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郁默默看向他,清澈的目光里有欣赏,更多的却是羡慕,良久,突然涩涩一笑,摇头叹道,“也许当初我的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了,正如阿蛮所言,‘其实自打我亲口提出要他去帮我皇兄的那刻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已彻底改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一错不能再错,如果我们现在行差踏错了任何一步,就会有无数人将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所以我真的不能够允许自己再因为冲动而犯错了,你明白吗?!”
小六儿与他对视半晌,终于转开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彷徨(8)
慕忆回到“崇华宫”时,已是鼓打三更时分。
内室的门外居然还静静地站了一个人,微暗的灯光映着那人有些佝偻苍老的身影,显得异常孤单赢弱,令人不由感叹岁月的无情。
慕忆微微一怔,定了定神,上前招呼道,“陈公公,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休息呢?”
陈公公见他如约归来,一张老脸上现出略带倦意的欣慰笑容,刚要躬身行礼,已被慕忆伸手搀住,低声道,“公公无需多礼,有什么事吗?”
陈公公抬起头来,目光在他苍白清丽的脸上迅速逡巡了一周,不动声色地微笑道,“是这样的。陛下本要亲自等您回来,被老奴好说歹说劝去休息了,特留老奴在此恭候您的大驾,传陛下的吩咐,请大妃明日一同前去早朝,说有事要商量呢。”
慕忆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公公也快回去歇着吧。”说着便推开内室的房门,低头走了进去。
陈公公注目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一双精明老辣的眼里隐隐闪过一抹疑虑之色,半晌,才低低地叹了口长气,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早朝的大殿上气氛肃穆凝重。
明烨帝身着龙袍,高居于御座之上,身侧不远处是静默而立的慕忆,他已换过了一身华贵的衣饰,仍旧是那种新雪一般的白色,衬着他淡漠平静的容颜,于清丽中隐隐透出种莫可逼视的尊贵疏离之意。
御阶下的朝臣们对于他的临朝虽然心怀猜疑,却都不约而同地摆出了一付不动声色的平静态度,依旧按照原先的顺序向殿堂上的君王有条不稳地上奏着朝内朝外的大事小情,然后躬身听候着明烨帝的旨意。
慕忆对于这些朝堂上的事本就没有多少兴趣,却又猜不出明烨帝让他同来的用意,听着耳畔那些由不同声音发出的或高或低、或急或缓的言语,竟渐渐走起神来。他半垂下眼睑,听凭自己的灵觉像无数条肉眼难见的细线般缓缓向着殿下延伸出去,不一刻便游遍了大殿的各个角落,虽未抬眼,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阶下群臣们此刻暗藏于心底的各种情绪,其间或认真、或揣测、或不安,甚至还有针对自己而来的窥探和觊觎,当真是花样百出,与他们脸上所摆出的那种道貌岸然却又“忠”字当头的表情相差何止千里?
静静地感知和玩味着这一切,慕忆的唇角边不觉漾起一丝浅浅的讥讽笑意。
就在这时,明烨帝那清朗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耳畔,“……爱卿以为如何?”
“什么?……”慕忆微微扬起脸来,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对上的却是明烨帝那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
明烨帝凝视着他,直看得慕忆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自己责备的目光,才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向殿下跪拜着听候旨意的礼部侍郎淡淡吩咐道,“就依卿所奏吧。”
他注目礼部侍郎躬身应是而退后,突然微笑了一下,换了一种较为轻松随意的口吻向一直默然立于殿下的明郁道,“对了,王弟这次外出巡察劳苦功高,朕虽然已经各有封赏,却好象还有所遗漏,”说到这里,他侧目撇了一眼身旁的慕忆,眼中闪过一丝宠溺的笑意,接着道,“若非昨日与大妃闲聊时得他提醒,朕几乎就忘记了……”
明郁闻言,抬起一直微垂的头,用带着些诧异的目光望着明烨帝,却似乎有意不去接触他身旁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开口问道,“皇兄的意思是……”
明烨帝故意不理会慕忆向自己投来的询问目光,依然微笑着道,“就是那个总跟在王弟身旁的侍从呀,好象是叫什么‘小六儿’吧?听大妃说此人忠勇异常,一心护主,甚至还救过你的性命,这样的人怎能不加封赏?”顿了顿,又叹道,“朕还是头回听到大妃向朕夸奖别人呢,倒真有些好奇起来了,很想亲眼见见此人,王弟今天带他来了吗?”
明郁吃了一惊,再也忍不住向慕忆看了一眼,见对方也正抬眼向自己望来,两人目光一触,便即刻闪避开来,各自低下了头。静了片刻,明郁才低声应道,“是,陛下。小六儿此刻正在外面等候臣弟下朝。”
明烨帝似乎没有留意到刚才的那一幕,只是点头吩咐道,“很好,那就宣他上殿来吧。”内侍马上高声传下旨去,只听得宣旨之声层层由大殿上向外传递下去,给人的感觉犹如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回响,充满了神秘慑人之力。
大殿上群臣们皆垂首静候,偏偏却有一种隐约的不安缓缓自各人心中升腾起来。
不一刻,小六儿欣长挺拔的身影已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进得殿门,远远便跪下叩头道,“奴才小六儿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明烨帝微微一笑,盯着他拜伏在地的身影,眼中闪过饶有兴趣的神色,温和地开口道,“罢了,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小六儿闻言又磕了个头,用清朗的声音应了声“是”,便缓缓抬起头来,却在明烨帝那张温和含笑的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冷冷的探究之意,他立刻垂下眼睑,勉强抑制住全身上下突然涌起的一阵寒意,脸上现出十分恭谨的神态来。
明烨帝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含笑道,“果然不错。你的大名叫做什么?”
小六儿垂首应道,“奴才自打生下来就是亲王府的家奴,一直被人唤作‘小六儿’,直到十二岁上被派在睿英亲王身边做侍从,现在还是叫做‘小六儿’,并没有什么大名。”
明烨帝温声道,“朕听说你忠勇可嘉,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人才,也难怪大妃会向朕举荐你。”沉吟了一下,又道,“这样吧,朕今天就下旨脱了你的奴籍,赐大名为‘谢君庭’,封你做个六品侍卫,此后就在皇宫中当差吧。”口中说着,目光一转,望着明郁微笑道,“王弟意下如何?可舍得么?”
殿下群臣都是一震,互相望了一眼,目光满是惊异之色——这样由家奴一跃成为六品官员的事还真是史无前例,可算是破天荒头一遭呢,许多老臣甚至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头。
但最震惊的却还是明郁等三人!
慕忆侧过脸来看着身旁的王者,清澈的眸子里瞬间闪过的是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隐约的恼怒;而明郁则只是静静地抬起眼来与殿堂上的兄长对视着,明烨帝却清楚地在他一闪而逝的眼神中看到了真实的痛楚和深深的悲哀,不禁心里一动,缓缓移开了目光。
就在这时,小六儿突然伏地叩头,大声道,“奴才多谢万岁的提拔栽培,只是小六儿自知身份卑微,又不懂得皇宫中的各种规距,怕是难堪大用,求万岁爷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群臣都是面露惊骇之色,当下便有人出言喝止道,“大胆奴才,陛下的话就是圣旨,你竟胆敢当庭抗旨不遵吗?”
反倒是明烨帝似未动怒,只是抬眼盯着明郁那张刹时间苍白下来的脸,口中淡淡道,“怎么,这就是王弟调教出来的手下吗?倒真是忠心不二得很呢!”语调略带讥讽,其间的含义却犹如尖针般刺骨。
明郁浑身一震,连嘴唇也似乎失去了血色,暗暗吸了口长气,俯身跪倒阶下,朗声道,“陛下恕罪,都是臣平日疏于教导,请皇兄看在臣弟的薄面上不予追究。”随即回头向小六儿沉声喝道,“谢君庭,还不快叩谢陛下赐名和破格录用之恩!”
小六儿抬起脸来,望着明郁那严厉得甚至近乎凶狠的目光,怔了片刻,才猛地磕下头去,大声道,“请万岁爷息怒。谢君庭叩谢陛下恩典。”
明烨帝故意无视于身侧慕忆那不满和恼怒的眼神,点了点头,淡淡道,“罢了,既然你自承不懂规距,这次朕就不予追究,想来入宫以后,自然有人教你学会许多东西。朕特准你回王府去收拾一下,今天下午就到宫里报到当差吧。”
小六闻言一呆,却没有抬眼,只是叩了个头,大声应道,“遵旨。”
明烨帝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冷笑,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缓缓开口道,“那就……退朝吧。”
彷徨(9)
当天晚饭后,小六儿便被带到了宫中侍卫们居住的地方。这里虽不属于皇宫内苑,却也相距不远,简洁干净的院落中并列着几排整整齐齐、大小相同的房子,每所房中可住四人,家俱床铺一应俱全,日常用品也一概不缺。
小六儿听人介绍才知道,一般年长或品级较高的侍卫在宫外都置办了属于自己的小家,每次当差完毕,轮置休息时便可请假出宫去住,对这些人此处也就是他们平日里一个歇脚的场所,但对于自己这样资格还嫩的新人来说,这里就算是“家”了,每日里除了当差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要在此度过,也不许随意走动,比起自己在亲王府中虽身为家奴却受明郁放任自由的日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他一边听着负责带领他这一组十人的侍卫组长在自己耳边不住教导着宫中繁复冗长的诸般规距,一边抬眼打量着这间自己以后栖身的房子,脸上虽然静静地不动声色,心底却禁不住涌起一阵苦涩之意。
小屋说大不大,于四个屋角处放置了四张床铺,铺盖倒还干净,屋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零乱的码放着一些私人物品,在那个叫做常海的侍卫组长带他进来前,桌边早已坐了三个身着便服的侍卫,其中一人甚至只穿了一件短衫,正在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赌钱,见到他两人进来方才停了手,恭敬地向常海行礼过后,三道满是探究甚至还有些轻漫的目光便在小六儿身上来回打起转来。
常海将这三个被唤作“老三”“老七”和“老九”的侍卫介绍给了小六儿,看年纪除了老九以外,另两人倒象是比他大些,小六儿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说了句,“小弟初来乍到,多有讨扰。”
老七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目光闪闪地向他打量片刻,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不敢当。谢兄弟年纪轻轻就能入宫当差,又是六品的官阶,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呀!大家既然住在一起,今后还要多多照应才是……”话音未落,老九已“哧”地笑出声来,“七哥何必同他如此客气,他一个新丁,懂得什么规距?倒是叮嘱他以后凡事小心些,多点儿眼力劲儿,别得罪了咱们弟兄几个才好!”那个老三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冷着脸打量着小六儿,眉头微皱,眼中似有疑问之色。
小六儿还未答言,常海已干咳了一声,开口道,“不妨先给你们打声招呼,谢侍卫的来历可不一般,连……”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屋门口处,其余几人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便也呆在了那里,仿佛骤间然被人夺去了魂魄!
小六儿原本背对着门口,见此情景,立刻警觉,飞快地转过身来,右手在同一时间已摸上了腰畔的剑柄,锐利的目光迅速一扫,蓦地怔住,竟也如其余几人般露出震惊的神色,呆呆地愣在当场。
只见清冷的月色下,慕忆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处,一袭白衣在轻柔的夜风中微微拂动,翻卷出淡然的韵致,清澈如水的目光凝注在小六儿身上,隐约带着种忧郁的歉意。
屋中几人震慑于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仿佛深渊般看不到底的魅惑,一时间都忘了身在何处,一片忽如其来的静寂中,只听得到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
还是小六儿最先回过神来,微微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后,便带头拜了下去,沉声道,“小人谢君庭给大妃请安。”他清冷的声音却令其余几人瞬间变了脸色,这才猛然清醒了过来,慌忙间跪了一地,参差不齐地叩首道,“小人们给大妃请安。”
慕忆清冷的目光淡淡自他们身上扫过,便又停在小六儿低垂的侧脸上,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开口道,“小……谢侍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又向其余几人吩咐道,“你们也起来吧。”清浅的笑容配上柔和的低语,令人不觉间已恍惚了心神。
小六儿起身,扫了身旁几人一眼,入目竟全是痴了一般的嘴脸,他不喜欢这些人看慕忆时的神情,心中顿时不快起来,一股怒意上涌,索性破罐子破摔般地冷冷问道,“这么晚了,大妃贵足踏贱地,是有急事要吩咐吗?其实只须派个人来打声招呼即可,何敢劳您亲自大驾光临?”如此桀骜讥讽的言语自他口中说出来,屋中几人顿时吓了一大跳,不由全都脸色大变。
慕忆神色一黯,静了片刻,低声道,“我是有话要同你说,你……随我出来一趟吧。”言罢,径自转身向外走去。
小六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咬咬牙跟了出去。
两人走后,屋中静了很久,才又传出了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先是老九发出了一声惊叹,“妈的!怪道外面都在风传大妃是咱们大澈国的第一美人,我先还不信,今儿这一见,居然是真的!”
接着便是老七的声音,“这样的长相,若不是如今这种身份,怕是早被人……”话未说完,已被老三喝止,“别说了!”
老九“嘿嘿”笑了两声,“三哥,别假正经了,刚才你不也看傻了?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老三似欲反驳,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声闷“哼”。
忽听常海的声音冷冷喝道,“你们几个都给我闭嘴!赶紧把口水擦干净了……不知死活的东西!大妃是什么人,也是你们这种小侍卫能随便议论的吗?别看他长得那样儿,那可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主儿,他祈雨的时候你们不也都在旁亲眼看见了吗,怎么这时候就见色起意、痰迷心窍起来?还胆敢对他不敬,信不信人家动动小指头就能叫你们灰飞烟灭?!”顿了一下,又道,“漫说是你们几个,就是万岁爷对他那也是礼敬有加,不敢怠慢的!”
三人被他这一番话骂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听老九干笑了两声,“常头儿,你别生气呀,我们也就是过过嘴瘾罢了,难道还敢当真不成?”老七也陪笑道,“就是就是,今儿这话都是关起门来瞎说的,讲过就算了,咱们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儿规距都不懂?”
常海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
屋内静了片刻,突然传出老三低沉的声音,“只不知大妃这么晚来找谢侍卫做什么?看样子他们早就认识,而且关系还……嘿嘿,常头儿知道的事比咱们可多得多了,不如先给我们弟兄透露点风声,免得日后与那姓谢的小子不好相处。”
老七也随声附和道,“不错,常头儿就看在平日里哥几个没少孝敬您老的份上,给弟兄们提点几句吗!”
常海似乎略略犹豫了一下,叹口气道,“也罢,我就教你们一个乖,也省得你们任性胡来,否则怕是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接着便压低声音密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