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本暗淡的明眸忽然明亮起来,宋旭脱口而出道:"同仁堂早已搬迁到了西边去了!"
身子微微一僵,顷刻间瑾瑜早已恢复了依旧的冷淡,平静,"看来是客栈的伙计没和我们说清楚......"
细眼弯弯,沉梦从宋旭身边缓缓离开,善解人意地伸出玉手,扶住咳嗽不断地莲月心说:"泽公子等会走到庙宇朝左边那条青石路走,便可到达。"
瑾瑜有些诧异地盯着沉梦,男女授受不亲,她竟然敢当着自己的夫君亲手扶起一名陌生的男子,当下右手轻轻将那纤指拂去,搀扶着莲月心后退一步回答:"那多谢夫人......我等先走一步了。"言毕,便转过身去,瑾瑜那洁白的玉脸上此时竟泛起一丝青白,右指微缩,隐隐传来一阵疼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瑾瑜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惶恐,他似是感到命运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沉梦迅速地将微红的右手藏回袖口,幽幽地看着那两抹素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後,才回身走到已经失魂落魄的宋旭身边,挽着夫君轻抿朱唇,撒娇道:"旭......我们也该回府了......"
听见耳边的莺啼,宋旭回过心神,摸了摸手间的玉指,若有所思地朝宋府走去。
宋府
四纹铜镜前端坐着一名女子,长裙袭地,袍袖生辉,她抬头凝视着身边的青衣男子,柔美的明眸中染上了一层浅浅的哀怨。
伫立梳妆台边的男子,失神地遥望着窗外银灰的苍穹,他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思绪飘到了遥远的,美丽的往事之中。
"旭......"沉梦明眸一转,瞬间敛去所有的情绪,笑得仿若花开,"之前我在首饰店给你挑了枚玉佩,你看喜欢吗?"
被拉扯衣角的宋旭,眼光涣散的缓缓转过头来,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厌恶,他扫了眼那空中的白色玉坠,平静回答:"我从来不佩戴这些琐碎的饰物,梦,你还是送给你爹吧。"
见他只匆匆扫过一眼,就再次背对自己的冷淡背影,沉梦的眼中激起幽幽的恨意,语调依旧温柔顺从的说:"嗯,还是听夫君的话,过几天回娘家的时候拿给爹爹。"
宋旭点了点头,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府里还有事情需要我处理......你也累了,就在屋里好生歇息。"说完便掀开珠帘,消失在檀木门外。
沉梦张开朱唇,站起半身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忽地身子一闪,坐回了红漆木凳上,凝视着早已消失的青衣,半响,方才慢慢转过身去。铜镜中的沉梦明眸皓齿,青丝如云,她轻笑,如涟漪花开,她轻蹙,似晨雨薄雾,宛如月下的一朵淡雅的白莲。只是那双颠倒众生的墨眸中,流露出一点哀怨,一份恨怅,一抹杀气......
去年的元宵之夜,月华如水,她在断桥边点了一盏花灯,放入繁星点点的河水中,如果灯不灭,则心愿可成。花灯慢慢随波流逝,忽地夜色中吹过一阵清风,眼见它即将沉没,却被一只玉手一扶,稳稳地扶正了那盏花灯。沉梦淡唇轻抿,缓缓抬起头,注视着这五官清秀,银簪黑发的男子,眼中瞬间漾出耀眼的光芒--她追寻了数世轮回,苦苦跟随着的那人,此时此刻竟在眼前。更让她喜出望外,陷入花海的是他竟然是独身一人,她这一世终于赶在了那人的前面......等沉梦缓过心神,再次凝视时,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于是她四处探访,千方百计,施尽各种手段终于如愿以偿的嫁入了宋府......
八月十五,沉梦衣着一袭红绸曳地的凤冠霞破,头上盖着轻柔的红头盖被丫鬟一步一步扶进了新房,那只唯一未被遮住的玉手--纤纤细指好似青葱玉笋,竟看得丫鬟一丝销魂。她并着双脚,紧握着纤指,静静依坐在红绸软帐的一角,透过薄薄地红纱凝视*红的蜡烛,眼里充满了甜蜜。银月低挂,红烛残角,夜色越来越沉,屋内依旧只有她一人的鼻息......沉梦的心头开始拂过一丝坎坷不安--为什么会这样?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数百年,数千年她都已经默默地等侯过去了,而此时,她的心中竟带着淡淡的苦涩,时间似乎也停滞一般让人煎熬。
最终,紫木的木门被重重地推开了,上面贴着的大红喜字被震落在地,一只摇摇晃晃的脚从它上面狠狠地踩了过去。注视着身着红色喜服的宋旭,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微红的眼眶滑过,沉梦的心扉被陷入了万年玄冰之中......那双熟悉的眸子,冷若冰霜,不带一丝爱意,不留一丝怜惜......在混乱的新婚之夜里,她听见他在梦中不停地低吟着一个人的名字,他甚至在和她缠绵的时候也依依不忘胸前的那枚残缺的青玉--原来有人已经早一步走进了他的心里,可是只要不是他,她就有十足的胜算,能够夺回深爱之人的心......摩挲着长长的剑眉,沉梦的朱唇边泛起一丝坚定的笑意。
可今天在字画店前的那一遇,宋旭眼中的惊喜与痴情,那人身上流动的灵力,让沉梦的心四分五裂......她开始恐慌,危惧,更透着无尽的恨意和杀气......为什么他还是比她早到了一步!次次相逢她都沦为情爱的祭品,这是天意还是宿命!?
--四纹铜镜那张惊恐的容颜变得扭曲,似是怕比性命更最贵的宝贝被人抢去,苍白的脸庞带着的慌张之色,流露出她对宋旭的情之深,爱之痴。褐色的枯枝干间那积压的点点白雪,反射着淡淡的阳光映在沉梦逐渐平复的眉宇间,她从首饰盒里拿出一只血红的发簪,轻轻的插在后面的发髻间,深邃的黑眸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我和他都在这红尘之中,只要消除仙界留在他身上的护符,那么一切皆有变数,神也控制不了这里的一切......
弄 云
仙界
烟云缭绕的神殿内,银光流动于飘逸的衣裳之间,静静而立的仙人们感受着柔和而又威严的光芒,恭谨地抬头仰望。流云浮动的半空中,左侧白色丝发垂落的仙帝,半眯着细眼,白衣长裾边流动着白得刺眼的流光。右侧墨色丝发飞扬的冥帝,轻闭着眼睫,墨衣丝袖间流露出深邃的黑光。这根本注定对峙的颜色,却被上空一缕缕银灰色的丝发无形中所淡去,银灰的苍穹倾洒着柔和,慈爱的光芒。
"仙帝,龙神从镇魂石下逃离......"袍长曳地,领和袖口绣着月白丝纹的慧彦微微抬头向右斜视了一眼,又迅速低下了眼睫,"他擅自转世轮回,有违天规不能不罚。"
"仙帝......"青脸红须的东海龙王敖广急步从后面站了出来,身子略有侧向冥帝地低声道:"龙神也是被情障所蒙蔽,才会做出如此有违天规之事,还望思及其以前的功绩能网开一面......"
"东海龙王,话可不能这么说!"慧彦立刻转过身来,盯着青脸严肃道:"数万年前,龙神已经破例被镇压于镇魂石,否则他早就被消去神力,贬下凡尘。今日之事,如何也不能再破例,否则天规何在!?"
东海龙王无力地扯了下双唇,瞪大眼珠力争回答:"可是,龙神已经法力尽失,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难道你非要逼得我们龙族无容身之地才肯满意!?"
"身负执法之责,我也是就事论事!"慧彦不禁右走上一步,不肯退让地争执道,"更何况龙神他将采石矶的亡灵困在云梦泽,这已是有为天道!"
"好了......"白袖轻举,仙帝睁开漾着流光的白眸,平静说道:"龙神重罪在身,却私自下凡,应剥去龙筋,贬下凡尘。"
"仙帝!"浓眉紧锁的敖广顿时跪在玉石地板上,却望着冥帝失声求道,眼中闪过一丝期望,"上天有悲悯之心,仙帝能否减轻惩罚!?"
"天规且容随意更改......"仙帝俯视着脚下的众仙,身上散发出缕缕威严,"龙神之事不可再议。"
一直沉默不语的冥帝终于睁开了他深邃的黑眸,身子左倾,淡唇边绽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本不应我们冥界所管......不过天神一向悲悯苍生,仙帝也应该怀有一颗怜悯之心......"
回头注视着那双隐隐有些波动的黑眸,仙帝眼角淡出一丝光芒,左手轻挥,淡淡道:"既然冥帝为龙神求情,众卿家均身居高位,你们看应该如何处置呢?"
"我看还是将其押送锁魂台,由我们仙界看管委托......"
察觉到对面仙界仙人轻蔑的目光,站立右侧的冥界仙人忍不住站了出来,"既然龙神已被镇魂石镇压上万年,还是让我们冥界继续看管,绝不会发生以前之事了......"
"就怕,你们又出现差错,那到时又让谁来担当呢?"
"你......如果再出先丝毫纰漏,我阎王听凭天神惩罚!"
站在正后面的敖广犹豫地动了动嘴唇,却又咽了回去,眼底染满了一层黯然--从数万年前开始,他们早已被仙冥两界所压制,没有了争执的资格了......
"别在执迷了......"悲悯,慈爱的声音忽然回响在每一个角落,神殿内顿时寂静无声,最上空那一缕缕的银灰色丝发似柳絮般浮动着,荡出暖暖的光泽,"明辰,你让人带流苏到这里来......"
"是,天神"仙帝似有若无地低视了右边一眼,然后指了指慧彦说:"你派人押龙神上来。"
被怔在一旁的慧彦,半响才听见耳边的吩咐,回礼后急忙朝神殿外踏云而去。
神殿内静立的仙人们都恭谨地垂手低头,眼底均流露出一丝膜拜,激动--他们已经近万年没有听过天神的教诲了,没想到今日竟能再次聆听......
仙帝缓缓地侧身注视着同样望着自己的冥帝,眼神相会的那一瞬间,一抹情愫在两人间闪过,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双手被用真火所变的绳索后捆的流苏,一步一步似是踏在刀尖上般,艰难走来,暗淡的墨发凌乱地散落在地。
"流苏......"悲悯地声音再次响起,无形地威严让流苏顿时跌倒在地,那苍白的双唇竟勾出一丝轻轻的笑意。
"痴儿......你私自轮回转世,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挣扎地,高高地抬起额头,流苏强忍着巨大的压迫,睁开墨蓝的明眸淡淡笑道:"没有......"
"痴儿......"柔和的光芒照映在那双流露傲气的双瞳,言语中透着早已经深刻洞悉了世俗的奢望"红尘种种,也不过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痴儿难道你还未悟透?"
流苏凝视着天空中那银灰色的苍穹,嘴角溢出一丝执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然沧海之水巫山之云自非我等能经......只能弱水三千,我自取一瓢饮耳......"
银白的光芒渐渐转为银灰色,笼罩在流苏的周身,原本伤痕累累的肌肤瞬间恢复得莹白玉脂,"痴儿......为何你还未看破......"随后柔和的光芒慢慢散去,悲悯的声音越来越缥缈,"明辰......还是让夜华来看管流苏......"
"是,天神......"仙帝幽幽地凝视着银灰色的苍穹,含著淡淡愁绪......
冥帝低垂眉眼,仿若沉吟,片刻后他的眼中闪过光华,清抿淡唇道:"明辰,那我就将龙神带走了......"
依旧凝视着早已淡去的银光,仙帝背对着冥帝挥手平静回答:"你带他走吧......众卿家也都散去吧......"
轻轻勾动唇角,然而看着白衣白发那迷离的背影,冥帝最终起身缓缓从云端走到了流苏身边,搀扶着微微颤抖地身子,黑光一现,消失在神殿中......
夜华注视着嘴角含笑的流苏,心底涌起一丝怜惜,不由低声道:"流苏,你放弃吧......只要你安守本分地呆在镇魂石下,我一定可以求天神网开一面的......"
推开搀扶自己的那双冰手,流苏冷冷地环视着浓艳得近于红黑色的彼岸花,"你以为你们可以控制一切吗?不......从他们踏入云梦泽的那一刻起,命运之线就已经开始偏移了......"
轻轻摇了摇头,夜华无奈地劝道:"虽然命运之线有了偏移......但你永远也赢不了的,这个世界是天神的身体所化成的......他是无所不在的......"
"不!难道你没有听出来吗?"一丝轻笑在空气中响起,"他的声音变了......带着一丝软软的,女人味的音调......"流苏回头看着低下眼睫,似在沉思的夜华继续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那绝对是不正常的......我并没有彻底输掉!"
"你疯了!"
"是!我疯了!也是被你们逼疯的!"
面对嘶声力竭,对天长呼的流苏,夜华眼中带着深深的痛楚,他不能也无法去安抚流苏,唯有静静等守候在他身边,聆听着他的哭泣......
神武十一年,夏,德州
颤抖地盘着灰白的丝发,莲月心静静地注视着铜镜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角淡出彻骨的冰冷......良久之后,他拾起床边的的一顶黑纱竹帽,步履蹒跚地朝屋外走去。
"莲!你这是要做什么!?"端药走上楼梯的瑾瑜,吃惊地拦住莲月心,强行将他推进了屋内,"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出去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吃什么药对我都没有用的......"莲月心躬着背,撑在房门一边绝望回答:"这是诅咒......云梦泽的诅咒......"
"你在胡说什么!莲!"瑾瑜放下汤药,敛去眼底地一丝无望,回头深深地盯着莲月心,透着无尽的坚定,"你听我说,等韩庄回来,我们在去一次云梦泽,或者!韩庄他知道什么世外高人,他一定有办法的!"
听见韩庄二字,莲的心却一下沉了下去,沉到好远好深的地方......他的眼底瞬间激起了沉淀着的悲哀,"不,瑾瑜......你不明白我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你告诉我!莲,你把你心中的痛苦,秘密都告诉好吗!?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莲月心抬头看了看外面碧绿的枝叶,唇边的淡淡笑容渐渐褪去,"从云梦泽回来后,我就开始渐渐回忆着前世的点点滴滴......"
"前世!?"
听见那难以置信的惊讶,莲月心平静地点了点头继续道:"破碎凌乱的前世被我一点一点拾了回来,而我的身体也开始一点一点的缺乏活力......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瑾瑜......"
"那,那和诅咒并没有实在的关系!难道......"瑾瑜慌乱地自言自语着,忽地心头滑过一道白光,他迅速抓起莲月心的手腕,将衣袖掀开,果然--墨蓝色的古川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抽回被紧握的右手,莲月心扶着门栏,蹒跚地走了出去,"瑾瑜,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你不要逆天而行,自寻苦恼......"
回视着那抹哀伤,无助的背影,瑾瑜苦楚地轻问道:"即使你能逃避一切,你也不能逃避韩庄!你们爱得那么深!"
"我没有逃避他......前世的一切让我看懂了因果循环,如果我和他有缘,是怎么也逼不了的......瑾瑜,你也一样......"言毕,莲月心那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弯曲的长廊里。
再 续
沉蓝的天边高高挂着一轮白日,刺眼的光芒似是融化了一切,苍穹里没有一丝浮动的流云......远山,近树,小桥,流水,全都朦朦胧胧,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晕出浅浅的淡绿,水蓝,墨黑,很像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画卷中一白衣男子,正带着白色的面纱,缓慢走在绿柳轻拂的碧水边,枝梢间那星星点点的暗光洒落在轻轻飞扬的轻纱上,泛出淡淡的光芒。
忽然,由远变近,由淡变浓,曲折不尽,缠绵千里的缕缕笛声在耳边余音袅袅,莲月心不由停下了脚步,屏住呼吸四处张望,可当看见那抹梦中才会相见的青影时,他的明眸又瞬间暗泽无光,染满了无尽的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