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还未转满,嘴角的笑意突然凝结,眼中掠过一丝警觉的煞茫,人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一会儿,庙外果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径直奔着火堆的方向而来,紧跟着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叫,“救……救命!”微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一个人影踉跄着扑进门来,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倒了下去,挣扎了几下,却已无力爬起。
狼九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只看身形打扮,那人应该还是个少年,一身衣衫上到处都是被刮破的口子,已经污损得辨不出本色,头发也在急奔中散乱开来,从破损的衣衫缝隙间隐隐可见他身上的青紫伤痕——还真不是一般的狼狈!
狼九冷笑,正欲开口,那少年却恰于此时抬头向他望来!
目光扫过那少年的脸,他蓦地一震,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人,明明素昧平生,为何竟会令自己生出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那张惨白的犹带血痕的脸,那双惊惶无助却依然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是嘴角边那丝紧抿出的倔强……真的很象一个人!
狼九心里一动,情不自禁瞟向马车的方向,下一刻,他的手已经被那少年抓住,冰凉的手指颤抖着,含泪的双眼分明诉说着无声的求恳。
还未待他有所反应,庙外人声杂沓,转眼间又拥进来五六个粗豪的大汉,均是身着黑衣,一脸强横,眉宇间戾气极重。他们一眼看见那少年,立刻抢近前来,大声吆喝起来,“好小子,还真能逃!今儿个倒要瞧瞧你究竟能跑到哪里去!”“还不快点儿老老实实地跟爷们回去,若伺候得三爷高了兴,指不定还能让你多活两天!”……
那少年紧紧咬住嘴唇,双眼中透出惊恐绝望之色,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跳起身来,随手抄起一根燃烧的树枝狠狠向那群人砸去,口中尖叫道,“不,我死也不会回去!”
几名壮汉纷纷闪身避开,只看身形,便知俱是一流好手,其中一个头领样的人嗤笑着命令道,“由得了你?带走!”立刻上来两人抄起少年的双臂反扭到身后,也不顾他的哭喊挣扎,拖拉着一路向庙门外走去。
狼九一直冷眼旁观,嘴角擒了丝淡淡的冷笑,似乎全无插手之意。
反是那头领一脸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又看了看一旁三匹骏马拉着的马车,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老实地住店歇脚,却要跑到这荒郊破庙里容身?”
见狼九不答,旁边一人忍不住插嘴道,“怕不是什么江洋大盗,正被官府通缉,所以躲在这里不敢见人?”其余几人一起讪笑,眼光不由都落在了那辆始终静静伫立的马车上。
狼九“哼”了一声,抬起眼来,目光如电,冷冷道,“你们抓人,我们歇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最好都别多管闲事!”
听出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那头领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罢了,爷们今天有事,就先放过你们。”向手下几人使了个眼色,当先转身行去。
他那个眼神令狼九呼吸一窒,浑身肌肉微微绷紧,就在下一刻,那头领突然回身,拔刀出鞘,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径直照他面门劈下,另外两人也在同一时间里挥刀斩向他的腰腿,三人的配合竟是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除了留下一人抓住那少年外,其余两人已迅速扑到车前,一个扣住缰绳以防马匹受惊,另一个将手伸向紧闭的车门,大声调笑道,“难道里面藏了个丫头?要不干吗只管躲着不敢见人?!”
手指将将碰到车门,那门却抢先一步向外打开,接着白影一晃,车中人已闪身而出,轻盈地落在火堆旁边。
那是个身披雪色狐裘的少年,长发迎风微微荡开,映着明灭的火光,唇角微勾,盈盈然透出一丝讥讽之意——他本就生得极美,那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惑,竟令人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那几个黑衣大汉同时转头,呆呆的看着他,不约而同停止了攻击。
好半晌,那头领才当先回过神来,眼神一亮,脱口叫道,“原来正主儿在这儿呢!弟兄们,还不动手,三爷定会重重有赏!”
抢去拉车门的黑衣大汉应声扑上前去,伸手抓向那少年,口中怪笑道,“快过来吧,美人儿!”
少年抬眼望着他,一动不动,似已根本没有想到还要闪避。
刹那间,只见银光乍闪,飞溅起几点血花。
直到四根带着血的手指落在地上,滚了几下,那黑衣大汉才惊觉到从手上传来的锐痛。他颤巍巍的举起右手,自己的四根手指竟已不见,徒留四个光秃秃的血洞,还在汩汩的冒着鲜血……眼睛越瞪越大,然后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尖喊才从他口中迸发而出。
就在这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中,慕忆身形一展,已轻巧地来到那被挟持的少年身旁,抬手间,手中短刀径直划向抓住那少年双臂的大汉的眼睛。
那大汉陡见眼前精光闪烁,完全出于本能地向后急闪,手中一空,那少年已被慕忆拉着带往身后。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众人刚从那声刺耳的尖叫声中醒过神来,场中的情形却已大变!
恰在此刻,一直未动的狼九突然动了。他腾身跃起,稳稳地挡在了慕忆和那少年身前,面沉似水,眼底阴狠一闪而过。不知何时,一柄蓝芒匕首已出现在他的手中,紧绷的身体隐隐透出一种气机——那是种原始的、危险的气息,充盈着嗜血的戾气。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僵局,只有那大汉凄厉的叫声断续回响,显得尤为刺耳。
这种僵局并未维持多久,随着那头领的一声断喝“闭嘴”,惨叫声戛然而止。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刀剑出鞘,呈扇形将三人包围在当中,看情形竟是势在必得。
狼九骨节突出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眼中漫上杀机,岩石般的面孔微微松动,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类似兴奋,就像饿了几天的野兽终于嗅到了甜美的血香,那种急待扑食的愿望已表露无遗。
慕忆侧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便抬手掩住了身旁少年的双眼,在他耳边低语道,“别看。”
同一刻,狼九已经出手了!
风起(10)
慕忆侧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便抬手掩住了身旁少年的双眼,在他耳边低语道,“别看。”
同一刻,狼九已经出手了!
他的每个动作都干净俐落,迅捷有效,所攻击的部位竟全是对手的咽喉,速度奇快地自那几个黑衣大汉身旁滑过,倏忽来去,几近无声,剑尖每一抹过对方颈子,必带起一串血珠,被袭者只觉脖颈一凉,鲜血标出的同时,身首分离,头软软垂下,扭曲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只余一段皮肤相连才不致于人头落地!
其实若论武功,狼九未必便是那五六个大汉联手之敌,只是他的这种攻击方式太过诡异,瞬间来去如电,出手虽然残忍却实用有效,绝不多费半分力气。片刻间,场中便只余那头领一人,肩头多了个血洞,怔怔地呆立当地,骇异得连惊呼都已发不出来。
整个大殿此刻犹如修罗场,血腥气弥漫空中,令人几欲作呕。寒风从敞开的庙门处不住吹进来,却再也驱不散满堂浓烈的暴戾之气。
那头领回过神来,转头看看倒了一地的同伴,浑身僵硬,半晌才咬牙道,“好本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狼九对他的问题恍如未闻,只看了眼默立于身旁的慕忆,“告诉我,为什么说‘他才是正主儿’?难道你们一直都在找他?”
黑衣头领自知难于幸免,反倒镇定了下来,将目光转到慕忆脸上,定定地看了很久,喃喃自语道,“……像!真像!”
此时篝火的光亮已经渐渐趋弱,整个大殿显得寒冷而阴森。那人的侧脸被幽暗的火光映得透出丝丝邪恶,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毒蛇在“嘶嘶”地吐信,
令人莫名地发冷,“如果你真是我家三爷要找的那个人,就算你们本领通天,也休想再能逃得出去!”
狼九心里一紧,皱眉问道,“你家三爷?到底是谁?!”
那头领突然笑了,笑容诡异,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讥讽之色,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惨白的脸上忽地浮起了一股死气,勉力抬起手来指着慕忆,“他会亲自来找你的,很快!……你逃不了的……”话音未落,人已缓缓软倒,嘴角溢出黑血来。
狼九上前两步,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沉着脸“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道,“他说的那个什么‘三爷’,你认识?”
回答他的是一声骤然响起的惊叫,他一回头,正好看见那少年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惨白着脸倒了下去,正倒入慕忆的怀中。
狼九讪笑,收起匕首,眼光掠过慕忆的脸,有些失望地留意到对方依然淡漠如初的神情,似乎这满是血腥的景象并没有能够吓唬住他。
觉察到狼九探究的眼神,慕忆不动声色地看看自己怀中的少年,语气凉凉地道,“你吓着他了。”
狼九嘴角微撇,带着一丝不屑,“可惜却没有吓到你!”
慕忆置若罔闻,扶着那少年走向火堆旁,“麻烦你帮忙收拾一下,好吗?”虽是征求的口气,听来却不容人拒绝。
“有什么东西好象不大一样了,”狼九皱眉,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可是究竟是什么呢?”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动手开始收拾残局,尽管手脚麻利,要将所有痕迹处理妥当,还是花去了大半个时辰,待他再次回到大殿内,那少年兀自未醒。
狼九拍拍衣衫上的浮土,慢慢走向火堆。
慕忆正专注地用手中的短刀切割着那只早已烤熟的獐子,他将烤糊的部分剔除,切了条獐子腿递了过来。
狼九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到得近前,没有去接那条腿,却突然扣向对方的手腕。
慕忆一惊收手,左手的短刀同时划出,斩向他的手指,刀刃反射出的寒光一瞬间触目惊心。两人在片刻间已交上了手,无声却惊险,掌风刀气带动得火焰晃动不休,一时间杀意弥漫。
狼九越斗越是心惊,只觉对方招式精妙,出手迅捷,动作优美却充盈着煞气,若非心存顾忌,好几次已可将自己伤于刀锋之下,唯一的缺点就是——似乎内力全无?
一旦确定,狼九再不迟疑,凝劲于臂,全然不顾闪亮的刀锋,直接抓向慕忆握刀的左手。电光石火的瞬间,寒意刺骨,短刀“璇月”冰冷的锋刃已切向他的肩膀,刃未及体,刀气已透肤而入,带着一丝冰冷的锐痛。
狼九咬牙,竟不理会,手臂一长,依旧只是抓向对方手腕——他在赌,赌慕忆不会真的想要断掉自己的一条膀臂!
刹那间,胜负已定!
随着一声脆响,慕忆在刀锋即将入体的关键时刻松手,任由它掉落于地,同时只觉手腕剧痛,已经落入对方掌中。他疼得微微皱眉,咬唇不语,霍然抬眼,与对方视线相碰,两人的眼中都似欲飞溅出火星。
狼九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脊背上隐隐渗出层冷汗来,脸上却半分不露,沉声道,“好本事!倒是我错看了你。”
慕忆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那只扣住自己的手上,冷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狼九先俯身拾起地上的短刀小心收好,这才放开了手,退后两步,“这刀……还是交给我收着吧。”
慕忆横他一眼,语带讽刺,“这把‘璇月’,好像你家主人已经送了给我吧?还是我记错了?”
狼九面不改色,“没错……只是留在你手里太危险,我还打算平平安安送你出关呢,可不想半途糊里糊涂丢了性命!”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保证,一旦到了关外,见到了大王,我一定会把它还给你的。”
慕忆不置可否,重又坐回火堆旁,扶抱起那少年,用手掌在他背心处轻抚几下,不一刻,那少年“嗯”了一声,浑身一震,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仿佛刚自一场可怕的恶梦中醒来,他呆呆地望着眼前那双清澈得令人失神的眼眸,好像还没醒过神来,神情间都是恐惧,嘴唇哆嗦着,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耳边传来柔和的低语,听来犹如天籁,“别怕,都过去了……你叫什么名字?”
望着眼前那有如明月般清华尊贵的人,少年突然悲从中来,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攥住慕忆的衣袖,颤声道,“我叫舒青,求你……救我!”
慕忆轻轻颔首,似有怜惜之意,放柔声音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舒青惧色稍减,迟疑了一下,才喃喃道,“大约两个多月前,就是刚才的那些人,将我强掳到一处偏远僻静的庄子里,那里还有好些跟我相像的十八九岁的少年,都被关在一间大黑屋里,庄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被他们尊称为‘三爷’的人……”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闪过忿恨屈辱的光芒,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领口,体内的阴冷疼痛依旧是肆虐刺骨,时刻提醒着自己那一段再也不愿去触碰的可怕回忆——倘若不是仗着灵巧机变逃了出来,恐怕早就死在那个地方了吧?就和那些无辜受害的少年们一样,死得不但痛苦,而且屈辱!一念及那些同伴,他的的眼神又多了了几分惊骇和悲凉。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自己已经见过了太多惨烈的场面,无论何时想起,那一幕幕惨景还是令他冷汗淋漓。
看着他惨白如死的脸,慕忆微有些不忍,静了好久,才又问道,“那个‘三爷’,到底是什么样子?”
舒青浑身猛地一震,眼前忽又闪过那人侮辱自己时的种种不堪画面,虽然自己每次都已濒临昏迷和崩溃,他还是记住了那人的眼神——那一刻,那人眼中的怨毒,真的令他寒彻骨髓!
接触到他那恐惧得几近崩溃的眼神,慕忆竟不忍再问,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个‘三爷’,是不是……瞎了一只眼睛?”
舒青突然尖叫一声,一头扑进了慕忆的怀里,哆嗦得更加厉害。
慕忆没有推开他,只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指尖处流泻出几许温暖,有倾,柔声道,“好啦,别再多想了。你可还有什么亲友可以投靠么?”
舒青定了定神,讷讷道,“还有个姑姑嫁到了不太远的一个镇里。”
慕忆点头,转脸望向一直静默在旁的狼九,开口问道,“你身上可有银两?麻烦给我些……”
狼九没有动,冷冷的眼光在舒青身上转了转,撇撇嘴角,“给他?凭什么?他好好的有手有脚,干吗还要人接济?”
慕忆蹙眉,面色不愉,只问了一句,“你当真不给?”
狼九想了想,“除非你肯告诉我那个‘三爷’到底是谁?与你又有什么过节?”
慕忆冷笑,扭头不答,扶抱起惊魂未定的舒青来到车前,将他安置在了车厢里,劝慰道,“先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再送你回家。”
直到看着舒青倦极睡去,他才又回到火堆旁坐下,取过一块獐子肉慢慢吃着,神情若有所思。
狼九一直默默地盯着他,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有个奇怪的感觉,那个所谓‘三爷’,与你的关系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