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陆涛第一次见到姚云文,是15岁上高一那年。那是个深秋的晚上,陆涛第一次从父亲手中夺下了因重击而在他后背折断
的半截拖把柄。陆涛从小就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但跟父亲向来紧张的关系,却不能完全怪他这个做儿子的。
陆涛的父亲在单位里是个人人称赞的领导干部。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家中动辄便喜欢使用暴力,以及陆涛跟母亲这些
年来所忍受的。也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么一个和蔼亲切的男人,居然会对自己的妻儿肆意动手。懦弱温和的母亲是位
小学教师,知识分子的腼腆虚荣让她怎么也抹不开面子告诉别人自己丈夫的暴行,同事们只是当她身上脸上的伤是她自
己不小心弄的。即使有人看出了点什么,既然当事人不愿声张,便也不好说什么了。千年封建残留的影响,中国家庭存
在暴力的大有所在,人人自扫门前雪都来不及了,又哪里会有谁强自出头干涉他人夫妻生活。
陆涛小时侯。几乎每次挨打都是被母亲紧紧护在怀里,用她瘦弱的背脊迎着父亲的拳脚。有几次,真的是因为他顽皮做
错了。然而更多的时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至于打母亲,更是不需要理由。尤其是父亲喝了酒,或者在外面受了什么
气,任何稍高一点的声音都会引发一顿拳脚。可悲的是,酒一直是父亲的最爱,每日下班后最喜欢的就是自斟自酌一番
。
那天晚上,又是在微醺之后。看到陆涛居然还没有去学校上晚自习,便出言教训。虽然陆涛分辩说是大休,周五晚就不
需要上课了,却被那个男人当成了借口。陆涛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不服气顶撞了几句,结果被父亲提起拖把便重重击
在背后。即使憎恨,却仍习惯性地咬紧牙默默忍受着。只是当看到父亲手中不断落下的木棒居然打中了护子心切的母亲
,随着那纤瘦身影蜷缩到了地板上,陆涛心中隐忍多年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15岁的少年,虽然还不及男人的身高,但是力气却已经不小了。尤其是愤怒之下,更是惊人。竟然劈手夺下了父亲手中
的棍子,并高举起来想狠狠还击而去。但是角落里的母亲发出的一声悲鸣,阻止了他忤逆的行为。仿佛被儿子的反抗惹
怒了,但又慑于刚才感受到的力量,那个男人并没有再动手,却指着他破口大骂。忍无可忍之下,陆涛摔门而出。
被寒冷的夜风吹过,陆涛才发现自己连外套都没有穿,就连晚饭也都没有吃完。负气地不愿回家,不想面对那个虚伪残
忍的父亲,也不想面对懦弱无主的母亲。他没有什么朋友,父亲的暴力跟母亲的溺爱让他的心始终处于一种难以平衡的
状态,怎样都无法坦然接受别人进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跟同龄的同学之间总是保持着一些距离,无法融入。这种时
候,竟然连一个可以倾诉跟投奔的人都想不到。于是,只能踩着满地的落叶,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已经深了,饥饿跟寒冷让陆涛的身体有些发抖,却仍咬紧牙倔强地不愿回家。俯在天桥的栏杆上望着穿梭过往的车辆
跟行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即使有人看到了,也没有人愿意延迟回到温暖家的脚步去关心一个陌生人
。可是,就在陆涛以为自己的知觉就快要麻痹的时候,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种天气欣赏风景,会不
会有点冷呀——”
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陆涛转头望向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年轻男人子,无言地横了对方一眼,就将视线重新调向天桥下。
那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眼中的烦恶,仍然没有离开,只是仿若漫不经心地继续开口:“这么冷的天,如果能炒几个热菜
,再来碗热气腾腾的汤,一定很不错……”
陆涛早已辘辘的饥肠随着男人的话语更加肆虐起来,这回瞪向对方的目光中更增加了几分恼怒。然而迎面的目光却仍是
那么柔和坦然,白皙的面庞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陪我喝一杯,顺便给
我介绍一下这里比较好玩的地方?”
人们常说眼睛是最无法掩饰的地方,这个陌生的男子目光中所流露的清澈和煦,有着让人无法错认的善意。似乎明白面
前少年尴尬的处境,即使想伸出援手也仍是顾及到他敏感的自尊与倔强的高傲,婉转的不落一丝痕迹。
没有开口,但是在那双温和眸子的注视下,陆涛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接下来的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饥寒交迫战胜了
残存的自尊,即使有些犹豫,陆涛仍然还是跟着那个男人下了天桥,找了一家不大却很干净温暖的小吃店。当他的饥饿
跟寒冷都被热腾腾的饭菜驱走之后,才注意到,这个男人叫来的酒根本没有动过。而且,他看起来并没有吃多少,只是
一直很温和地望着自己,不时往自己的碗中夹点菜。仔细看来,男人大概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消瘦的身材,
浅灰色的风衣衬的白皙面庞有丝书卷气。
从他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般的话语中陆涛知道,他是个软件设计师。来这个闭塞的小城市是为了给一家合作企业测试新的
软件,第二天就要赶回去了。想必他也该好奇面前少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对,可是却善解人意地并没有追问任何事
情,只是默默地陪着陆涛吃完。
冷静了一个晚上,尤其在肚子填饱之后,陆涛的沸腾了一晚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无论如何,家总是要回的。而那个
人一直将陆涛送到了家属楼的下面,望着他走进楼口才转身离开,到最后,陆涛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对于陆涛而言,这仅仅是一次偶然的相逢,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短暂的插曲。只是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到,这个几乎
可以说的上是陌生的男人竟给他往后的人生带来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第 二 章
三年后的那个黑色七月,陆涛在备考的大军中突出重围,考进了离家千里之遥的南方一所知名的综合大学经济管理专业
。开学前,母亲流着泪将他送上南下的火车。不是不明白她的不舍,但是对父亲、对家乡的憎恶让他恨不得飞到地球的
另一端。因此,即使郊临的省会城市就有一所非常有名的一类大学,他仍然坚持将第一志愿填上了那所遥远的学院。
刚进大学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那种自由轻松的环境让陆涛的心充满了期待。可是半年之后,当开始的新鲜变
的不再那么诱人,他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轨。面对都市院校高涨的生活费用,家里给的零用钱并不怎么充裕,幸运的,他
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兼职。每周三个晚上,足可以贴补日常的开销。延续中学养成的良好习惯,他上课总是非常认真,教
授布置的任务也都完成的很出色。比起那些一进大学就自以为解放了而疯狂游戏人生的同学,他的表现让导师们都非常
满意。
俊朗的外表,加上高二后就猛蹿到一米八三的键硕身材,以及认真的个性,不觉间吸引了很多女生爱慕的眼光,其中就
包括杨晓雨。杨晓雨是个人如其名的女孩子,白皙秀气,温柔如雨,让跟她相处的人都觉得非常舒服。她跟陆涛是在老
乡会上认识的,第一次见面,纤细易感的她就对这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暗暗倾心。但是碍于女孩子的矜持,总是无法表达
出来。后来被一个老乡会的学姐看出了猫窍,便挺身而出帮两个人牵线搭桥。陆涛对与这些男女之情原本并不怎么热中
,在他的人生预想中也并没有爱情这项。但是既然学姐都那么明白地暗示了,再加上他对这个漂亮文静的女孩子也有些
好感,又有宿舍里的兄弟呼喝帮腔,居然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跟杨晓雨走到了一起。
虽说是男女朋友,陆涛并不象别的男孩子那样端茶提水、跟前跟后地将女朋友照顾的无微不至。只是偶尔两人一起到食
堂吃顿饭,或者周末没课的时候在校园中四处走走。而且通常的时候都是杨哓雨在说,他只是默默地听,偶尔才应和两
句,甚至常常心不在焉地魂游天际。即使这种相处方式自己想象中的情侣之间不太一样,杨哓雨仍对陆涛漫不经心的样
子着迷不以。
如果没有发生那段小小的插曲,或者他们真的会象无数大学中可有可无的情侣一样,平静地相处,到毕业时安静地分开
或者淡淡地继续。但是世上的事情总不是那么容易在意料之中,许多变化就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那天是周末,阳光明媚,是个多雨的江南很少见到的艳阳天。杨晓雨心血来潮地邀陆涛到市中心的卖当劳去打打牙祭。
落地的玻璃窗前,阳光暖暖地投射进来。街道对面是一栋高耸的写字楼,接近正午的下班时间,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
人群川流不息。或者自己将来也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吧,想到将来让陆涛的心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你说好吗?……陆涛?——陆涛?”
对面轻柔的女声终于将陆涛飘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打起精神,将视线从窗外转向杨晓雨细致的面庞,有些歉然地问道:
“你说什么?不好意思,刚才我没听清楚。”
心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杨晓雨仍然保持着温柔的微笑:“我刚刚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常常这么出来走走,如果你有时
间也陪我逛逛街好吗?”
语罢,她细小白皙的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望向陆涛的眼神中仿佛藏着一缕期待。杨晓雨的父亲是他们家乡税务局的一
把手,虽然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官,但是在那个小城市来说,也可以说是个非常实惠的差使。尤其全家只有她这么一
个宝贝女儿,更是从小捧在手心里疼爱着,金钱方面从来不曾匮乏。只是因为看出心上人的家庭经济并不宽余,加之更
不愿让他误会自己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所以,从认识陆涛开始,她几乎都没怎么买过几件太扎眼的新衣服,也不曾
象寝室里的其他女孩子那样,常常到市中心的超市、百货公司去逛逛。但是姐妹们指导说,男孩子如果体贴女朋友是应
该陪着她逛街的,这也能考验男朋友的耐性。虽然当时嗤之以鼻,但独处时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
“有机会吧,你也知道,我还有家教。”嘬了口加冰的可乐,陆涛又将漫不经心的视线掉回到窗外,丝毫没有留意杨晓
雨眼中的失望。
忽然,对街一个西装笔挺的单薄身影闯入了陆涛的视线。那张白皙斯文的熟悉面孔让他原本庸闲的目光倏地一紧。甚至
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他已经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往门外冲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杨晓雨。
终于赶在那个男人低头进入出租车前拦住了他。仔细打量,居然真的是记忆中那张斯文俊朗的面庞。“真的是你!”望
着对方有些惊讶跟陌生的目光,陆涛不由露齿一笑:“怎么,不记得我了?还记得三年前你到**市出差,请我吃了一顿
饭,还把我送回家了呢。”想来是自己的变化太大了。毕竟当年那个发育不完全,又满心阴郁的少年跟今天这个精神勃
发高大健壮的青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般,他认不出来也是应该的。
都这么明白地说了,原本以为对方应该记得自己才对,可是这个男人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冷淡且礼貌地说道:“对不起
,我想您认错人了,我没有见过您。”说罢便想进入出租车。
认错人?陆涛有些啼笑皆非,就连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都有着记忆中熟悉的软垮,再怎么错认也不可能相象到这种
程度吧?看男人转头要走,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意识到一同下班的公司同人都将视线投注到自己的方向,其中的讽刺与鄙夷让姚云文不自觉地想要逃开。可是自己的手
腕被那么用力地握住,看向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来者,姚云文有些气急。本来想继续伪装冷淡的,但是对方眼中的坚持
让他不由气馁。
“好吧,先上车,我们换个地方再谈。”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帘,带动着陆涛坐入车中。
车门关上,绝尘而去,留下淡淡的尾气被后面的车辆纷纷碾过。当杨晓雨从怔忪中回过神并追到对街的时候,只能望着
远去的车尾跺脚了。
第 三 章
坐定的时候,陆涛发现这是一家相当有档次的酒吧,有着一间间不大但却宽敞舒适的包间,并且有全套的卡拉OK设备。
在路上姚云文一句话都没有说,连现在坐在自己对面也仍然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陆涛耐心地等他开口,因看起
来对方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认识你。也没有到过你说的地方……”沉吟了半晌,姚
云文终于开口说话了。
听到对方的否定,陆涛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却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望着姚云文。空气,瞬间凝滞了。
“好吧,我承认我们见过。”面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不,是已经长成一副高大模样的陆涛眼中闪烁着的执着
与坚持,姚文云终于妥协了。沉吟了一下,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但是我并不希望我们今后再有任何交集,也请你不要
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可以吗?”
听到男人终于承认了身份,陆涛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放松的微笑。只是当听到后面的话时,他的眉头又重新聚拢了起来。
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急着跟自己划清界限,好象是遇到什么病菌似的。口气不由也硬了起来:“怎么,你很有钱不成?
担心我会纠缠你?还是担心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哈……”虽然在笑,陆涛的心中却充满了苦涩。
陆涛嘲讽的话语,让陆云文的面上浮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这种忧郁使得陆涛居然有些不忍,不忍再去逼他接受自
己。或者对方也有他的难言之隐吧,只是可笑自己一相情愿地以为可以多了一个朋友。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平静地说:
“很抱歉,我想是我太冒失了。放心好了,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言罢,毅然起身离开。
动了一下嘴巴,姚文云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无声地望着那个年轻的背影离去。门砰然合拢,他苦笑了一下,整个
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然倒向了后面。
忽然,蓝色多瑙河悦耳的和弦乐曲回旋在包厢内。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的号码,姚文云瘫软的身体忽
然僵硬了起来。有些迟疑地将手机放到耳畔。一个熟悉的冷硬男声从中传出:“今天晚上我到你那里。”甚至不等他回
答,那边已经挂线了。
怔怔地瞪了已经断线的手机半晌,姚云文终于反应过来。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个命令般的简短话语,一股悲愤的情绪从心
底深处涌起。坐直了的身体,将手机高高举了起来,发泄般地想要把它扔到对面的墙上。然而却又被已经象是本能般包
缚着他的理智给绊了一下,就是这么瞬间的停顿,已经让他的理智回来了。随手按下了电源键,关机屏保出现后,手机
屏幕出现了一片空白。
目光触及桌边装饰上的一个精巧按钮,伸手按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服务生推门进来,礼貌地欠身后问道:“先生,
请问需要我帮忙吗?”
“我需要一瓶酒。”
“请问您想点什么样的酒呢?我们这里有威士忌、白兰地、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