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水榭
黑夜俯视着三人的背脊,一丝冰冷的感觉沁透他们全身,瑾瑜的双眼四处搜索,谨慎地说道:"怎么云烟水榭这么寂静?"
"听下人讲,流苏他素来喜欢宁静......"
话音才落,大门无声无息地朝两旁开启着。莲月心举目望去,里面迷蒙中带着淡淡的光亮,又似是雾,又似是光。他细眉轻皱,脚步慢慢地停顿下来,默默地侧身注视着韩庄,眼中风云聚散又合拢,瞬息万变。
韩庄在门口迟疑片刻,忽然唇边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笑看红尘数百年的自己,一向都是从容自如,总有世间一切都在把握的自信。怎料进入这鬼神难测的云梦泽后,竟变得事事疑虑,裹足不前,或许机会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稍纵即逝。想到此处,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迈步走了进去。
一步一步走在暗青的石路上,夜色漆黑地竟看不到环绕的护墙,仿佛是一个广阔无垠的空间。感觉到紧跟身后的两人,韩庄四面扫了一遍,再次停下了脚步,回头低声说道:"你们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内......这里似是用的某种阵法布置,分割出了各个不同的地域,虚虚实实结合在一起......"
"知道了......"莲月心有些失神的回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心里仿佛有一丝丝冰寒刺骨的水沿着缝隙渗透进来,让他的嘴唇渐渐苍白发紫,如同冰天雪地里残喘挣扎的一堆余火。
云烟阁静静地座落于无尽黑色的中间,镂空花纹的檀香门向外敞开,光雾缭绕在沉黄的云母屏风之间。韩庄身体微微震动,心弦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白天来探访流苏时,好像并没有这雕刻着流水游龙的玉屏风......跟随着走进屋内的瑾瑜四面看了一遍,心中顿时一紧,大厅里竟然没有找到一抹人影。不经意朝脚下一扫,又是吃了一惊,瑾瑜急忙拦住莲韩两人,紧抿着嘴,神色慌张地指了指地面。原来他们脚下清水浅蓝,平似琉璃,竟是深不见底的一汪清水。韩庄试着走了一步,觉得平稳坚硬,犹如行走於地面一般,只是水面随着脚步泛出涟漪,晕纹暗生,慢慢扩散开去。
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严重地超出了他们的想像,莲月心三人也不知道互相静默不语地对视了多久,忽然正前方的一盏晶莹剔透的玉灯发出似水般流动的光华,那光芒柔和明亮,散去了似有若无的云雾。蓦地,韩庄心中升腾莫名潮起,凌乱的记忆碎片潮水般袭来,无数支离破碎的光影飞过,然而自己却找不到一丝头绪,只觉得那光华与过去千丝万缕地纠缠着......他目光涣散地朝玉灯走了过去。
"韩庄!"看见那一双似是失去色泽的黑眸,仿佛被抽去灵魂,莲月心失声地跑去,一把握住韩庄的双手。指尖碰触韩庄握住的那盏玉灯的霎那,莲月心感觉眼前好像一个漩涡慢慢旋转,抽丝一般一丝一缕得吸取自己的体温,四肢逐渐变冷,好似置身在万年冰封之中,嘴边忍不住流出低低的呻吟声。
身边的瑾瑜连忙搀扶住肩膀不住颤抖地莲,才注意到眼前这盏镶嵌九颗夜明珠,盈光浮动的玉灯,一丝浅浅的痕迹在心海划过--早已淡忘的,那个比水还轻柔,比春风还温暖的声音再次在耳边萦绕,不断提醒着自己注定的宿命。轻轻摇头,黑眸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清澈冷静,瑾瑜极力忽视内心深处徘徊的声音,紧搂着莲看着失神的韩庄大声喊道:"韩庄!韩庄!"
尘封的记忆水波荡漾,朦胧不清,韩庄想要在向前走进一步却感到手腕一阵痛楚,思绪一闪,画面烟雾般迅速消散,一脸病容的莲月心映入了双眼。"莲!"回过心神的韩庄,立刻跪下握着莲的冰冷的右手,不断呼唤着,"莲,你怎么成这样了!?"
莲月心艰难地抬抬眼皮,冻得发紫的嘴唇上下一动,还没挤出一语但觉朦胧中有人向韩庄他们背后走来,然而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一阵冰寒突然袭来,便失去了意识。
韩庄正欲抱过昏厥的莲,忽然背后仿佛有清风吹过,飘来淡淡的水气。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转过身时却是一脸淡定,眼前白雾缓缓开散,流动的水色中浮现出一个淡蓝的人影,如雾中观花,水中望月,极为漂渺虚幻。那人来得突然,却又好不突兀,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他们未曾注意一般。韩庄朝那人仔细看去,渐渐地黑眸染满了迷离,脑中不断地浮现着一张淡淡的容颜,内心轰然一片空白。
"你......"韩庄呆呆看着那蓝衣半响,才缓缓回过神来,想要开口,又咽了回去不知从何说起。
"韩庄,为何我这样悲伤呢?"凄婉,哀伤的声音幽幽响起的那一刻,天地之间也暗淡的如同坠入混沌。
韩庄僵直得跪坐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右手轻抬,想要触摸却又顿住,眼中充满了欲说而不能的怜惜。
"一想起过去的一切,我就......"那人眼中的泪水似积蓄了千年,潸然而下,亦声声悲凄,"好像......日月经纶的光华永远也无法抚平我的伤痕。"
"凌昔......往事已矣,当年你的痴我的错,让我悔恨至今......"一向顾盼生辉的韩庄此时却黯然无语,他无法面对柳凌昔的哀伤,他无法弥补过去对凌昔的伤痛,亦无法向他表明自己每当回首时的愧疚与怜惜......更让他无法言说的是,他永生永世深爱的是奄奄一息的莲月心!
"不能沟通的思恋,无法相见的悲伤......时光辗转起伏,但那愈合的伤口也时时做痒,碰触它时却依旧那么痛楚。"柳凌昔全身渲染淡淡光晕,一双眼睛里流过无限期盼,如烟似梦,"真的好想,好想在回到泉州书院的那段时光......我一定不会在错过你,紧紧跟着你,永远相伴着你......"
哽咽着,韩庄敛去的复杂神色,仿佛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暗暗的长叹了一口气。
"韩庄......如果在回到那个细雨绵绵的初晨......你能带我浪迹天涯吗?"
韩庄望着屋外那一弯银月,残缺不全,缓缓闭上双眼轻声回答道:"那是不可能的......凌昔......"
"我终究是比不过他是吗?"身影渐渐走进,轻轻抬头,柳凌昔清秀的玉脸就在眼前,嘴角勾了一朵如叹息又若自嘲的笑,"你怀里的是莲吧?"
心神越来越迷离,软软的,魔咒般的低语缥缈地在耳边拂过,韩庄眼神涣散地回答:"是的,他昏厥过去了。"
看着身旁似是被抽去了精魂,如同鬼式一般胡言自语的韩庄,瑾瑜却因被无形的法力所控制,全身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无法溢出......随着周身水色流动的流苏一步一步靠近,他的眼中布满了慌乱失措。忽然,内心深处徘徊的声音渐渐响起,缥缈之中好像在呼唤着谁,虽然听地非常朦胧,但不知为何,瑾瑜很肯定那个虚无的声音呼唤的就是自己,更让他怔惊的是自己无法动弹的指尖居然可以轻轻的弯曲了......
流苏踏着水雾走到韩庄的身边,深邃的墨蓝眸子里纠结着一缕复杂的情愁,指尖泛起的银光浅浅晕开,慢慢向莲月心伸去。
一抹红衣闪过眼前,身子覆盖在莲的身上。细长的玉指接触到了瑾瑜的背脊,顿时一丝如玄冰般刺骨的寒意袭遍全身,瑾瑜还未来得及呻吟便眼前白光一闪失去了知觉。
流苏顿时退后几步,洁白如玉的脸上隐隐现出一丝丝墨蓝的纹路,他痛苦地皱紧双眉,身子似是冰雪中挣扎的蝴蝶,最终跌倒在地。
若有似无的声音,再次从虚无的空间传来:"流苏......你放弃吧......"
"我怎么没想到......"一丝一缕的抽丝的痛楚暗涌流动,奇异的蓝光在流苏的脸上流动,时而纠结,时而分散。
"你逆天而行,凡间的身体早已支离破碎......此时你被相克之力所伤,法术已经开始崩溃......"
"呵呵......你终于等到这一刻了"松散的发髻边,汗如雨下,流苏睁开微闭的明眸,射出一丝精光,"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早跟你说过,为什么你还执迷不悟......他永生永世都不会爱上你的......"
流苏紧咬着淡唇,颓然地支撑着身体,原本慑人心魂的眼睛渐渐透出一丝暗泽。
"......你的心灵早已蒙上的尘埃......"见韩庄涣散的双瞳逐渐泛起光彩,那淡淡的声音最后轻轻一叹飘然远去。
"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之执着的是什么......"流苏眼神空洞地回视着若无的虚空,一丝一丝寞落渗入骨髓。
"流苏......不!不!你是凌昔!"眼前卧倒在地,奄奄一息之人,他的脸角似是随着水色的淡去,渐渐幻化出柳凌昔的眉眼。才恢复神智的韩庄再次心中一颤,失声道,"凌昔......真的是你吗?"
抽丝般的痛楚渐渐散去,代之的是驱之不去,噬骨的炙热。强忍着痛苦,流苏艰难地抬起头,嘴边挤出一丝黯然的笑意,"韩庄......流苏,柳凌昔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你......"看着一袭苍蓝的衣裳,苍蓝得如同暮色湮于寂灭的颜色,如同火焰熄灭前最后一丝残色,韩庄眼角晶莹闪烁,"你本是个凡人,怎么有如此强的灵力......云梦泽的神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流苏俯身一咳,一缕鲜红的血从嘴角流出,他神态平淡得恍若已不属于尘世,淡淡回答着:"此时......这些都已不在重要了......"然后回头凝视着韩庄,迷幻的月光下,流苏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万年前的那一幕,空中滑过一道晶莹的泪光,"你不必在问,只要知道我今日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就是了。"
"我不明白,你已经不在是我记忆里的凌昔了......难道,流苏才是真实的你吗?"
缓缓伸出一只手,流苏闭上眼感受着生命一丝丝从体内流逝,脸上挂起淡淡笑容......
身前之人重重跌倒在地,韩庄一把将莲月心托轻放在地上,慌张地爬过去抱起气若游丝的流苏,触摸着流苏脸上一缕缕冰冷的墨色纹路,韩庄仿佛当胸被晚风穿过,成为一个作痛的空洞,"凌昔......凌昔......"
"其实我真正的名字是流苏......"感到心口一阵剧痛,鲜红的血液不断从流苏嘴角汩汩流下,透着迷迷茫茫,他似乎看到了韩庄的脸,潸然泪下,"不要哭,你我总有相见之时......"
韩庄弯身紧紧将流苏搂在怀里,转瞬,泪如丝绵的裂锦撒下来,他如何也料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我的生命已经到了终结,我注定要为他涅槃,这是宿命,我,看见他第一眼就无法抗拒的宿命......流苏伸出右手,手中握着一个淡蓝色的琉璃盒,他颤抖地递给了韩庄,然后明眸游离得盯着浩瀚的夜空,细弱游丝地断断续续道:"......洛痕......他爱的人其实不是你......"
"凌昔,你在说什么?"听到耳边缥缈的声音拂过,韩庄急忙俯身到流苏嘴边,最后只听见一句:"其实......我们都是输家......"
这刹那间,流苏的眼角眉梢,都充满了笑意,似是一朵盛开的玫瑰,他低声唤道:"水颜......我永不后悔!"随即笑容收敛,盛开的致瑰倾刻之间便枯萎了。
韩庄遗惊骇莫名,只觉在他怀抱之中的流苏已经渐渐冰冷,霎那间,眼前空白茫然,似乎灵魂也脱离了躯壳,没有了思绪,甚至没有了感觉,哽咽着却哭不出来!
周庄梦蝶
韩庄紧紧抱着双手垂落的流苏,闭着眼睛,眼泪从他眼眶中不断地涌出来,悲伤的月华幽幽地倾洒而下,如潮水一般流过他的身体。忽然,怀里的身体发出柔和的蓝光,时而分散,时而纠结着,一缕缕墨蓝的盈光缓缓飘然而起,渐渐挥释,升腾,消遁,幻化出无数晶莹的露珠,吻在韩庄的眉宇间,吻在他的淡唇上,吻在他凄婉的明眸旁,顷刻间又消散而去。
睁开双眼,低头看着即将消失而去的流苏,韩庄的眼角浅浅的划出一丝怜惜的情愁,俯身轻轻吻上那光洁的额头。瞬间,四周漾出悲伤的墨蓝后世界又再次坠入无尽的夜色之中......怀中空无一物。他颓然跌坐在地,望着遥远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而麻木。
手中握着的琉璃盒逐渐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淡淡的银灰色倒影在他茫然的黑眸,恍然韩庄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伤情,沉郁在他的心底低回着。他隐隐感到这前所未有的感觉,来自于被尘封无法触摸的,最深处的记忆......难道这就是凌昔最后想要对自己诉说的一切吗?韩庄情不自禁地双手将琉璃盒打开--一颗颗淡黄色的,米粒般大小的珠子静静地铺满整个盒底。脚边倒落在地的玉灯,再次发出柔和的白色流光,顿时天地之间开始旋转,光芒也不断地夺目耀眼......韩庄的神智也渐渐迷糊,最后只觉得一双深邃悲悯的眸子在心海中一闪而过。
清冷的月光依旧照在停泊岸边的木船上,拉出一抹长长的倒影。扶倒在木栏边昏睡的韩庄缓缓睁开黑眸,顿时浑身一震,眼中充满了愕然......四周灰白的乱石布满了整个河岸,青色的杂草零散地从缝隙里生长出来,远处是荒芜一片的泥潭。
"大人!我们怎么回到最初的船上了?"船尾醒来的一名衙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惊诧道:"这......这不是枫泾镇旁,早已被废弃的石滩吗?"
"你说什么......是枫泾镇!?"韩庄眼中扫过一丝失措,回头正欲开口细问却又瞬间僵在嘴边。淡淡的阴影下一盏晶莹剔透的玉灯静依在依旧昏睡的莲月心身边,上面镶嵌着九颗夜明珠而成的古文串字的图--暗示着云梦泽的一切是那么真实的存在过。自己手中的琉璃盒早已不知所踪,代之的是手腕上那一颗颗淡黄的珠子相串成的手链,泛着浅浅的光泽。
"元晦兄,你醒醒!我们逃离那个鬼地方了!"见大人不言一语,于是喜出望外的衙役连忙拍打着他身边的众人,不断地摇着昏睡之人的身体。
沉思一会後,韩庄快步走到莲月心他们二人身边,跪着将覆在莲身上的瑾瑜搂起,在他耳边不断的轻唤,左手拾起身旁的玉灯。一颗水珠般的透明皓石从灯芯滚到韩庄的手心,眼底沉淀着的光彩瞬间激起,那么熟悉,那么自然的感觉一丝丝从左手中流来,和韩庄的心灵融成一体,无分彼此。
"唔......"身上的冰寒慢慢淡去,一点点暖意从背肩传来,瑾瑜呻吟着睁开了眼睫,却看见神思恍然的韩庄,不由低声喊道:"韩庄......你......"
眼中掺着淡淡的思绪的韩庄转身回应着瑾瑜,他的眼神看不到一丝的波澜,"瑾瑜你醒了就好......"随即将瑾瑜斜靠在木栏边,又低头抱起了脸色苍白的莲月心呼唤道,"莲......莲......"
注视着眼中满是柔情,不断低语的韩庄,瑾瑜墨眸轻敛,一层浅浅的烟雾在他心中萦绕,之前那双冰冷的眸子难道真的是自己昏醒后的幻觉?见依然昏迷不醒的莲月心,瑾瑜心神一乱,不再理会自己的疑虑,也连忙走到莲的身边摸着他的额头说道:"好像有些发热......韩庄,我们还是赶快回府为好!"
韩庄立刻也将手轻放在莲微热的额头,然后眉宇微皱,担忧地朝已经醒来的衙役吩咐道:"元晦,开船,我们回府!"
"是!大人!"衙役恭谨地回礼后,走到船尾轻轻摇橹,却又停了下来,"这......这摇橹怎么满是灰尘......"
听到元晦的低语,韩庄顺手摸了摸船板,指尖抹上了一层灰尘,当下深深的看了瑾瑜一眼,接着微微点点头,平静道:"没什么......元晦你开船吧。"
"是!"摇橹一动,官船划破宁静的水面,朝泉州而去。
众人刚离开官船,走在回府的路上,便有人挥手大呼喊:"快去提刑府,告诉官差!莲大人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