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背诡异的红点开始消散,慢慢不见踪影。
血饲,果然换到暂时的安宁。
阮宝玉抬头,看着头顶的诃梨帝母神像,并不觉得亵渎,厚颜无耻和她对视。
“你愿意跟我走吗……”依稀里他听见这句。
“啊?”
“跟我走……天高海阔,我们离开京城。”
黑夜里,帛锦的声音暗哑,但却刺出一道炫目的光亮。
※※※
佛前,香云雾遮,烟幔里神佛那眼含慈悲的笑容,时隐时现。
念珠转动,太后闭目温婉地问道:“大印已经送到陛下那里了?”
“是。”堂下的段子明恭敬地回答,“是李少卿亲自呈上的。”
“锦衣侯没说别的?”
段子明顿了顿,再回:“殿下说,审凶断案始终非他强项。”
“殿下”这一词抛出,明明确确地表明了段狐狸所站的立场。太后纳罕,睁开眼,睇了段子明好一会,“他就说了这个?”
段子明古井无澜,依旧低眉称是。
这个“是”字,却换来太后怆然一声叹息:“段子明,你觉得圣上如何?”
“君臣之别,有资格说陛下品节的是史官,子明论不得。”
太后颔首,微笑:“明白了。皇帝这里,哀家自然会去招呼。”
“多谢太后成全。”
“那……你觉得阮宝玉如何?”
段子明皱眉,低头望脚下玉砖,倒影中脸上面具冰莹:“怎么看,阮少卿都是个手零足碎的痞子!”
“……”
“太后放心,等殿下交代子明查的案子有了定论,臣就立即回到殿下身边,保护殿下。”
“这案子……”太后终是停下数珠,不再装糊涂,延颈而问,“可有了眉目?”
段子明咬了咬唇,谨慎道:“线索,依旧甚少。”
太后眼神一黯,旋即展笑:“时隔那么多年,小锦的确太为难你了。”
“子明,无碍。”
“段子明,哀家沉疴久抱,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太后……”段狐狸欲言被太后扬手打住。
“你查的案子,无论怎样的结果,哀家都想第一个知道答案,可以吗?”
段子明沉思了下,点头允下:“臣知道了。”
太后闻言,敛眸:“你去吧。”
段狐狸告退,人走到门廊却又站定,平静地瞧着,不远处内侍们利索地更换着时牌。
“太后,我不知道您每天祈福,是不是为了陛下。但是我觉得,就算神会原谅了陛下,很多人也不会原谅他的!”
是时,丽日当空,风过桂花林。
绿叶中桂花,层层点点压枝喧闹,其香随风而飘。
林里,有人缓缓睁开细长双眸,俊逸的脸庞温润如玉。
人很美,但更残酷,异常清醒的残酷——帛泠。
眼前西风,揉出一场桂雪,簌簌落下。花雪落覆在两枚大印之上,帛泠正眼都没有去看,视若无睹,只当灰尘。
抬手,他优雅地接过太监递来的汤药。碗里黑色的药汁,轻荡。
“母后要你传什么话?”帛泠将药一饮而尽,顷刻涩苦满口。
“太后说,锦衣侯原本只是告假,休整些日子,又怕自己误了朝廷大事,所以才辞官的。”
“哦?”帛泠换过瓷碗,这次是甜羹,桂花酒酿。
“太后请陛下不必为难他们。”
“锦衣侯是朕的侄儿,阮宝玉命虽极烂,但也算屡立奇功的大臣,朕怎么可能为难?。你去回太后,说朕心里明白得很,请她放心。可他们职位必须保留,就当朝廷修养放他们长假,帛锦与那……阮宝玉何时想返朝,自然官复原职。”帛泠搅动瓷匙,声音高高在上,暖如春风,却听得让人悚然。
帛泠品羹,一勺入口,果然甘甜清香。
夏天一过,皇帝会很忙,祭天祭地祭祖宗,太常寺每年这时候都会天天伏地,告户部——不给钱。
今年,铁公鸡的户部尚书,也不含糊,成日里在帛泠面前苦着脸,只差没当场把算珠拿出来,拨得当当响了。归纳到最后就是一句,国库没多少钱送太常寺大办。
“尚书可以亲自呈谏,劝朕取消祭奠。”帛泠调解到最后,没了耐心,放出杀手锏。
这下,尚书惶恐不安了,愿意和太常寺商议解决。他们没问题了,帛泠倒被烦出了病,虽说小恙,毕竟伤神。
所以,没料到帛锦他……
帛泠心思辗转,嘴里突然嚼出酒酿里异物,舌尖去舔,小而坚硬,应该是碎掉的瓷渣。他没有勃然大怒,吐出异物,仍是面不改色,狠狠地嚼动着。
瓷渣坚硬,根本咬不碎,却在他狠命地咀嚼下,渣尖飞快划破牙床。
嘴里尝到一丝腥甜味道。
那血腥渐渐取代了桂花的香甜,满口的血,终于缓慢地嘴角滑出。
身旁的侍卫太监见状吓坏了,个个不明状况,有的大声疾呼着要寻太医,有的跪地低头:“圣上,请保重龙体。”
帛泠这才将瓷渣吐在手上,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融蚀入地,浸染上了桂花,点点红斑。
“定是御厨办事不小心,碎了瓷碗没收拾干净,请皇上饶命!”戚戚央求声。
帛泠露出猫捉耗子,看着自己戏弄猎物濒临死亡时的微笑:“罢了。”
有素燃在,他怕什么?
帛锦的事……过些日子再说,也成。他当真说走就走得了么?
当然说走就走。
当时,花痴阮宝玉为这句话,立即感动得不行,色令智昏。
他赶回侯府,就卷起铺盖,算是收拾完了自己的行李,扛上阮侬,捎上蓝庭,目不斜视地往门外冲。
帛锦一把拉住他。
“走啊,侯爷。”阮花痴,宝光璀璨地笑着,目光还是有点呆。
“你不向李延道别?”帛锦很婉转地,很婉转地提醒他。
“哦,我已经把官印留下了啊!”
“……”
“侯爷,我这人就是重感情!我怕再多想想李延,会控制不住带上了他的。我们还是快走吧,否则要带上好多人呢……”阮宝玉眉垂圆眸地回着话,心里明白:就是不能带上那根能点天灯的大蜡烛。
帛锦莞尔,当真被宝公子攥着衣袖,走出京城。
四人真正地徒步,走出了京城!
出城好几里,宝公子才累得不行,停下喘粗气;才很有智慧地想起,这人间尚有雇车做脚力这回事;随后他更有智慧,劫拦别人的车,动之以情要人家让位。
最后,在帛锦的银票劝导下,车上的一行人终于不再嗤鄙宝公子,乖乖地让出了牛车。
私奔初步,可谓顺利。
尔后这一路,天空清明,凉风飒爽。
阮宝玉也不欣赏秋景,整日里色迷迷瞪着帛锦瞅。
车外面野菊灼灼,人与黄花各自香。
“我有灵感了,侯爷就保持这位置不动哦。”阮宝玉吐口水当墨,开始动笔,“侯爷,你真好看。”
“……”
“侯爷,我能不能不吃猪肝啊。猪长得一般也就算了,肝也长得太难看了……”最令宝公子不爽的是,要吃猪肝。每顿都有,烧法不同。可他本来就不爱吃!
“那你别喂血。”帛锦很干脆。
“侯爷坐身边,连猪肝都变得挺好看了。”阮宝玉委屈地举筷。
每逢这时,阮侬都会将头枕在蓝庭肩上,撒娇:“娘啊,你当年怎么把我丢给这样的人做爹呢?”
“那是因为……”蓝庭举手抚额,好似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眉月东升,一天又如斯而过。
是晨正午,缓行的牛车过山道,突然停了下。
阮侬最先从掀帘,探出头。他刚想问车夫怎么停了,就见车前有支张狂马队,雁翅排开。
最前几骑,举着短弩,支支尖锐的箭头,对着牛车青布帘门。
枯叶纷落,气氛凝固,无声地向四周渲染开。整个山道间,只听得高空鹰隼盘旋长啸的声音。
“你们是……追兵吗?”阮侬小心翼翼地问。
听到追兵一说,帛锦抬眉,出了牛车,“他们不是官兵。”
身披铠甲,却非官兵。那是——
阮侬眨眨,兴奋欢叫:“师傅,他们是山贼,对不?哈哈,进山好多天,终于让我遇上山贼喽!”
这阵欢声一出,极其洪亮,回音隆隆。
可能没料到,阮侬有这一吼,对面的马队中,有一马倏然惊动,而马背上开弩的也跟着,不慎人向后仰,手微微一抖,弩床上锐箭对天射出。
箭声破空那瞬,高空的鹰隼忽然俯冲下来,逼近弩箭那刻,巨翅速敛,低头迅猛地叼住射出弩杆,随即黑翅扇动着,稳稳落在帛锦肩头,歪头,俯瞰侧望。
“恭迎殿下,恭迎殿下,恭迎殿下!”
马队骑兵好似如梦初醒,全都放下弩器,整齐叫喊着。声似雷鸣,字字震天动地。
猎猎风中,帛锦广袖如翼,肆意张开。
第三十二章
“阮宝玉,你个犬母所生的!”李延啐了一口,第九千九百九十八次地诅咒,脚第到九十七次踏进侯爷府的门槛,去找管家问有没有侯爷他们的消息。
管家老实善良,每次都无奈摇头:“恕难奉告。”
也是,人家私奔会告诉你去哪里吗?
李延垂着头,打算打道回府,却见萧彻迎面走来。他知道,帛泠已经对萧彻法外开恩,解了他的禁,派他监督淮河沉铁一事。
风徐送,带着药香。
多月不见,眼前的萧彻又瘦削了很多,气色也不是很好,站得挺远也能听出他呼吸中夹带着粗喘,然而腰杆还是天生地挺拔。
“萧少保……”李延开口招呼,才想起苏银那个叛徒,还寄宿在他家,心里顿觉尴尬,可惜有点晚了。
“李少卿别来无恙。”萧彻微笑着还礼。
“哦,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侯爷他们的消息。”
“我听说了,即便是人去楼空,也想来看看。”
“萧少保,苏银他……”李延搓手,试图解释。
“我明白,人各有志,不全怪他。”萧彻洞悉,摇摇手。
这一句,又让李延接不上话,傻呆了会。
“两位大人,大风天的,不如请到耳厅歇歇脚,喝口茶再走。”侯府管家及时插了话。
“也好,李少卿,请。”萧彻大大方方答应了。
李延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侯府耳厅不大,堂内兰花盛开。
李延本来就不喝茶,少见的是萧彻也不碰茶盏,进了厅只对着兰花瞧。
“这兰花怎么了?”
萧彻感慨,“这盆兰花是原先阮少卿问我讨去的,那夜他家失火,我以为花也跟着毁了。原来留在这里,还活得不错。”
李延皱眉,回想起那晚,萧彻着急的样子,恍然道:“少保,着急也不全为了阮宝玉啊?”闹了半天,你担心的是花,难怪阮宝玉跟着侯爷奔了。
萧彻好似受不起花香,没回答,便开始一个劲地咳嗽,凶得好像整个肺都快被他咳出来。
弄得李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急得甩汗,袖口一挥,一张纸也顺带飘出,悠哉哉地落地。
“这是……”萧彻捡起。
“哦,这是阮宝玉欠段子明的借条。我和段子明交情不错,把单子帮他赎回来了。”
萧彻手捏纸张,肃然起敬,嘴角勾出了一道弧线:“字不错,我想留作纪念。”
李延一顿,连忙摇头。你当我傻的!五百两银子欠条啊,又有阮宝玉摁的手印,说给就给怎么可能!
“少卿怕我讹阮宝玉,转问他要钱?”萧彻死捏这纸不放,指骨分明。
“我……”李延握拳,考虑着自己是否要点头承认。
“那我出五百两,放李少卿这里,做个抵押。纵使我以后真问阮宝玉要了钱财,你大可以用我的钱来换赎,帛管家出面个人证。如何?”
“他日,你见到阮宝玉,自然能问他要墨宝。”
“如果我没记错,阮宝玉已经无法右手写字了,就算再写,也和这张文墨不一同了。”萧彻言之凿凿,眼神坚定,就是摆明立场,反正这张纸头,他是要定了。
谛誉山,永昌界内,风景奇好。
千峰竞秀,万壑藏云,帛锦的军队也藏在这里。
裴翎从鹰的脚环上取下一小纸团,小心地慢慢展开。
帛锦见他皱眉,问道:“上面是罗敷的回复么?”
裴翎颔首,将纸条递上。
帛锦扫一眼,面不改色将纸条,揉碎。
“这事我会处理,你和段子明别管了。”
“殿下……”裴翎欲言又止。
罗敷者,罗昭仪的堂兄是也。罗昭仪,就是和太监欢爱又极其不幸被宝公子看到那位。
罗昭仪被勒死后,他自然也受殃及,让帛泠贬到边疆守城。
人不重要,手下的兵士倒不算太少。段子明和裴翎想趁机拉拢,人家也很爽气,要帛锦交出阮宝玉再说。
“这档事别对阮宝玉说,只字不许!”帛锦漠然道,“段子明不是已经赶回来了,怎么不见他人?”
“段子明和阮宝玉,他们一言不合,约到后山东侧枫树林里,对决去了。”裴翎垂眉回道。
后山东侧,山枫绝美。
段子明两手叉腰,悍然道:“阮宝玉,你皮真厚,缠着我家殿下混到这里!一直做花痴,你不腻味?”
“我就是喜欢侯爷,我就算当天下第一大花痴,你这一只耳朵的臭狐狸,也管不着!”宝公子不屑地撇嘴。
所谓对决,就是对骂,一口口的口水对呸!
段子明冷笑:“说的真轻松哦,你知道自己是要和谁对着干吗?是皇帝。别怪我没提醒你,和皇帝叫板,很容易死的,阮少卿。”
“你们能与侯爷生死与共,我就不能么?”
“这里的兄弟,好端端的军兵不干,偏要来这里占山做寇;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能与殿下,生死与共,那是忠义之气。你呢?”
“我很简单,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和他一起死!”
“莫名其妙!”
“我的情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又没侯爷好看!”
“阮宝玉,我将来可能会佩服你花痴本事;但是,我就是不信你!”狐狸面具下钻出嘲讽,“我猜殿下也不全信你,否则他怎么令我查他父母被杀的沉案,不找你呢?”
这句尖锐,狠狠地刺了宝公子一记。
“谁求你信了!侯爷是我的,你少借公事缠他,你个歪嘴的骡子,别想充当千里驹!”
“阮宝玉……我讨厌你!”段子明气得脸色泛青。
“我也一样!”阮宝玉,又呸出了口水。
“如果你们吵完,记得回去吃午饭。”帛锦,不愠不火,“望二位抓紧,太阳已经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