响起,一如当年在孤儿院门外分别的那天──

"寒衣,记住家族交给你的使命:杀了他们,替你的母亲和亲人们报仇!"

......

寒衣在梦中惊得连退几步,"不,爹,不要让我去报仇......原谅我,原谅我!......"

不知何时来到寒衣身边的流,忽然缓缓转过头,凝视著寒衣的眼睛,"衣儿,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做到了么?"

寒衣来不及回答,只听见生父青在自己身后痛苦的笑声,"呵呵呵~~,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配做我家的子孙......"

"哥哥,你不该到这里来的。"

朵儿?是朵儿!寒衣狂喜,下一刻被一双小小温暖的手牵住,他回头,立在自己身边的果然是朵儿。

朵儿的眼睛透出笑意来,长长的睫毛瑟瑟碰触著,"来,哥,我送你出去。"

"不,朵儿,我求你,让我留在你们身边。"寒衣紧紧抓住朵儿的手,却被拖著朝某个方向飞奔起来,周围变得一片光亮,点点碎光在前方聚集起来......

"哥,再见了!"

寒衣只觉得身体被那一团碎光紧紧吸了过去,他仓惶回头,只看清楚朵儿的淡淡笑容,还有一线晶亮,自她的眼角缓缓滑出,宛如夜空中流星划过留下的迹芒......

......

"朵儿,朵儿你不要走!"

寒衣猛地睁开眼睛,屋子里是一片漆黑。他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天色已经微明,寂寥的星光下,西边的天角上淡淡的一抹月影,开始渐渐隐没。

梦境依稀,寒衣却只记得,朵儿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

"朵儿,再等等哥哥。"

※※※※※

按照寒衣的计划,也许在这一个冬日过去之前,他就可以如愿以偿。今生今世,他爱得太苦,伤得太深,背负太重,错失太多,他已心力交瘁;希望来世,自己只是个平凡快乐的凡夫俗子。

每日黎明之前,看到窗外星斗暗淡、晨曦隐现,寒衣便已经轻轻起身。

更衣。

天气渐渐的转冷,寒衣一直都顺著暗秋冥的意思时常添衣,无人知道,一层一层的锦绣华服,只是极好地帮他掩盖了急速消瘦的躯体;

还有,修容。

寒衣很庆幸,从朵儿那里笑闹时学习来的化妆术让他乍看起来面色透红、容光焕发,半点也没有临死之人的灰白憔悴。

因为寒衣的坚持,他的卧房从来没有人会接近,即使暗秋冥,也只能在院门外驻足。在房间里,有一盆盛放著的灵樨海棠,寒衣亲手照顾了她两年,如今繁茂的枝叶垂盖住了盆沿,明绿的叶子衬托著一朵朵姣妍红花,数月时间,他已多日不曾浇水,花却也开得锦绣明艳。没有人知道,当寒衣在众人眼里显得越来越好,他却在每日的深夜里吐血难止。寒衣的第一口鲜血,就靠花掩饰过去,所以直到如今,也没有人发现这秘密。

又过了半个月,如果不是寒衣喉头突然涌上来的一口鲜血再怎么也压抑不住,当著暗秋冥的面立时就这么喷了漫天,也许当别人发现真相时,寒衣已经静静离去......

一阵地转天旋,寒衣眼前一黑,心中明白大限已至,已是直落落地向一旁倒了下去。没有意料中跌落地面的冰冷磕痛,腰间一道力量突兀横过,将他捞起来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力道初始强霸,在下一刻便只轻轻地扶抱著自己的侧腰。

寒衣缓了一缓,开头的眩晕过去,心里就开始分分寸寸地变得清楚起来......只觉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著疼痛......那点点火辣的刺痛从指尖开始汇集,一路叠加燎烧,四筋八脉地直传心房......胸膛里却空落落地发起寒来,纠杂著一片剧烈的疼痛,让身体一层一层地直渗出冷汗......此时,他已恨不得立刻昏厥过去,偏偏脑子里一片空明清晰,一切知觉,反而比先前来的更加清晰。

近在咫尺,暗秋冥的表情映在寒衣的眼底清清楚楚。初始的讶异与疑惑,随著寒衣痛楚的加剧,渐渐化作了不解与不信......片刻过去,只留下满脸的了然与愤怒。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目眦欲裂的,他眼中,隐约有比火焰还要炙热的东西在燃烧......质问出口,语气却堪比冰霜。

寒衣调适著呼吸,努力让自己去忽略这排山倒海的痛楚,所有的力气都拿来撑起歪斜的身体,喉咙勉强滚动了几下,却实在已经无力开口。寒衣心中苦笑,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而且居然是当著他的面,倒叫人有些猝不及防......那么许多话,怎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呢?只怕终究是要伤了这人的心了......只是这一次,虽有些遗憾,结果却是自己选的──他总觉得,一生是一生,一世是一世,强逆天行,终究是无意。干干净净的断了气,一切随风而散,哪年哪月,暗秋冥应该不会再记得曾有这么一次游戏。

寒衣心中只这么想著,那痛也就不那么难捱了,他的嘴角微微收拢,不经意间竟浮出一点笑意。

察觉了寒衣的心思,暗秋冥怔忡了一下,渐渐,一丝细不可闻的笑声响起,莫名怪异,"你、好......好......呵呵......很好!......呵呵呵呵......"

暗秋冥的表情,初时的僵硬,却伴著这一字一字的切齿之语,突然开始笑得肆意而猖狂,最后竟已有些扭曲;先前搀扶著寒衣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化托为握,紧紧扼住了寒衣的两臂,竟不顾他是否疼痛。

"......"寒衣皱眉。

暗秋冥的一只手掌忽然松开,顺势甩向身后。半面大厅轰隆坍塌引起的一片灰尘里,寒衣已清晰地看到他赤红的双目。这个样子的暗秋冥,让连死都不畏怕的寒衣感到恐惧压力──当年那只沈静优雅的雪豹,已经不再掩饰它的嗜血残暴。

尘埃落定。

被暗秋冥硬拽著拖至门口,寒衣看到一片狼藉的院子里,山庄里的仆役侍女们黑压压跪倒一片。他看得出来,这些人每一个很害怕,他们平日的从容不迫荡然无存,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吓得簌簌发抖。

"哪些是负责照顾紫公子的人呢?"暗秋冥冰冷笑意里,有寒衣能够感觉到的危险,"我记得,你们这些奴才还都是我宫里的精英么!...嗯?"扬起的尾音,带来四面死一般地寂静。

几个平日眼熟的男役哆哆嗦嗦地试图爬起来,下一刻,他们已跌回到了地面,哀嚎著、抽搐著,他们承受的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忍耐极限;一切又都在片刻之后回归寂静,只剩没有生命的残破躯壳,空间里弥漫著死亡的气氛。

寒衣努力压住涌到喉头的腥甜,想要开口,却只有嗓底轻颤。

"我似乎记得,你们全部都是用来伺候紫公子的呢,也好,省了麻烦。"

听不出声音中的情绪,伏在地下的大多数人却都在微微颤抖。女孩子们开始无声的哭泣,她们之中,也有平日待寒衣极好的几位,看上去正是与朵儿一般年纪,她们,何其无辜。

"咳、咳,住......手......"

再也按捺不住,寒衣勉强自己提起一口气来,咬著牙挤出这几个字后,挂在暗秋冥臂膀上的身体因为脱力而缓缓下滑。

"你终于肯说话了?你到底是开口了!居然是为了这帮卑贱的仆役?"电光火石之间,暗秋冥已经一把拽住寒衣,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寒衣的肩胛;他不可置信的怒吼,在这寂静的院落里回荡,"他们没有替我看好你,他们就全部要死!全部!"

"不、不要......不要杀人......"

最后一丝余息,逼出的是请求,黑暗和眩晕开始再次俘虏寒衣,死死扣紧牙龈,压下胸中一阵胜过一阵翻涌腾跃的血气,痛楚火烧火燎地将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灼穿,他的口腔里隐约有些腥甜。

"你居然想要就这么静悄悄的死去?你以为自己可以么?我可以让你活一次,就不能再让你活一次?徒劳无功的事情你很喜欢是不是!......我说过,在我让你死之前,你就必须留下来!强颜欢笑也好、怨恨悲伤也好、虚与委蛇也好!你没有死的权力!"

暗秋冥歇斯底里的咆哮,在寒衣耳边响彻;他的表情几近狰狞,血红的眸子射出噬人锐光,几乎要将寒衣穿透,他黑色的发丝飞扬起来,衬著盛怒的面容在空中翻飞。空气在他们周围凝滞,几道荧蓝气墙外的物体发出细微的劈裂声,渐渐化作粉屑升腾起来。空间里的光和影逐渐扭曲交织,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不断有惊呼和惨叫传入寒衣的耳中,凄厉无比。

寒衣不想再看、不想再听,在暗秋冥眼中一般人的性命类同蝼蚁,此刻自己的劝解,只怕会是火上浇油。其实,寒衣更是不忍去揭穿暗秋冥的自欺欺人:他会如此盛怒,是知道寒衣已无法忍耐再穿空间对躯体的损伤。

寒衣的身体,已往即便文弱,却也不会如此羸弱。吐血的症疾,全因暗秋冥逆天而行所致,寒衣对一切的怀疑,是从他第一次吐血时开始,日久渐渐证实。而暗秋冥只是没有料到,寒衣会私下倒掉他每日命人送来的药汤。

寒衣被无意识摇晃的身体里,最后一线抑制绷断,鲜血夹著血沫滚至唇边,盈涨的胸口实在太疼,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次承受将它们强咽下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微闭著眼,任凭接连几口的腥热汹涌而出,顺著寒衣的颌颈而下,染湿了他的前襟,一片潮温。

暗秋冥的怒火,似乎在瞬息停止。

气、声、光、影,回归原处。只有偶尔微微几声呻吟从远处传来。

寒衣的身体早已向四处接连而起的尖锐剧痛投降,不再顾忌什么,顺著本能想要缩起身子。小腹深处一阵刺痛爆发,弯腰力度太猛,竟连暗秋冥也脱手了,任凭他蜷成团滑到一旁;已经没有力气张口,寒衣只任凭那些铁锈味的温热缓缓流出唇边......四周的空气好冷,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冷啊......好冷......他自嘲:原来第一次选择温暖的浴缸,竟是极明智的呢。

明明知道一切将要结束,不知为何,寒衣竟努力撑开眼睛看向暗秋冥:只是直直看他,那一刻,心中有些自己都不明了的悲哀...以及,不舍。

黑色冰冷的地面上,暗秋冥的阴影慢慢向寒衣靠拢,一步一步,有些迟疑......终于,停在离寒衣数尺,在下一秒,他将寒衣抱起来贴在胸口。暗秋冥的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那是湿润了的松木香味,结合了雨天的沈静与清馨,恰好掩住血液的微腥。

他用衣袖小心翼翼的为寒衣擦拭去嘴角不断涌出的红稠,在他耳边轻轻开口,却有誓言般的坚定,"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终于明白了,对你的感觉。"

寒衣愕然──

莫非是我死前的错觉?为什么明明该是极度愤怒的他,此刻的声音却如四月湖面的微风轻拂,柔和而温暖?

寒衣的身体不能动弹,因为任何动作都会加快口中血液涌出的速度,暗秋冥搂著他坐在地上。寒衣气若游丝,生命随著血流一点一点消逝,周身感觉钝化的同时,他的五感开始逐渐模糊,不再感觉到疼痛,只剩下无尽的麻木,仿佛有千万只小蚁在四处爬行、轻轻噬咬。

身体,冰冷。

──即使是最温暖的怀抱也不能减轻的冰冷。

虽然如此,最后一刻,还是忍不住要贪恋那人的体温......寒衣闭著眼睛,感觉身体或是灵魂在飘浮起来......他好象天边渐渐淡开的云缭,慢慢慢慢地化为虚无......应该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寒衣却分明察觉到暗秋冥吐息的微热,轻轻的,停留在他的耳边。

下一刻,寒衣听见他在自己的耳边这么说:

"我喜欢你!"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从天宇外飘来......

劈...啪!......

轰隆!......隆隆......

那个短暂时刻,直到许多年后,仍让寒衣止不住颤抖──

原本平静接纳他的天空,转瞬已经风起云涌......一道又一道的电刃犀利地划开原本茫茫一片的苍穹......四面狂风大作,左面的、右面的...将他推挤起来......有雨飘洒过来......冷冷的湿透了他在天空化作的那一团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沈重,终于开始下坠、下坠......直跌回地面来......

涣散的意识跟著心脏一缩,寒衣猛地张大眼睛......眼前的这个人,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了?......是自己听错了?......

第四章

"我、喜、欢、你!"暗秋冥一字一顿。

寒衣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暗秋冥的眼睛,只有红色褪去、水晶一般的蓝,温柔的光。

没有戏谑、没有欺骗,只有真诚,寒衣从未像现在一样害怕过的真诚──

或者,是我理会错了?对阿,一定是我理会错了。

可是,又有什么让我如此不安?

不会,不会......他一定还当我是哥哥......没什么......是我多心......可是他的眼睛里隐约的......这种眼神太熟悉......多年以前,我的视线偷偷追随在那人背后时,我的眼神......炙热而不安的、依恋而无奈的......不会的,是我看错了......是我错了......快一点......说阿......告诉我......说你的意思是把我当成了亲哥哥来爱慕阿......

"我说,我喜欢上了你......你,不懂么?"

暗秋冥的手指,轻轻撩开覆盖在寒衣脸上沾著冷汗的几缕发丝;暗秋冥指尖的温度,灼热。寒衣的世界一片混乱......不懂......他不懂......他不要懂......

突然,寒衣的心脏开始急遽地收缩、又舒张;他被迫著张开嘴,空气直灌进来,冷冷地挤压著肺里每一处。血已经流尽,寒衣的喉咙干哑,只能断续著发出"嘶嘶"的抽吸。他看见死神蹙著眉头,极不耐烦地要结束一切;最后的生命在迅速地从体内剥离,他只能死死盯著暗秋冥,一动不动的。可惜,眼皮的重量,再也不是他可以承受的......绞缠在暗秋冥衣袖上的右手缓缓松开、滑落......

──暗秋冥,方才的一切纷扰,就当它从未被提起过。我会记得,你是我的弟弟,永远都是。

阖上双眼,寒衣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著,静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突然感觉有阴影靠过来,淡淡的清草香味在他的鼻翼弥散开来。他来不及睁开眼睛的下一刻,唇畔有温热的柔软,像是蝴蝶收拢翅膀停落花瓣之上的霎那,小心翼翼的,一触,即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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