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阮侬的户籍住地,写你家北边旧宅了。”
“那边荒废太久了,鬼宅似的,你写那边做什么?”
“不是说,穷人家有补助嘛。”阮宝玉头一歪,踢路边小石。石子滚到路中,绊倒一奔路的男子,男子高兴地欢蹦上好几尺高,“这回中定了!”
宝公子感叹,“造孽,有人注定就是要活到老考到老的。”他回头却见李延已经气得翻眼,阮侬正忙用手为他顺气。
“李延,答应吧,答应吧!”宝公子恢复了甩宝姿态,左右乱吠。
李延头晕,终于点头,“我派人去老宅等你的救济款就是。”
“派人不可靠呢。”
“就这点碎银,你还怕别人携款潜逃?”李延脸气的由红转青。
“我把当你当自己人啊!”宝公子对毫无保留送上花痴笑,“别人怎么和正直的你比呢?”
阮侬瘪嘴,委屈地眨眼,“李叔叔!”
李延实在架不住这对父子,“行了,阮侬放心,叔叔我亲自去等这笔款子!”
宝公子颔首,表情极为认真地指点道,“记得别带下人,咱就是穷人。”
夜色很美,月光很冷。
老宅,枯灯。
一切景色都很——欠杀。
窜入的黑影,脸上蒙布,只露双眼,人在月雾中叹气,小心地张望了下四周。这宅子不小,被荒废得可怕,远远而望,除了正位主屋子有光外,四周漆黑一片。
潜入无声无息,蒙面人环视,像似在等什么。
夜风呼呼。
蒙面人终于采取了行动,大大咧咧地跑去敲房门。
这投石问路的动作未免太大。
“深更半夜,谁啊!”李延暴躁地亮着嗓子,披裳揉眼走出。
蒙面人闻声一滞,转身想溜。
而眼前霍然火光传亮开来,火把顷刻成群,官兵已然列开了阵式。
在井然有序的阵式正中间,宝公子笑容灿灿,出手点指,“我等你多时了,你穿夜行衣的身材真好……不!我是说,左右给我拿下!”
话音落地,官兵刀剑破月,纷纷呼啸而来。
李延大骇,立即反应,夺下手下的剑刃,悍然入战。
蒙面人剑法出众,刀光锐风中依然境界如斯,对付重重官兵,委实游刃有余;双方恶斗正欢,蒙面人却不知为何,动作稍稍有了迟疑。
李延趁着一线之隙,冲剑直削扫对方腰际,瞬间,飞逸出一条血线。
宝公子跳脚惊呼,“流血的姿势也那么帅……李延,记得要捉活的!”
李延愤恨地抛给宝公子个大白眼。
蒙面人则皱紧眉,执剑虚刺,一手从腰际扔出一包裹。
趁众人疑为暗器避开时,他纵跃而起。在跳上墙垣逃逸前,他还深深盯了阮宝玉一眼。
包裹落地,竟然有碎银露出。
李延收剑怒目质问,“他为什么带银子?”
“许是他是送补贴的。”宝公子懊恼地拉拉自己耳垂。
阮少卿说,放出疑犯出逃假消息;
阮少卿说,抓人不易,耐心等待,愿者上钩。
阮少卿说,他胆子大,一个人等在宅子里,即使有鬼也吓不死他。
阮少卿说,——
不!
不需要阮少卿多说一句了,眼前只有一个事实,他给耍了!
李延开始狂犬呲牙,“阮宝玉,你个混蛋!”
※※※
官兵们一起收工,宝公子拿着那袋碎银,很坚定地宣称这是证物,要拿回去研究。
李延的狂犬情绪还没平复,一路继续龇牙。
宝公子就一路拍他:“在你府里,那位客人不是说了,少年脑浆做药引,可以让太监重新生出男根,这是上古邪方。一共需要二十一个少年的脑浆,还阳气越盛越好,而这位人犯已经做案十八起,还差三个。”
“所以你就放假消息,说咱抓的疑犯跑了?勾搭他出来作案?”
“嗯。”
“还给阮侬报名童考,弄个阳年阳月阳日生的假生辰?”
“嗯嗯嗯,报名那会都轰动了,大家都议论我家阿侬,说这小子生辰不得了。”
“然后又报阮侬的住址是我家废宅,等人家来上钩?”
“嗯嗯嗯,话说少卿你真是我的知己。”
“那你为什么让我来这里等着!”李延一下跳将起来,狂犬情绪彻底发作:“为什么不干脆拿你家阮侬作饵,反正他又不是你亲生的!”
宝公子立刻正气凛然回他:“妇孺,还有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应该保护的,不能拿来冒险!”
“我三者都不是,所以活该拿来冒险??!!”
宝公子咳嗽一声,被他嗓子呛到,开始扭手指:“那个……拿别人作饵,别人会生气的。”
“我难道就不会生气!”
这下宝公子不做声了。
过一会开始转移话题:“我觉得这次来的不像正主。”
李延不响,当没听见,望天。
“如果是正主,按照他的武功,直接进去就劈了你脑袋取了你浆子,干吗还要敲门,咚咚咚这么大声。”
李延就开始冷汗如瀑,忍不住搭话:“那照你的意思,如果这位是正主,我就已经被劈了脑袋取了浆子?”
“嗯。”那厢宝公子郑重点头:“我没想到他武艺轻功这么好。”
李延已经气得风中乱颤,忍不住又问了句:“那他不是正主他来干什么?”
“不告诉你,你长得又不好看!”
这一下李少卿就只差吐血,连忙找了面墙来扶。
“明天我们一起去侯府,禀报上司的时候我顺便告诉你。”
“我不去!我不要顺便知道,我有节操的!”
“可是……”那宝公子又开始扭手指:“你不去他就不见我,也不来大理寺办公。你爹是尚书,他肯定见你,我就跟着你别进府去!”
“不去!阮宝玉你听着,老子今天起跟你绝交,要是再听你差遣,就是你生的!”
李少卿的这句回绝酷毙,人也昂头,迎夜风飒爽拂袖而去。
半路上就只剩了阮宝玉,站在那里,先哦了一声,然后才蹙眉:“也真是,你能不能换个别的誓发,每次都这个,我又不是壮士,哪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第二日午后,锦衣侯府门前。
李延通报:“请管家禀侯爷一声,大理寺李延求见,有公事需要禀报。”
管家进门,过一会回转,说了声:“李少卿请。”
李少卿自然是进了门,后面的阮少卿也立刻跟上,很标准地别进了门去。
帛锦在偏厅,里面光线偏暗,燃着浅淡的香。
为了御寒,厅里的木椅都铺了狐皮,帛锦如今就坐在一张纯白的狐皮上,左手撑头,眼底空空,就只有那么一点意兴阑珊。
“阮少卿找我何事?”
等了片刻他开口,语气也是,什么感情都不带,只有那么一点意兴阑珊。
阮宝玉立刻就绽开了他宝光璀璨的笑:“侯爷真是睿智,知道是属下要见侯爷。”
说完又加一句:“我眼神不好侯爷是知道的,所以……要近点禀报,侯爷不介意吧?”
帛锦没发话。
宝公子就立刻上前一步,几乎脸贴脸,开始向上司汇报案情。
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他说了大半天还没说明白,中间更是废话无数。
“侯爷你眼睛真好看!”
“侯爷你手指真长!”
“侯爷你手怎么啦?怎么受的伤,这么好看的手要当心!”
……
这期间帛锦一直毫无反应,到最后只是一句:“你说来的不是正主,那是什么人?”
“我觉得他是来触动机关的人。”
“什么叫触动机关?”
“就是知道有诈,特地以身犯险,将我们的陷阱触动,提醒正主不要中了圈套。”
这一句让帛锦有了三分敬意。
李延这时终于开了口:“提醒他难道不会传消息,以身犯险?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这么傻?!”
阮宝玉不说话,居然不挤兑不回嘴,只是看着帛锦,两人四目对视,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帛锦眼底略动,正想开口,却看到管家进了厅门,正低头奏禀:“侯爷,圣上宣见。”
“现在?”
“是。”
帛锦低头。
从这一低头,宝公子看出了不情愿。
“那好,你准备轿子。”过一会帛锦发声,站起身来。
宝公子立刻跟在他身后,从偏厅出来一直跟着,还学他走路姿势,只差踩到他脚后跟。
快到大门的时候帛锦终于忍不住,霍然转身看他。
宝公子立刻绽开他宝光璀璨的一笑,道:“我不是有意要跟着侯爷,实在是侯爷身形太过好看,完全是情不自禁!”
从侯府到皇宫,路程不长,大约只要一盏茶功夫。
跨进大殿朱门的时候帛锦吸了口气。
年轻的圣上正负手候他,见他进门嘴角上挑,微微一笑。
帛锦下跪:“微臣参见圣上。”
圣上那个笑意扩大,很亲热地上前,扶他起身,看他看了一会,这才轻声:“他回来了,就在京城。”
“谁?”
“他。”这一声言辞肯定而且意味非常。
帛锦垂下了头。
“听说那个少年脑仁案有了进展,你们那位新少卿好像设了个局,虽然没捉住人,但把人伤了,就伤在右腰。”过一会圣上又道,为了示范,将手在帛锦腰眼重重一拍:“就是这里,右腰!”
第五章
“大夫,给这么好看的病人出诊,你居然还忍心收二十两!”
听到大夫最后的出诊数目,宝公子一如既往发出一声惨叫。
大夫就有点想哭:“少卿,阮大人,这里面有您一月要用的药材,通血明目样样名贵,收您二十两,我真的是赔本,您……”
“十九两。”阮宝玉斩钉截铁:“大夫,给我留下一两吃饭,可怜我拖家带口开销大。”
大夫是个老先生,闻言只好举手投降:“十九两,阮大人,全听你的。”
阮宝玉立刻咧嘴,露出他宝光璀璨的一笑:“先生真是好人,既然是好人,就再帮我个忙如何?”
大夫立刻后退一步:“真的不能再便宜了阮大人,我……”
“不是便宜,再便宜你就蚀大本,还咋混对不?”
大夫连连点头。
宝公子于是立起身来,笑眯眯:“我只是想请先生看看,如果有人是这样走路,会不会有什么不对?”
说完他便举步,步态完全变了,沉静无声,就和今日帛锦的一模一样。
在侯府时他跟着帛锦,从偏厅跟到大门,学了一路,学的有了起码九成象,这会子也一点没忘。
大夫蹙眉,去摸山羊胡,让他再走一遍。
宝公子于是再走一遍。
“这人腰上有伤,如果真是这么走路,肯定是腰上有伤,虽然极力隐忍,但还是不自然,是在让着疼。”
过一会大夫道,斩钉截铁。
大理寺偏厅,茶气袅袅,茗香四溢。
“第四十七遍了。”李延站立,头枕红柱,依稀嘟哝。
“什么?”宝公子大梦方醒。
“我说你不灌茶,情感充沛地点这些脏银,已经第四十七遍了。”
“是吗?”阮少卿手捏着银袋抬头,困惑望望天色道,“这确实不像我的速度……”
李延横眼,鼻喷不屑地“哼”了声。
阮少卿低头,拿着银袋继续点银子。
“宝公子,我必须提醒你,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如今我们必须想到的是,犯人已经不会用以往的方式得到脑仁的话,那他会采取什么方式继续呢?”
“李延,我们的上司他是怎样的人?”
“你到底有没有想这个案子!”
“怎样的?”宝公子仰脸,姿态坚挺。
李延终于愿意无私奉献给宝公子一点灵光,坐下与阮宝玉平视,“你听着,侯爷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
“侯爷和皇上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
“你是说侯爷和那个炼丹的方士要好?皇上最后棒打鸳鸯?”
“这只是谣言,不能全信的。”李延为难地整整官帽,咬文嚼字。
“那个方士很好看吗?比我还好看?值得侯爷这样!”宝公子瞪眼,杀气腾腾!
李延脸如受重击,铁青着迟迟不发一声。
“李延,你去寻个牙婆来。”
李延拢眉,当即会意。罪犯不愿再涉险,可那药方成功在望,怎会轻易放弃?现下最快且最有效的途径很可能是——正常买卖人口。
“你早就想到了,是吧?”李延眯眼,猜测阮宝玉拖延的理由,“你方才不会是想办法,再不动声色地拖我入局?”
阮宝玉摇手,撩起官袍就向门外走,“为了补偿你,这次我当饵就是。”
“外头快下雨了,你做什么去?”李延见状心疑。
“向上司申请补贴去。”宝公子果毅作答,头也不回。
“少卿大人,如果我再劝你一句——”
“你就是我生的!”
寒雨零星,天地之间尽是灰蒙。
帛锦在书房看书,却见下人拎一巨大木牌,步履匆匆经过门外回廊。
牌上朱赤大字赫然写着:府内新进恶犬看院,如有擅入者后果自负。
帛锦讪笑,随口问这是做什么用。
“管家说阮少卿站在门对面,神色极其恐怖,挂上这牌子,防范不测。”下人如实禀报。
帛锦听后沉思。
侯府门外三丈半,宝公子眼盯铁门,双手僵垂在身侧,与门持续对峙着。
骤然,大门洞开,帛锦独自一人缓缓从里走出。
“阮少卿,找我有事?”言语如空中浮云,悠悠飘荡。
宝公子伫立那厢,知趣地报以一笑,倏地张开双臂,拔腿拼命地冲了过来;帛锦愣呆,瞳仁冷绝地一缩,人没回神身体却做了反应,随手将宝公子扔了出去。
宝公子横飞射出,撞到对街的矮墙,才收住势头,四脚朝天闷声落地。
泥花带雨,四下溅开。
“你……没事吧?”帛锦微讶眯眼,没想到自己对这人的排斥如此大。
雨洼里,阮少卿边暗咒自己迟钝没吃上豆腐,边费力起身。官服拖泥带水已经湿透,他脸上却无半点狼狈的神情;只见他恢复神采,擦干嘴角的血丝,戴正顶上乌纱,恭恭敬敬地向帛锦礼,“侯爷,下官要回大理寺办案去了。”
帛锦沉默须臾,负手冷冷一笑,“那,不送了。”
宝公子领命,豪爽地迈开几步,又回过头,不忘那宝光璀璨地一笑,“侯爷,你必须承认我方才的样子,确实神气!”
※※※
侯爷气力真不小,左膝盖被撞得快没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