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对面的镜子，寒衣努力做出一个微笑，发现原来，笑容也并非一定要开心的人才能拥有。

湿润的几缕发丝覆在额前，遮住了眼，寒衣抬脸，更加看清镜子里的自己。

──就是这对深沈如海的黑眸，当初为什么要去引起养父的注意？

寒衣移动著右手的大么指和食指，冰凉的触觉从皮肤上传来，只是冰凉，不痛......纵横交错的红色之下，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束缚，由滴渐渐连接成线，顺著手臂蜿蜒，没入黑色的袖口......他悬起手来，看那红色淅淅落落的点滴在水面上，周身幻入一片淡朱色......鼻尖若有若无的腥味渐渐浓郁起来，寒衣皱了皱眉头，将水拧到最大，哗哗的水流纷扰了一室的静谧，浴缸里的颜色晃动起来，明艳一片......

──流的身体在我怀抱中逐渐冷去的时候，我就想著从今以后，朵儿就是我的生命。可是，我的抉择却毁掉了自己的生命，看她落寞而去。对流的爱，是我亲手遏制；而朵儿的爱，又何尝不是被我的淡然而消弭？

蒸腾的雾缭开始迷糊寒衣的眼睛，努力支撑著看清楚微微颤抖的手臂，他立起锋利的尖锐，将那依旧完整的皮肤直破开来数寸，汹涌澎湃而出的晶亮，也为他带来了渴求的黑暗......

这样的划法，纵向将脉络毁坏，再不是医术可以解决的问题。这一次，他要安安静静的睡去，不会再有谁来打扰；这一生，他亏负了太多人，既然怎么做都是错，他已经太累，不如就此结束。四面八方的黑暗从瑰丽的血色里渗出来包围住他......他好累，身体慢慢向下滑去，水的温度好舒服......

陷进黑甜的睡梦前的一刻，迷蒙之间寒衣看见一双幽蓝的眼眸──

原来天使的眼神，竟是这般的悲悯，意识中让自己伸出手去......

如果可以，请问你，能不能将带我回到多年之前？

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是谁家的孩子在烂漫花树下嬉戏打闹......

第二章

静，和无边的黑暗，不，是什么颜色也没有......

张开眼睛，闭上，再次张开......

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光，也没有影......

这儿不会是他所存在的世界，这一次，仁慈的神总算是听到了他的祈求么？

寒衣感觉不到身体四围的温度和气流......躯体所及只有无尽虚空，仿佛任何感觉都被隔离在外围......空气不再进入胸膛......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却没有熟悉的呼吸声......能够感觉自己各部分的存在，甚至是一段指节......手开始无意识收回，靠向身体的一瞬，却没有意料中的阻挡......尝试交握十指，竟也是一片空旷，不是彼此错过，而是根本不能触碰......

──这一片无尽的虚，是否就是亡者最后的归宿？

寒衣缓缓提起脚步，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身体的移动......只是，脚底没有任何支撑感，身体也不像是悬浮著......向前，也许是向前，脚下奔跑起来......没有风在耳际擦过，也没有脚步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远在古早，他就是这么奔跑著......这种轻松的感觉，已是他许久不曾享受过的......

寒衣安心的闭上眼睛：真好，终于可以就这么一直安静下去，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爱恨情仇，不会因为得到而喜悦，也不因为失去而伤心......

"哥──！"突然，不知是从何处，有一点点声音飘入他的耳朵。

陡然停下脚步，寒衣仓惶四顾：谁？谁在叫我？

"哥，紫哥哥──！"

朵儿，朵儿？是朵儿！

朵儿......他想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不，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放弃人世间的光明来到这儿的，至少我的朵儿，她还有她的牵挂。

寒衣心中最初的空明一片，逐渐被不安与懊恼渐渐吞噬：

朵儿，她不该在这永夜中徘徊......如果死亡就是堕入无边无涯的玄空际宇里，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触觉......只有永无止尽的行走，却又没有方向、没有起点、没有终结......那么这种旅途，对于朵儿来说，无异于漫长的折磨。朵儿、朵儿，你在哪里？......现在的你，正在受著绝望的煎熬么？......不，不要这样......如果当初陪你一同踏入这可怕的空间，是否现在，就会永远永远与你在一起？

慌张、懊恼，已经完全占据了寒衣的心灵，成为他此刻唯一的情绪──

如果感觉不到自己，那么是否也感觉不到别人？

这莫名的时空里，我们经过同一个地点，分毫不差，却是否会在不同的时间？

这无端的虚惘中，我们感受一样的恐惧，近在咫尺，却是否会只能擦身而过？

"过来......哥......过来......紫哥哥......"──哪里，在哪里？方向，我分不清楚方向，等等，等等我，朵儿......

"过来，这儿......紫哥哥......"

努力分辨著声音隐约的来向，寒衣心急如焚地狂奔著。下一个瞬间，他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碎光从身边擦过......光华流曳之处，竟然映现出黑色的空间......不知不觉，他好似踏入了一片黑暗的甬道，声音传来的方向，就在没有尽头的前方。

"紫哥哥......这里......过来......"

奔跑，拼命奔跑......寒衣不知道这暗道还有多长，或者根本就没有尽头......声音自那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像是引领，又像是催促......身边的光点飞快的退后......

──朵儿、朵儿，等著我，即使要一百年、一千年才能抓住你的手，也请你耐心等候著哥哥......

嘶─啦──！他突然听见前方传来莫名而尖锐的破帛声，一道光线将无尽的黑暗裂开，雪白光芒铺天盖地将他席卷过去。

"你终于肯走出‘死夜'了......"

这个声音，好熟悉！寒衣努力适应著灼目的明亮，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如果寒衣没有如愿死去，醒来时在床榻前看见他，便不会有丝毫意外。但是，此刻他们都悬浮在半空之中，暗秋冥的黑色长袍直坠到脚面，身后是漂浮的银蓝色长发，蜿蜒著洒向四面空间。

"你......？"

这个人有著秋冥的容貌，却分明不是寒衣所熟识的那个孩子。他是谁？为什么会带著光明出现在已经死去的自己面前？不是凡人的秋冥，难道是天使？

"你只猜对一半哦......"

他随口说出寒衣的心事，却笑得无害，右手指尖掂弄著一抹淡蓝光球。

"秋冥，朵儿呢？"

"紫哥哥，好感人的兄妹之情啊！"

暗秋冥抬起头来，一脸的玩味，让寒衣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下面所要说的话，不会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紫寒衣，或者应该叫你‘巫师传人'？"暗秋冥却已开口，"明明是你仇人的儿子，你却不可自拔的爱上了流；他的女儿背叛了你，你却就此将到手的一切财富悉数放弃。你生父的牺牲难道就不用在意了么？身为高位巫师的他，可是用性命交换‘古怨之咒'，才让你有机会替家族报仇的呢。"

一字一字都像是利刃，剥魂削骨，却是寒衣无可反驳的──

他的家，几百年来一直是城中的望族，却在二十年多前的一场大火中销声匿迹：朵儿的养祖父，这位叱吒风云的黑道霸主，一夜之间让他全族倒于血泊；而那无数猩红，却是为著他不知晓的原因。而他赶回来的父亲，青，只来得及从寒衣母亲的身下将染血繦褓捡起；从火场中逃生出来，又经历了数年的流亡，将他安排到了孤儿院，之后的一切，都只为报仇。

寒衣缓缓闭上眼睛，再睁眼，不改沈默。低下头，寒衣的指甲紧紧掐入掌心，除了悲哀，他还应该有别的情绪么？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暗秋冥？临死前，我最后一点温暖的希翼，今生，是来自他的身上。曾经那么贴近的朋友，曾经那么亲密的知己。原来，多年以来的纵容，四季寒暑每一天的相处相知；原来，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滑稽的小丑，在他掌中上演一幕幕引人发笑的悲欢离合。过去那么多的日子里，每一天，他都在看我的笑话吧，我的懦弱、我的虚伪、我的幼稚。

寒衣的情绪，渐渐激动得失控起来。

"暗秋冥，你是个混蛋！"

──也许是因为我所要发泄的，是自那许久的从前起，就深藏于心中的委屈，和一直压抑著的灵魂。我只是个无用的可怜虫，不断逃避著既定的宿命，却终究只是棋盘里的小小棋子，注定著要成为复仇的祭品。笑吧笑吧，你们都来笑话我吧！

久已陌生的温热，自他的眼眶开始蔓延，喃喃欲出的，是他心中无法控制羞愤。可是，没有意料中的冷冷讥讽。直到寒衣用手背胡乱拂去满脸的湿凉，身前不远处的人，才有了动静。

轻轻的一声叹息，带著无限怅惘似的，"你原来还是会生气啊......"声音自前方低低传来，没有先前的尖刻与猖狂，"你果然是特别的。自我注意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很特别，明明那么脆弱，却一直伪装得那么坚强。不想知道我接近你的理由么？"

寒衣来不及开口，暗秋冥却已在他的面前倏然消失了。下一秒，寒衣感觉到背后有温热靠了过来，身体微微一颤，他想要回身，却因为暗秋冥接下来的话语变得僵硬。

"第一次对一个人有探究的兴趣......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忍不住加入自己的游戏......明明对待别人是那么温柔呵......对待自己却毫不留情......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都想要明白......"

太近，靠得太近，近得可以听到暗秋冥一呼一吸......许久，声音再次响起，寒衣能感觉到微热的气息......这刻危险信号本能提醒著寒衣，他莫名地希望，暗秋冥的动作只是单纯的戏弄......

"你现在，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奇异的温柔，轻轻的，像四月拂过肩头的春风，有著令人迷离的力量，意欲引人沈醉......寒衣的右肩感觉到一片温暖，那是暗秋冥的手掌......寸寸下滑，直至停握住他的手腕......牵引著，直到寒衣的手向斜下方缓缓伸出......

从他俩合拢在一起的中指抛出淡蓝光球，化作一团星云型的暗影，中央的柔白光亮里，漂浮著一名男子：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那表情十分的安详，黑纱包裹著的躯体永恒而寂静地沈眠著。

寒衣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看著自己的尸体；寒衣轻笑──

让我面对自己的死亡，然后祈求你的解救？可惜，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我啊。如果不是死亡令我甘之如饴，我又怎么会选择那么绝决的了断之法？所有的不堪，在彻彻底底失去了作为底线的朵儿之后，我该如何去面对？何况，这日日夜夜折磨著我的痛苦，原本就出自你手，即便你现在不是惺惺作态，我又该如何去接受？

那个知书识礼风度佳然的暗秋冥......

那个会在我面前撒娇赖皮的暗秋冥......

那个有时一脸委屈埋怨我克扣朋友的暗秋冥......

那个总是含笑看著我的孩子，自你出现的那一刻，我会当他已经死去......

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弥补，对你而言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次游戏，却是我一世宿命。你不该这样对待朵儿，在让她完完全全爱上你之后。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选了最温和的方式。所以，你我之间，从今以后互不相欠就好。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应该是主宰异界的神袛。养父与您订立的盟约，应当自我血尽人亡的那一刻正式结束。"寒衣的情绪冷淡，"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尊贵如您，一定会有许多很多更好的消遣，请您就此离开，让我回归永寂。"

他提步，这是他所认为的，最好的抉择。

※※※※※

寒衣终究没能如愿以偿。当他缓缓苏醒，涣散的目光首先聚焦在那人背影上时，却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陌生的房间里，刺目的光亮。躺在柔软的床褥上，浑身的痛楚却一阵一阵的卷席而来，直入骨髓，蹙了蹙眉头，原来死而复生的感觉是这么难捱。艰难的抬起手来，落入视线的左手手腕上，当初夺魂的伤处留下了深深的一具十字划痕，那种骇人的深红色，仿佛此刻还会渗出鲜血来，皮肉翻滚的，衬在惨白的皮肤上透露著几分诡异。

"只是一时还未完全恢复。"

暗秋冥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欣喜，一面说著端起桌上的杯子，小心翼翼地朝自己走来。

默默收回手来，寒衣看著他不语：暗秋冥已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齐肩的发丝一如记忆中那般松松束拢于脑后，黑如静夜......只是，他的心中明明白白，眼前的人，不是他所熟识的那个人。

"也还不能说话么？大概是方法太过激烈，修养几天总会好的。"

显然的歉意，暗秋冥的声音愈发柔和了，他走过来停在床沿，空著的右手伸过来想要将寒衣扶起。寒衣径自闭上眼睛，身体微微朝里斜去，他的动作，让暗秋冥的举动停止在半途。

半晌，身后只有一声叹息，却将寒衣的记忆带回到离开大宅的那天，暗秋冥的叹息，也是这般顺著渐渐掩上的大门从身后传来......──这是寒衣已经习惯的，而那人独有的，略带著一丝哀求的撒娇方式。

寒衣紧紧地闭上眼睛，他的心剧烈抽搐著。

──如果当作一切都未在你我之间发生，如果不责备你，如果不怨恨你，我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你？

第三章

寒衣是被暗秋冥带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借由时间隙缝的力量，方才能够复生。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波。

寒衣一直静静待在暗秋冥的视线里休养，痛楚渐渐从骨髓内消失，伤痕慢慢从躯体上褪落。可是改变不了的，是那颗已经对暗秋冥不能回到过去的心。寒衣不知道为什么从醒来后就不想说话，直到山庄里的人都认定他是哑巴，于是他就真的不用再开口了。

有愈来愈多的时间可以下床来走动，寒衣渐渐注意起身边的事物：在这座富丽辉煌的古典庄园里，终日都有成群的佣仆们四处行走。这些人稳重踏实，无一不是谨言慎行、进退有礼的；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似乎专门负责著自己的饮食起居。当他渐渐熟悉了新的生活方式后，便开始拒绝他们恭卑的殷勤，只留下一两个天性活泼有心思灵巧的孩子来洒扫庭院，房间内的一切事务也全亲自动手。

暗秋冥偶尔会离开山庄一段时间。其它的时候，似乎不经意的，他一直会出现在离寒衣不远的地方。寒衣知道这不是巧合，至少这个山庄大得足够让自己马不停蹄的逛上一天，暗秋冥完全可以离开他的视线。最初的时候，每当看见他躲躲藏藏的身影，寒衣总会装作视而不见的提脚离开。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坚持寒衣与他共进晚餐；从那以后，他都会出现在寒衣的饭桌边。这样一来，寒衣便愈加肯定暗秋冥几乎不曾外出，或者说，总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暗秋冥出现在寒衣面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一次比一次要长。有一天，寒衣察觉，除了就寝，暗秋冥就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可是，寒衣的始终沈默，直到有一天让暗秋冥终于明白：这个静默的男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像从前那样与他高谈阔论，不会再为了抢一筷子美食而与他大打出手。

所以，渐渐习惯了寒衣的冷淡，暗秋冥开始自顾自的眉飞色舞，或者有些时候，他干脆会把自己灌醉，然后拽著寒衣的衣袖喋喋不休。

只是，暗秋冥不会知道，每当他喝醉后趴在桌边，寒衣总是默默回到房间，然后，一夜无眠。

※※※※※

不管怎样，时间总是缓缓过去著。春花红了又谢落了，春草青了又枯黄了，春风暖了又冰寒了，春雪融了又冻结了。

寒衣的确是没有死去，但他的身体却依然在按照著年龄生长；而他的抑郁情绪，更在催促著它急速老化。于是，寒衣决定对待暗秋冥的种种视而不见了。因为他一直相信，力量强大如暗秋冥，也许很难碰到会令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物，人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原本就该类同游戏，聊可取笑。当初救回自己，不过是骤失了还在兴头上的玩具，暗秋冥心有不甘罢了。时间飞逝如箭，而暗秋冥会很快弄清楚自己的想法，而让他自生自灭；也许更可能，在他迷惑不悟时，自己早已化作一堆尘埃，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