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少说一句，他如果出了意外，隐巷里的那个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耀翎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随即抬起嘴角笑道：“我说大白，你典型的外冷内热，就不怕上火么？”

“我是大夫。”大白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实话实说。

“是是是，医者以仁行天下——这话你都说了百八十遍了，听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耀翎挥挥手，阻止他再往下长篇大论。

大白如他所愿不说了，屋里顿时又恢复了安静，可耀翎这人最讨厌“安静”，于是没过多久，他便找到了下一个“目标”。

高深莫测地看了床上的安少游一眼，耀翎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不过说真的，大白，既然你这么‘仁慈’，可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救橙音呢？”

这话明着是说给大白听，可实际上是暗暗提醒着安少游。

而也没有令他失望，在听见橙音的名字后，床上的人明显怔了怔，虽然依旧没有开口，可耀翎知道他已经在注意了。

大白也不是很清楚安少游与橙音之间的关系，只是知道他们认识，也听橙音几次提到他，于是也没有隐瞒直接回道：“仁慈不能拯救所有的人，他的身子已经到了几近枯竭的状态，没有适当的药引和药物，根本救不成。”

“是么……”耀翎在和大白说话，一双眼睛却始终注意着安少游的反应，见他的眼睛微微一眨，很是满意——至少他还在意着橙音，至少他还记得他。

“是的。”大白说着从安少游换下的衣物中取来了一个红色的布包，“主子，这东西怎么办？”

耀翎点到即至，也没有在意那是什么，指了指安少游示意还给他。

大白顺从地将布包放在了安少游的枕边，安少游眼角余光扫到那抹鲜红，他犹豫了。

“橙……音……他怎么……了？”

就在耀翎以为他不会开口，正准备要回去的时候，安少游忽然出声了。

耀翎一愣，连身为医者的大白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注视着床上，就看安少游微微转过头，虽然没有任何起色，但眼中的那份担忧却清晰可辨。

“橙音呢……他……在哪儿？”

“在邻镇。”原打算欺瞒他的耀翎临时改变了计划，笑着回答他，“做个交易吧！等你好了，我就允许你代替我去看他，怎么样！？”

对于这个提议，安少游似乎兴致缺缺，转过头去不予回答。

“真是别扭。”耀翎由衷觉得，“亏橙音临死还为你着想，你竟然连声谢都没有……”

“……！”

安少游闻言，急急又转了回来，声音有些颤抖地断断续续问：“死……谁？谁……要死？”

“主子。”大白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可耀翎却不管这些，在他眼里，这个病人就是欠教训，难道非要再等到失去了才会去珍惜吗！？

“就是橙音啊！”耀翎直直道。

“不、不对……死的……该是……我……为什么……”安少游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语。

耀翎的话太过冲击他的思绪，一时间他竟语无伦次起来。

大白看见自己的病人这样，似有似无地瞥了主子一眼，然后上前尽力平复着他的情绪。

“他没有死……你还是可以见他的……”

“见……他？”安少游反问，眼眸即刻变得深沉，“……他要的……不是我。”

“你……！”不可理喻！

耀翎闻言大怒，正要反驳什么，却听他继续道：“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看他的……”

这是他欠他的，他说过要去看他，可是因为之前被世俗礼节所束缚，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如今他终于可以放弃那些去看他了。

安少游略带安心地闭上眼睛，似乎之前听到的话都是无稽之谈，他心中默默告诉着自己——橙音没事，他不会有事的，之前他还笑得那么开心，挥手向自己说着再见，他不可能会死的……

自我安慰中，他遗忘了橙音话中的矛盾——说着“再见”，却没有告诉他离开后的住处……

孽缘042

又过了些日子，在大白精湛的医术与治疗下，安少游的身体情况逐渐好转，体内余毒也几近排清，而因为有“要去看橙音”这个目的，安少游也比之前配合了许多，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念，可或许是因为声音及脸部受创，他依旧沉默寡言。

在他伤愈的期间，耀翎似乎也因有了其他的事情而离开了大白居住的屋子，然后隔着几天来看看安少游的状况。

安少游表面上不对他说，可私底下也对橙音的这位老板充满了好奇，他这一次见到的耀翎与以前不同，不是矜鸳楼老板那身花哨招摇的打扮，现在的他一身简单紫色长衫，上绣金线锦鲤，素雅端庄，那曾经抹着浓厚脂粉的小脸也恢复了原来的相貌，凤眸星目、清新俊逸，比当老鸨的时候好多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看似还未经世事的少年选择了这条路呢？

偶尔出声向白大夫打听，得到的答案却是来自对方的警告——不该问的不要问。

疑问就这样积压下来，自那以后安少游也没有再越矩。

随着时间的流逝，身子一点一点好转，安少游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去见橙音的事情上，他清楚地知道只有耀翎能让他见到橙音，因此每次只要见到他，安少游都会悄悄试探，希望能尽早见到橙音。

一日，耀翎又来看望他，还顺道带来了两坛子九酝春酒和一点小菜，招呼他们全都坐到了桌边，耀翎欢欢喜喜地请他们吃这一顿。

再见九酝春酒，安少游心情五味参杂。

安家毕竟是他的宗族，他希望安家的酒业生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可若真让安译然这阴险狡猾的家伙继承家业，他又十分不甘，所以那时为了保护自己和橙音，他将那副特意准备的假方子报了上去，若安译然真以那方子酿制了九酝春酒，那结果……

耀翎不知他的心思，先为他倒上了一杯，然后是大白，最后才是自己。之后将酒坛放置一边，他执起酒杯，轻轻摇晃着杯中酒水，而后轻嘬感慨。

“好酒、好酒！哎……我以前只知道橙音喜欢这酒味，却不曾想到原来他喜欢的是这酿人啊……”

大白静静聆听，也不予任何评价，自顾自喝完了杯中酒，而后抬手起筷开始吃菜。

安少游听见了耀翎的话，他默默不语地看着酒杯，不动手也不动声。

他那模样，耀翎见了就不爽，可偏偏又受人之托，不好直说，暗暗撇撇嘴，他转移话题，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副面具扔到了安少游的面前。

“喏，给你准备的……既然你不想这脸疤露在人前，那就带上吧！”

被滚油烫伤的左脸颊几乎尽毁，这脸庞半边变得凹凸不平、白红相间，左眼眼皮粘连着的皮肤也难以睁开，只是微微露出一条缝，额上也尽是被烫伤的皮肤，这好好的一张俊脸如今却是完好的都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耀翎带来的面具就如同专门为他设计的一般，刚刚好遮住了他所有的伤处，独留那右颊至下颚那完好无损的一块在外，大白见了依旧不做声，可看耀翎的眼中却多了那么几分色彩。

“多谢……耀公子。”安少游缓缓道。

耀翎听多了他的声音，也不会被吓到，一如往常地应付道：“道谢免了，我看你能跑能跳，也恢复地差不多了，待明日一早我准备些银两你带上，就去找橙音吧！”

“……我……”

“不要和我罗嗦，你这事想了很久，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再多话一句我让你一辈子见不到他！”

“可……”

“我只负责提供你银子和马车，至于其他什么我都不管。”

这话意思够明白吧！？

“这……”

“你真麻烦，受个伤不要就以为你是世上最惨的人！说，到底去是不去！？”

“……去。”

“很好！闭嘴！吃饭！”

“……”

翌日一早，耀翎果真遵守了承诺，掏出了银子，备好了马车全部交给安少游，而安少游带了面具，选了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灰色素衣穿在身上，模样与以前的他大相径庭。

看见这样的安少游，耀翎也不禁将他与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安家当家放在一起比较，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保重，好好照顾橙音。”耀翎临行前嘱咐道。

“恩。”轻应一声，安少游点点头，牵起缰绳就向着耀翎指出的方向行去。

望着马车离去，一直保持沉默的大白斜睇了一眼耀翎问道：“主子，你有什么企图？”

耀翎则是笑容满面，“企图？我只是想当个好老板而已……”

“骗人，是为了内城的嗜酒的某位吧？”

“呵呵呵呵……内城需要人材啊！”

“……”

孽缘043

按照耀翎所指方向，安少游驾驭着马车时急时缓地行径……来到铜陵城，已是过了十三日。

他到达城里的这天恰巧是腊月初八，亦是人们迎接新年的前奏之曲，家家户户准备着腊八粥，香味弥散在街道巷口，令人回味无穷。

城里，人们朴实憨厚，小贩众多，路上还能不时见到小儿欢游嬉戏，一派其乐融融的生活景象。

安少游将马车找了个地方先行安置，随后孤身一人带着包袱去找橙音，期间因为城里道路太过繁琐复杂而迷了路，幸亏得到了一个好心人的指点，他才找到了位于城中一个较为偏僻的短巷。

一走进这短巷，安少游就立刻察觉了这里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氛围不一样，这里的人大都带着一股风尘气，无论是往来的行人或是摆摊的小贩……带着面具，安少游有些迟疑地缓步走进了巷子。

在靠近巷口的地方有个卖包子的小摊，小摊的主人是个约莫三十岁的清秀男人，他一见到有人入巷便好奇地朝他观望，见来人身着素衣背着包袱，脸上还覆着面具，因此看不清神情，这人虽无怪异之举，但一看便不是风尘出身，所以理所当然的，男人将安少游视做了走错路之人。

“这位兄台，你走错路了。”

安少游闻声回头，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个卖包子的，他笑脸相迎，而周围又没有其他行人，安少游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来找人。”

不愿意多说什么，安少游简单地讲明了来意，并且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假，递出了手中的纸，那上面是耀翎所写橙音的居所。

男人接过纸，他认得的字不多，纸上所写他也只看懂了两个，“原来你是橙音的朋友啊？”

“……不……是仆人。”安少游顿了顿，为自己定义了身份。

“仆人？”男人看了他一眼，这身打扮确实很像，“可橙音似乎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仆人这……”

“老板派我来……”安少游草草回答。

“哦！”说道“老板”，这人算是明白了，一反刚才的质问态度热情地迎了上来，“原来是小老板啊！他还真有心……你应该不熟悉这里吧？走，我带你去橙音家！”

“可……”

安少游刚想说不妨碍他做生意，就听这人朝着身后的屋子里喊道：“阿绀，出来看摊子，我有事要办。”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少年，不，该说是一个孩子噌噌地跑了出来，这孩子眉清目秀，长相讨喜，眉间盈盈充满着笑意，男人与他说了两句，他大眼睛眨了眨，看看安少游然后点点头，乖乖地搬过一个小板凳就坐在了小摊的旁边。

男人欣慰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随后就带着安少游离开了这里。

路上，安少游对这个热心的男人的有些好奇，可又不愿出声多问，就这么憋着，倒是这个男人比他豁达多了，一路上话语不断，为他介绍这又介绍那的，似乎完全是将他当作了“自己人”对待。

“我叫歆然，在这里住了快六、七年了，对这里很熟悉，以后有事就来找我吧！我一定会帮忙的。”

安少游跟在一边默默点头，他带着戒心，弄不明白，为何一个仅一面之缘的人愿意这样帮忙，是他心存不轨么？

仿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歆然微微一笑不介意地继续道：“你不用觉得奇怪，不光是我，住在这里的大家都是一家人，既然你是老板派来照顾橙音的，那自然是‘伙伴’。”

“伙……伴？”

“对啊，虽然这里的人都目不识丁，可能还会令你觉得低俗，但大家都不是坏人，我向你保证！”

“……”

“对了，橙音最近有些奇怪……请你多多照顾他了，毕竟……哎……”

歆然的话使安少游不安，可他却刻意回避着之前耀翎和白大夫所说之事，隐隐拒绝着事情的真相。

“好了，到了，就是这里！”

歆然说着便停下了脚步，安少游也跟着停下，他们俩站在了一间简单的小屋前。

“屋子虽小可里面很深，厨房什么的都有，你们两人住也不算很挤……”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门，“我还有些事，你自己进去吧……啊，还有这个！”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几根蜡烛递给安少游，“这是橙音之前问我要的，你帮我给他吧！那么……再见。”

“再见……多谢。”安少游不太习惯地道谢。

“不用谢。”歆然笑着摇摇头，转身便离开了。

孽缘044

歆然离开后，安少游又在门口躇了一阵，平复了心绪、想好了要说的话，确认不会在身份上出纰漏后，他这才颤悠悠地踏出步伐伸手要去叩门。可没想到，手刚触及门板，门就吱的一声开了。

被挡在面具下的表情很是愕然，安少游在诧异的同时心里也暗暗嘀咕着：橙音一个人居住为何如此不小心……

推开了门，如今已临近夜晚，屋内漆黑一片，安少游有些担心，却又不敢出声，他害怕自己现在这副可怕陌生的嗓音吓到橙音，于是思索再三，他还是选择保持沉默，悄悄地进了屋子。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安少游不清楚方向，只能靠摸着走，一步一停，小心翼翼。

就在他好奇橙音在屋里哪个方位的时候，忽然他的左手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唔……歆然？”

“……！”安少游一惊，却也能分清那是久违的橙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