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帘(出书版) BY 谢枯兰
  发于:2010年0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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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这星期六我结婚,你几时回来。」

「你结——我、我没看到你的请帖啊——」忽然顿住、我该协助你发请帖,却还要你寄请帖来通知……

「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就好,可是你最近都没回家。」

我……我最近……我最近……

「这次顺便回家看看爸妈吧。妈妈常常念着,爸爸总跟她说事业为重男儿志在四方,可是我看他自己其实也挺挂念的。」

我……「我知道……」

我知道。压不住心中的歉意,电话挂掉没有放下话筒,拨了自己买的那支号码。可是……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啊……」

放下电话,绢沉思侧头,上面的流苏慢慢垂到原来的位置。「弟弟」是金兰的一种,以前远前辈曾经说过;可是……什么是「劫昏」?在满书架的手抄本中抽出难得的印刷品。

以前学官方语言用的辞典。

同音的字一一翻了查看,不知道多久才找到声音完全符合的词,「幸好当时买的不是字典——」

结婚:结为夫妻。

「……」

夫妻:有婚姻关系的双方。

「……」

婚姻:经结婚而成的夫妻关系。

「……作者是存心不想让我懂吗?」

返乡的路途遥远,明明已经必须连夜行驶高速公路,车到那个云霭缭绕晚霞流红的熟悉山脚路口,仍然几乎要往右转。

死命把方向盘拉了回来,我到底是在干嘛,昨天晚上也看过了,村子里好好的,除了落叶满地铺了一层,连未伐枝的树也没倒半棵……以防万一罢了他说,从来也下曾看树压垮房子。符希想起,他捧著锯下的大枝,微笑著说要雕一些器具。

忽然暂停路边,拨了家里的电话,我不能回去,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呢。

切断电话,幸好还没人接,大家都为明天的婚礼忙吧……爸爸妈妈,姊姊和就要结婚的弟弟……我……

我好过份……

合十祝祷之後又启了一座小楼,清长辈,你最喜欢特殊的布科,匠心独运。教导我搭配猫纹和牡丹纹的关键,在於「末出场的角色」蝶纹;教导我联结藤花纹和燕纹之间的纹样,唯一的答案是五月藤花雨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雨」。直到过世的那一天,依旧坚持要我扶起床来,亲自挑了浮云过隙配上光风霁月纹。失落了绅带也还要活得美丽的豪情,少年的我无法体会。然而现在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应该……」

工整折叠分门别类的各式缎纱,还像生前一样等待丰姿绰约的人儿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细细思量今天五色交陈的心情。春之柜、夏之柜、秋天和冬天,高山流水,梢头第一抹新绿的情书,沈浸在自我感伤中的初雪失恋,昨夜的微笑和明天的遗忘,每件摊开一只袖角察看,和长发一起铺了满地丝光。

应该、应该会……

「应该会有还不曾敦过的纹样吧……」

妈妈为婚宴染了头发,却明显比上次见到苍老。人参鸡上来的时候,迅疾无伦为符希盛了满满一碗:「我特别跟他们说,要加一道参汤,我儿子用脑筋最伤体气,要好好补一补……」

妈妈……「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只坐在书桌前,还会上山下海的。」

「还要运动,那更要补,你又瘦了!」

赶快低头喝了一匙。其实,没有变瘦……

坐在同桌的新郎微笑说:「瞧,今天是我婚礼,妈还是顾著要你吃人参。不是该补我吗?」

看看不知何时已经比自己更成熟的弟弟,又看看今天就要成为弟媳自己却从未认识的女孩,符希说不出话。

「要不是我结婚,你还不会回来。」

我……其实,我……我差一点,就又没有回来……

「好啦,只顾说话,还不赶快吃,」妈妈又加上整只鸡腿,碗里完全放不下:「回来就好,你工作忙我知道的。」

我、我——

符希埋首那个永远不会空的碗,爸妈和新人一起到各桌敬酒去。坐在隔壁的叔叔把酒杯伸过来:「怎么样,什么时候换你?」

我、「我——?」

「对啊,你那么惊讶干什么?小冀比你小都讨老婆了,你还打算一天到晚陪你那些恐龙?」

……。不管纠正过几次,每次见面叔叔还是都说一样的话:「……研究恐龙的是古生物学家,我是学民族学的——」

「一样啦。叔叔跟你讲,上回那个医生说,虽然一般都是认为女人年纪大才会生白痴,其实男人年纪大了精子的品质还是会变差的,你也三十好几——」

零也算是好几吗,「刚满三十。」

「啊随便啦。你的脑袋那么好,万一孩子没遗传到不是很可惜吗?」

只听过大家都说我很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脑袋好。」

「你那么会读书呀,脑袋不好可以读到博士哦?小希,我知道你觉得还没玩够,问题是叔叔现在也觉得没玩够啊,玩是玩不够的啦,你就先结婚再继续玩嘛——」

没力地叹一口气:「叔叔——」

「好,你不想讨老婆。不想讨老婆也该先骗几个女人帮你生孩子呀,不然以後生不出来了,可是愧对列祖列宗——」

越说越荒唐了,「叔叔,我告诉你。以前我修演化学,课本上说,繁衍後代会缩减亲代的寿命。所以,我决定把生殖投资节省起来,用在自己身上,一辈子都不生小孩。」

「什么!」叔叔意外地感兴趣:「你说,不生小孩可以活得长一点哦?」

其实有一些条件,「对。」

叔叔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看来悔恨无比:「早知道我就不——不对!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你怎么可以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活得长就害爸妈没孙子抱——」

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叔叔你慢用。」

看符希离席,叔叔转向左边:「小音,你也是,眼光不要那么高,不要学你弟弟那种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不是这个意思的。走过了整条狭长的走廊,侧身让过三四个手臂端满盘子的侍者,终於找到收讯比较好的地方。

想要,想要问他……

想要问他什么呢……「什么……对,「层云族对延续的观点」,就这个。……喂?是我。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啊、没、没有,没做什么——啊,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

怎么听起来有点惊慌,简直像什么秘密任务被揭穿似的?「在吃喜酒。」

「吃洗……什么?」

「很多东西啊,人参海参,鲍鱼鲤鱼——」忽然想到。我常吃层云族的食物,「你有没有吃过我们的食物?下次带你来吃,好不好?」

「到……你们村子里?」

停顿下来。是啊,他对别人没有兴趣,怎么可能离山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实在没有信心,他会觉得我们的食物是值得的……「不然,到博物馆好了,对、热带雨林联展快要开幕了,你要不要看看这一阵子让我加班耽误上山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回答出乎意料地明确迅速:「好啊。」

「……?!」传来的竟是肯定句,呆了好一阵子才听懂:「真的吗!太好了!开幕那天早上我就带你去!」

电话切断之後仍然怔怔站著,他要下山……。不过,「啊、没有问……」

我又到底为什么打电话去的……

「小希,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怎么不去多吃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罪恶感油然而生,「妈……」

「我们赶快回去,我看过菜单,等一下有当归鸭——」

「妈,我……」声音几不可闻,「我这一年没回家,不是专心事业,我……我没有努力工作,都只做自己喜欢的部份……」

妈妈却笑了出来。「这个表情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哦?我是你妈妈——」拍拍符希的手背,「我儿子从小就是这样啊,大家都以为乖,其实是最任性,没兴趣的科目草草应付,有兴趣的作业拚命写,不同意的答案明明知道也不肯照著答,就让考试被扣分……三年级的时候有没有,那个织品工艺展报告啊,你去了好几次最後缴了一大叠,詹老师说你平常的报告根本不是这样,硬要你承认是家长当枪手写的,我还跑去学校駡他一顿。哎,」得意叹息,「说起来都是我宠的……」

好像是有这回事,可是不提到完全不会想起。妈妈却连老师的姓都还清清楚楚。

「你爸自以为什么都懂,哎我才不去理他,我儿子什么时候有过事业心了。你弟弟也是,我看他就是随遇而安怎样都好,要说读书最拚工作最冲,就只有你姊姊……」

是的,姐姐向来坚忍不拔。回到座位上时,姐姐不但仍有笑容和叔叔周旋,还有心力伸一只手替符希翻好领子。妈妈已经翻过一次,但室内外冷气的差异让符希再度穿脱,也就再度乱了。姐姐一定知道享乐主义的正确定义,符希想,但她既不反驳叔叔,回去也不会结婚。

也许我该请教姐姐层云族的事,看着那个坚固的微笑,符希对自己说。

想到要让绢也尝尝热带水果的时候,符希再度感到那股罪恶。爸爸在箱里放满了芒果,是希望儿子下一个努力奋斗不回家的整年,都有得吃吧。

「我看过了,一爸爸拿著整叠细心贴好的剪报,「民族学最近很有发展哦。这些你拿去参考。」

爸爸……

当初坚持要填民族学系,爸爸拍桌子。那有什么前途!出来能做什么!全州只有一所大学有这个系,於是自己真的在志愿卡上只划了一个号码,爸爸知道的时候冲去收件处,拚命要抢回来。不知走什么运竟然没有落榜,爸爸看著本来能上的落点,气得撂狠话说以後饿死不要哭著回来。

可是爸爸,每天用眼睛像雷达还是搜寻引擎一样地搜索著民族学关键字,一篇一篇剪下来分类贴好等我回来。

「你看这芒果种得不错吧?还有那边,是山竹。」爸爸拍拍树干,露出看不见的笑容:「等你们三个的孩子来吃。」

演化学的理论可以对叔叔侃侃而谈,可是面对爸爸,符希什么都说不出。

「绢……你知道吗,」终究另外买了芒果给他,符希说,「……生你的人……谁?」

仍然带著赞叹天下竟然有这么好吃水果的神色,绢不以为异说。「知道啊,是雪长辈。」

「那……是谁和她一起生的?」

偏著头思考,沉思说:「大概是柳长辈吧?他和雪长辈交情相当奸,还互送了——呃、嗯,我小时候很讨厌他来住的日子,」耸了耸肩:「雪长辈都会不注意我。後来雪长辈过世了,柳长辈常常来看我,每次都带很多糖给我沾著吃,那时候我觉得很烦,不想理他……可是,」视而不见用汤匙无意识划著果肉,「他……过世之後,我,我有时还满想他的……」

绢……

忽然间又罩上了那层沉稳。微微一笑:「这种水果真甜,不需要沾糖了。」

左衽是不礼貌的,说话的模样浮上符希的脑海,不礼貌,因为——

「绢,你要不要到我家看看?」

啊……发觉冲口而出,符希赶紧补上一句,「我家里、我家里种了很多这种水果。」

幸好他的蹙眉不是不悦,却是一种疑问:「「家」,那是什么?」

啊,对哦,你不知道……「「家」,「家」就是……」

从国际语言来讲,家就是住处加上亲人……不、不对,跟住处没有关系,「「家」就是亲人、呃、长辈晚辈和金兰、」

唔——

「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直视望来,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好啊,」轻轻站起:

「那,你也和我一起去扫墓吧。」

和上屋顶收防台设施时一样,扫墓前绢束了长发,换上一双紧靴。「怎么可能会是赤足工作,」符希记得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长辈常常告诫,越是丰硕的果树之下越是肥沃的土,寄生虫也就越多。」

再度目不转睛看著,想起自己身上也穿了坚固的长袖登山衣物,符希想,果然这才是真正和自然密切接触还能长寿的民族,不对严苛的自然抱有任何轻佻幻想。绢除下层层包覆,留下「庸」内层的上衣「质」;然後将「质」的袖口和「函」的裤摆螺旋缠绕变得贴身,带子反向,便是束紧。想起自己问炭纹作为工作服时他的神色不置可否,原来努力和心情并不划分开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忽然想到,「上回拆卸工作证实你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不过实物我还是没有看过。」

正在整理已经成为护臂的衣袖,他眼白瞟过来盯了半天,没有说话。

「好,我知道,「我不要——」」

仍然没有说话,举手抓住自己衣领,在符希眼前把半边扯下来。

转折太大让符希一时搞不清要怎么反应,只听他冷冷地说:「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清楚了……」

哼。他把衣领拉回原处,原本用固定绳固定夹工整穿出的衣领变得乱乱的。其实一点都不清楚。到现在符希还无法完全理解刚刚发生的事。不要说判断,连那肩臂究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我的观察能力太有效期了,符希想,他一定气得厉害,可是我怎么看不出半点徵兆,之前不都很好,还说允许我陪他扫墓。

「你……」神魂初定之下竟然讲出这句话,自己也立刻後悔:「你不介意让人看到身体,倒介意让人看到你的衣领。」

「胡说。」还是那个冷冷的表情:「我最近不都没穿气掩」了。」

「那不是真的,」为什么我还会继续讲让他生气的话呢,「你都只说今天天气很好。」

「……」

这么久的沉默让符希害怕起来,他一定不原谅我了——然而他只是站起。轻声说:

「我们去扫墓吧。」

数量众多的坟繁重的工作份量,除了草,他一边解开衣袖回复宽袍,在一根矮柱顶坐下。轻轻抚摸墓碑:「远长辈……跟雪长辈其实并不怎么认识,又是长辈的长辈,照规矩我不会由他照顾。可是人原本就少,那一阵子年轻的长辈又盛行下山工作,外面的社会能让不是受学校教育的人找到的职业……据说环境相当恶劣,即使不出意外,寿命也都脰了很多……变成一个断层。雪长辈之後,云长辈也过世了,到了清长辈逝去的时候,村里……还在……的成年人,只有远长辈了。他接手教育我时我已十七岁,一心等著要为我办成人礼。他教我在他的邻近建了小楼和成人房,指导我尽速学会成年人生活该会的最基本技能,身兼成人礼里的一切人员,照著最正式的仪轨为我举行了成人礼……」

成人礼,「你们——」

「办完那天晚上,他就过世了。」

要问的问题只说了开头,符希忽然不想问仔细了。层云族的十七岁,可能相当於实岁中的十六或十七,视生日在年头或年尾而定。不管哪一个,都还只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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