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下————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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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慕槐唇角微微上扬:“若是缺什么告诉我。”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回走。还没到医院就见几个病人相互扶携着匆匆离开。邹慕槐大会吃了一惊,拉住他们:“你们这样是要去哪儿?”

“邹医生,日本人又来了,正在赶人呢。”病人们一脸惊恐的看着他。邹慕槐大吃一惊,明明说了明天的,怎么这会儿日本人又过来?他快步回到医院,门前停着一辆日本军车,七八个日本兵守着大门,只许人出不许人进。许多被赶出来的病人们无家可归,盘桓在医院附近久久不去。

“大家先去圣保罗教堂,那里的神父会收留你们。”邹慕槐让陆医生领着病人去教堂,自己奔回医院。守门的日本士兵拦住他。

“俺はこの病院の院长だ。”邹慕槐粗鲁的嚷嚷。日本兵放过他,他径直走到院子,就见早上才过来的那个日本军官坐在院子当中,小范医生和两个护士站在他面前,还有些伤重的病人被日本士兵提着扔往门外。

“不是说好明天吗,为什么出尔反尔?这就是你们日本军人的作风?”邹慕槐克制着怒意走到那个日本军官面前。

“我部刚接到上级通知,有一批从前线过来的伤员需要安置,今晚就到。所以,我部只好提前行动。未能及时通知,抱歉。”那军官的眼角依旧浮着一丝漫笑,道歉的话听在耳朵里也刺耳的很。

邹慕槐握着拳转身看着空空的医院,人都被赶走了,日本兵还在挨个儿病房的检查,生怕会遗漏一个。蓦然传来一个人低哑的叫喊声。邹慕槐顺着声音望去,受了惊吓的方玉烟在走廊上发疯的奔跑。他本来就因惊吓精神失常,日本人这样凶神恶煞,让他情绪再度失控。他一边跑一边嘶哑的嚎叫,驱逐他的日本兵不耐烦的举起枪。

“住手!”邹慕槐飞奔过去。

人还未到,枪声已响。方玉烟沉沉的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身下一滩血漫延开来。邹慕槐扑上去按住他的伤口,子弹可能射穿了肺叶,需要马上手术。小范医生也跑过去,想跟他一起把方玉烟抬到病房抢救。

“不用这么麻烦。”那个傲慢的日本军官又补了一枪。震耳欲聋的声音,惊的邹慕槐愣在当场。方玉烟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水溅到他身上,顺着衬衣的纹理晕开。邹慕槐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那军官的衣领:“谁允许你们在医院里开枪,谁允许你们射杀无辜的病人?”

微热的枪口抵住他的额头。

“愚蠢的支那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日本军官斜着眼鄙夷的看着他,枪口顶的邹慕槐后退了一步,子弹上膛:“支那的病人统统滚出医院。这里将成为大日本皇军的医院,如果你们宣誓效忠天皇,可以继续留在这家医院享受为日本皇军服务的荣耀。”

“你们这群侩子手……”邹慕槐发疯的要冲上前,小范医生死死的箍住他,生怕因他的不理智会再次引发什么伤亡。

“若不打算宣誓,就请同那些病人一起离开。”军官轻蔑的笑看着邹慕槐。

小范钳着邹慕槐跟护士一起离开协和医院,医院的大门重重关上。

人的渺小和无力在战争面前,这样突兀的明显。

涓生听到门的响声。出来看,邹慕槐的房门紧紧的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刚才的声音又不像是错觉。他拧着门把手,门已经上了锁。

“慕槐你回来了?”涓生轻轻的敲着门,低声询问。门里没有声音。涓生微微怔忡,若是邹慕槐,应该不会不理他。上午分手时虽然他心情有些沉重,却也还好好的,难道下午又发生了什么事?涓生继续敲着门:“慕槐你怎么了?你开开门,让我看你一眼。”

门打开,邹慕槐站在门前,衣服上沾染着大遍大遍的猩红。涓生惊叫着扶住他:“你怎么了?”

“不是我的。”邹慕槐神思涣散的看着他。

“那是谁的?”涓生捋起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里头确实好好的没有一个伤口,他松了一口气。

邹慕槐紧紧的抱着涓生,将脸埋在他的肩上。

“你怎么了?”涓生微微讶异,身体感受到邹慕槐在颤栗。

“方玉烟死了。”邹慕槐语气里夹杂着一抹伤感。不同于那些没有被抢救过来的病人,这是在他眼前眼睁睁看到的谋杀。他依着涓生,将身体全部的重量交付到涓生的身上。

涓生蓦得一怔:“怎么死的。”

“日本人接收医院的时候,开枪打死了他。”

“是我害了他对吗?”涓生倒头在邹慕槐胸前。

“不是……是日本人杀了他。”

“是我害的他。”涓生低声喃喃着,泪水迷蒙了眼睛:“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邹慕槐揉了揉他的头发,紧拥着他:“跟你无关。”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心跳的声音规律的响着,越来越清晰。邹慕槐的心跳从慌乱到规律,而涓生则从规律渐渐趋于慌乱。这样的相拥,以前从来没有人过吧。即使有,也只是一瞬那,没有这样长久。他们似乎都将自己交托给对方,那样信任,那样依赖。涓生的口舌微微发干,抱着邹慕槐的手越来越紧。空气里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窗外的树影映到他脸上,一半阴沉一半明亮。倘若时间就这样一直静止下去也好。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日本人、没有孙正德、没有那些所有的所有的不相干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颗心都渐渐平静下来。邹慕槐直起身体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涓生松开他,低着头:“把衣服换了把。”

邹慕槐走进卫生间去冲了个凉水澡,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涓生抱着脏衣服,看到那已经干涸的血渍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门前噔噔响起一串声音。涓生回过神,只怕是立婷刚刚经过。他连忙擦干眼泪,抱起地上的血衣下楼去。刚到楼下,就看到立婷呆呆的站在客厅里。

“怎么了?”涓生走上前不知她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立婷指着院子里,涓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蓦得抱紧手里的血衣,身上又紧出一身冷汗。

平田进三穿着一身浴衣大剌剌的站在院子里,手指间拈着一朵从墙上摘下来的蔷薇。

“慕槐在家么?”平田进三嘴边含笑,眼中无笑的看着他们。

“不……不在。”涓生下意识的替邹慕槐掩护。想起慕槐穿着那一身血衣的可怖样子,就怕哪一天这血衣上的血真是他的。

“请问,怎么称呼?”平田进三嗅着蔷薇的淡淡香气。

“沈,沈涓生。”涓生收拾起地上的血衣。

“沈先生。”平田进三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我是邹慕槐的叔叔,请你叫他下来。”

“叔叔?”涓生怔怔然看着他。

“是的。我是他的叔叔。邹慕槐还有个日本名字,叫平田俊,是我平田家唯一的继承人。”

涓生愕然的看着平田进三,又回头看了看立婷。两个面面相觑。

“请你回去吧,我这里不欢迎你。”邹慕槐从楼上下来,看到平田进三,脸色顿时铁青。这两天接连见到的两桩血案都浮现在眼前。

“我这次来,是以叔叔的身份来,不是一个日本军官。”

“不管你以什么身份,这里都不会欢迎侩子手和侵略者。”

“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孩子,请不要忘了你身上流着我武士平田家的血。”平田进三云淡风轻的笑起来。

“如果你一定执着于我身体里那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的话……”邹慕槐走进厨房拿出一把餐刀。涓生一惊,想去夺他的刀。邹慕槐将刀刃放在自己的臂上,涓生又不敢唐突。平田进三漠然的看着他的这位侄儿。邹慕槐齿间衔着讥讽的冷笑,拿着餐刀在臂上轻轻一划,臂上瞬间盛开了一朵彼岸花般浓艳的花朵,吐露着绝然的气息。

“这一刀下去,就让我体内那四分之一的日本血液流干,你我都不必再为此而烦恼。”

四十、左右为难

衣服泡在水里,一盆水瞬间红了。换了一盆,又是红的。涓生连着透了几盆水,衣服上的血色才洗去。他将拧干衣服晾在院子里,清凉的夜风吹过,衣服轻轻的飘着。事情瞬息万变,超出了涓生的接受能力,好好的慕槐刹时成了日本人平田俊。S城的日军长官竟然是他的叔叔……

他叹了口气,想到邹慕槐方才的那一刀,刀口有一寸多长,花了好长时间才止住血。不管是什么人都好,邹慕槐就是邹慕槐,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教堂里忙得像一锅粥,虽然轻伤的已经让他们回家,伤重一点有仍然有好几十号。换药的、打针,安排床铺,调整病房。医生、护士,再加上修女也是焦头烂额。涓生安置好了立婷也过去帮忙,搬搬抬抬,多了一把手总是有用些。一直忙到下午,总算大体安排妥当。重伤的也都各就各位,让教堂又重新恢复整齐宁静。陆医生安排值夜的名单,屈指可数的这三个医生,一人一天。邹慕槐本打算当第一天班,陆医生看着他凹陷无神的双眼和他裹着纱布的胳膊:“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安排你。放心好了,一人一天,不会落空。”

邹慕槐笑了笑,也不勉强,跟涓生一起离开教堂。

天光黯淡,还没有完全黑下去,街巷间灰蒙蒙的,笼罩着一层暧昧的颜色。涓生默默的跟着邹慕槐身边,一声也不吭。邹慕槐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涓生莫名的看着邹慕槐。

“随便说点什么,比如,你想知道我一些什么,还有你能告诉我关于你的一些什么……”

涓生低头小心翼翼的问:“那个……为什么你又成了日本人……”

“严格来说,我不算是日本人。我父亲是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统,但我母亲是完全的中国人。所以到我这里才只有四分之一而已。我祖母生于一个开明的家庭,早年留学日本,嫁给我的祖父。后来因为她是中国人的关系,并不被家族所接受。最后离婚,带着我父亲回到中国。平田叔父跟我父亲同父异母,是祖父后来娶的日本女人所生。本来顺理成章的继续平田家就是他那一脉,但是大正12年关东大震灾的时候,平田家家破人亡。祖父受了重伤,平田叔父的妻儿也在那场大地震中死去。所以平田家的第三代,就只剩下我这个拥有四分之一日本血统的人。”

对于邹慕槐的身世总算清楚,其实倒也不复杂。涓生低头轻笑,赫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侯叫邹慕槐握在手里,牵着他慢慢的在悠长寂寥的街巷间穿行。涓生的脸上飞起一层红霞,想抽回手。手却叫邹慕槐握得更紧。他低下头,不敢看邹慕槐。他也只顾在前面走着,没有回头。空气中浮游着一股微甜的味道。涓生侧着脸看着左右,左右都没见到什么树木花草,也不知道也味道是从哪里来的。他深深的呼吸着,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瑞茗。”也不知走了多久,邹慕槐轻轻的唤了他一声。

“嗯。”涓生微微抬头,看着他比自己高出大半头,英挺的侧影。

“若是这么路一直就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涓生耳朵热热的,抬头看着眼前的路。邹家已经近在咫尺,这条路太短了,他才刚刚走了一会儿就到了。眉心不知不觉拧成川字。

邹慕槐轻轻的叹了口气,松开他的手:“我们到家了。”

“嗯。”涓生无奈的吁了口气,推开绞花的铁门。

“我的烟呢?涓生,你拿了我的烟。”刚踏进客厅,立婷一路嚣叫着从楼上奔下来揪住涓生的衣领。

“在我家不许抽烟。”邹慕槐握住她的手,想把她从涓生面前掰开。

“不许抽我出去抽。你凭什么拿走我的烟。”

“抽烟对你和小孩都不好。”邹慕槐皱着脸尽力劝她。

“跟你说过一百遍,我不会生这个孩子,不用你们替他操那么多心。”立婷拼不过邹慕槐,重重的推开涓生,返身上楼冲进涓生住的房间里,翻出涓生从孙公馆里带出来的那只小木匣拿了只戒指出来。涓生站在门口看着她,也不阻拦。

“你决定听之任之?”邹慕槐看着他。

“要不怎么办?”涓生悲戚的看着立婷。邹慕槐幽幽的叹了口气,走过去夺下立婷手里的戒指。立婷尖叫着,拉扯他的手臂。稍一用力,臂上伤口又渗出血来。立婷愣了愣,垂下手走回房间关上房门。

涓生拿出纱布碘酒,将邹慕槐摁坐在床上替他重新包扎。纱布刚一扯开,立即看到翻出的红肉,涓生吸了口凉气。

“我来。”邹慕槐拿着棉球清理干净伤口,涂了点消炎药,涓生伸手替他将纱布裹好才松了口气:“对不起,你不要怪立婷……”

邹慕槐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将他的头摁在自己胸前:“你不用道歉,跟你无关。”

“立……”涓生想要再替立婷说一句,嘴唇倏然被炽热的嘴唇填堵住。他心里蓦得一惊,想推开邹慕槐,心里却又泛起一丝期待。湿软的舌撬开他的牙齿滑了进去,带着些侵略性。涓生软在邹慕槐怀中,全身的力气都被卸去,被动的任他的舌头在口中厮磨。

“瑞茗……”嘴唇微微分开,邹慕槐抱着他的头复又在他的脖子上轻轻的啃啮亲吻,轻柔的像是花瓣落在身上的感觉。

“在我面前,我不要你去提别人。我喜欢你,我要你是我的……”邹慕槐轻声细语。每一个字的气息都从耳际飘过,绽着夏花的香气,落入心底。涓生放松身体,慢慢倾倒。那唇从脖子上慢慢转移到了锁骨。领上的扣子被解开,瘦削的锁骨上密布邹慕槐轻轻咬啮的牙印。涓生咬着嘴唇,只觉得心底里突然升起了欲望。倘若了邹慕槐,他应该不讨厌。他环住邹慕槐的脖子,听着他修长的十指挑开了长衫上所有的扣子。干燥的手带着清凉的温度抚摸在他的皮肤上,摩棱出暗哑的声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叫人迷恋的感觉。涓生绷直了身体,全身躁热起来。他紧闭着眼睛,将整个身子都交由邹慕槐来掌握。手掌的摩棱渐斩滑到背上,不平滑的触感让涓生倏然惊醒,他从床上弹坐起来推开邹慕槐。

“瑞茗……”邹慕槐讶异的看着他。

“不……不……”涓生裹好长衫,将背上那些丑陋的伤疤遮的严严实实。尽管这些他早叫邹慕槐看过。

“瑞茗。”邹慕槐捋开他耳际的鬓角,紧拥着他,亲吻着他的脸颊:“那没有什么……”

“有……那有什么……”涓生从邹慕槐的怀中挣扎出来,拉开房门仓皇出逃。

邹慕槐呆呆的坐在房里,看着黑沉沉的四周。

涓生整理好衣服,准备回房便听到立婷的呕吐声。他推门进去,立婷吐得昏天黑地,又把五脏六腑清空了一遍。涓生扶她坐回床上,收拾干净她呕吐的秽物。

“我真后悔,起火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从地牢里跑出来。”立婷倒在床上双手握拳用力的捶打起肚子:“你以为你可以折磨我几天,我明天就买碗药毒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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