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在空洞的时间响起来,我去开,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那里,眼神清澈。
你找错门了。我说,正要关上,他连忙地用手轻轻挡了一下,他说我是健的同事,你是冰吧。我很讶异,他说他是健的同事。他说他叫陈。
健去公干,是昨天下午突然作的决定,所以走得很急,没来得及通知你,他托我代他打电话回来说,我打了很多次电话过来......
陈急急忙忙的解释,看在我的眼里只更加彰显我的悲哀。我说我明白我明白,你不用再说什么。健临时起意要与什么人去什么地方,我管也管不了,事后却要麻烦别人来圆谎,未免可笑。陈也是个新手,目光闪烁,一个谎言说得手足无措,又怕我不信,专程找上门来再说一次。
我不知他和健是什么交情,我以前从未听健提过这么一个人。当然,关于健的所有,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我提起了。
你应该多出来走走,陈建议着。我不经意地看向玄关上的小镜子,里面的女人一脸憔悴,散乱的头发,散乱的眼神,我知道陈怕的是什么,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频频看表,却又不敢随便离开,为了朋友被冷落的女朋友,他仁至义尽。
我淡淡地笑,我说我不会自杀,你可以放心。他马上敏感地抬起头来,健真的是去公干,真的!他强调。
陈有着纯朴而认真的表情,他与健是不同类型的人,健永远走在尖端冲锋陷阵,他却惯于默默留守阵地,抵挡一切。
你有没有事?陈问,你需要我留下来吗?
不需要。我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说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他一时听不大懂,说当然可以,我就这里等你吧。
我没想过现在竟还可以碰到象陈这样单纯的人物,他的简单带着一点光明,十分磊落。没有任何用心和计算的眼睛,融合在他干净的表情里。
我占用了陈一整晚的时间,他带我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企图籍此驱除我的孤独,他不知道,人越是在热闹的地方,就会感觉越孤独,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安静地听他说着关于我所不认知的另一个健。
健是出色的,毫无疑问,他在工作上的表现,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经受太多挫折,他一帆风顺,游刃有余。陈就是在他手下做事,稍微低健一级。怪不得他会那么紧张,原来我只不过是健临行前交给他的一项功课。
你们公司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子,我用手比划一下,她的头发总是飞扬地翘起一点点,这样长,喜欢戴一顶格子帽。
陈想了想,问我,你是指我们老板的女儿吗?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我说这次健出外公干,她想必与他同行吧。陈马上知道自己漏了风声,一张脸瞬间苍白起来。
我问陈,你可不可以,陪我喝一杯咖啡?
他说可以。于是我们便走进那家声色招摇的夜店。我点了五种味道以上的咖啡,他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看我,他说你怎么可能喝得完?
我对他说,咖啡不一定要用来喝,它们的气味是不一样的,热的时候,温的时候,还有冷的时候。陈无言地看着我,他终于体会到我的无助,但他并不懂得如何去拯救一个无助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上司的女朋友。
他只是奉命照看我一个星期,以防意外。
咖啡送上来的时候,我对着窗外亮闪亮闪的街灯,静静地流泪。陈轻轻地送过来一张纸巾,别过头去。
为了这样一个人,不值得。陈说。
我不作声。毕业的那一年,健站在校舍前的那棵树下,对我说,冰我会让你幸福,你一定要嫁给我。等我有了基础之后我就娶你,你会等我吗?
你会等我吗?
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了今天,他的诺言,他的谎言。
每一次,我都坐在那个落地玻璃窗后面,看着他和她一起笑着走过去,每一次的遭遇,都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痛,每一次的遭遇,我都忍不住要再问他一次,你什么时候娶我?你还会不会娶我?一个遭遇爱情的女人,一个遭遇背叛的女人,她不想也不敢拆穿,痴缠而愚蠢。
我是一个傻子。
这一个星期,陈每天下了班都来看我,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他总是闻到不同咖啡的香味。我说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陈就说可以,我在这里等你。然后微笑。
他带我去不同的地方,努力让我开心起来。他是一个简单的男人,简单的快乐,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情感,一眼就可以看得懂。
健回来了。陈恋恋不舍,他问,我们还是朋友吗?我没有回答。
那个晚上,健对我说,下个礼拜,他终于要得到那个他想要的职位了。他很高兴,显得有点难以抑制的兴奋。我对他微笑,我说那真是好,健,你会娶我吗?
健一时冷却下来,因为我总是在他心情最高峰的时候无情地把他打压下来,他有点无力地看着我。我很冷静,继续对着他微笑,我说,你现在事业已经足够稳固,你终于可以娶我了吗?什么时候?
健呆呆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笑得双肩擅抖,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他还没说出来,我的心已经痛得支离破碎。我说你不要那么紧张,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那一晚,健把我抱得紧紧的,激情之中他模糊地说着,冰我们结婚吧,我们马上就结婚。我的眼泪掉落在他的脸上,我说是的,我会嫁给你,除了你,我没有想过要嫁任何人。
清晨,健沉沉地睡去,我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地剪下我的长发。
我回过头去,看着健熟睡宛如孩子的脸,我是一根没有极限的长线,把他的抱负和野心捆绑着,他终将会后悔。我知道。
拿起多日前收在柜中的行李,我轻轻地打开大门,再轻轻地关上。
健你知道吗,我不害怕等待,在那些为你等待而消逝的夜里,我只是一个简单憧憬着爱情的女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我愿意为你等下去。
哪一天,你改变心意,我还是会在这里等着你。那时你可以来找我,真的。
如果你还可以找得到。
最后一级楼梯 文 / 嫣子危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的写字楼在诺非尔大道的一幢大厦里。
我没有执业牌照。
没关系,有客人就成。
她对我说:医生,今天我说的全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点头,取得客人的信任,是必要的第一步。
"我会被他杀死的!我一定会被他杀死的!"那个女人抱着头,不断地重复。如果这是真的话,应该去找警察或者是保镖,绝对不是医生。
但我当然不会这样建议。
"夫人,问题到了这种地步,我只能说你必须离开他。"我说。
她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什么?我给你钱,你叫我离开他!"
"夫人你先冷静一点。"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他每天带不同的女人回来,根本当我不存在!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名利金钱,我什么时候吝啬过!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我疾笔如飞,快速地作着记录,我要写一篇心理学术的论文,顺利的话,以后或许可以选择好一点的工作环境,选择好一点的客人。
"他开始对我使用暴力,当初他那么爱我!那么爱我!"她掏出手拍,哭得活色生香。
"夫人,凡事不可强求,请节哀顺变。"
"我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他不能这样就离开我!"她对着我大叫。
时间?浪费的恐怕不只时间。不过她宁愿认为她为他失去的只是青春,因为这样听起来比较动人。
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或许爱过,条件是她得花费大笔金钱在他身上,或求学,或创业,总之有籍口。到了他出头之日,羽毛丰厚,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她自然被打入冷宫。这本是条约中清清楚楚的关系,她不可能不知道。
明知迟早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但却依然沉迷不能自己,是她太天真。
他还年轻,怎可能甘心一辈子做她囚笼中的小小鸟。
我为她叹气。
送走了最后的一个客人,我独自关上大门。
街上一片清冷。
今天是圣诞节。在这个别人诞生的日子里,大家举杯欢腾。
我随手招来一辆计程车,司机问:
"先生,请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想了想,说:"回家。"
"那么你的家在哪里呢?"司机是个好人,而且有耐心,在这个冷漠的城市已经不多见。
我没有作声,车子开始驶上了漆黑的公路。
沿途是亮闪闪的霓虹灯,影入眼中如一场七彩缤纷的戏。
"先生你想到了没有?"司机问。
"什么?"
"你家的地址。"
"一时记不起来,让我再想想。"我说。
"呵。"年轻的司机并不惊讶:"不要紧,想到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声。"他似乎经常遇到奇怪的客人,早就见怪不怪。
的确是不值得惊讶,每个人每天在这城市里都有机会与无数的人擦肩而过,没有人会关心陌生人的故事。
回到家时也是一片清冷。
我打开电脑,连接网络,我的另一位客人已经等在网上。
你好,我的医生。屏幕上显示出端正的字体,每天晚上十时过后出现的这个人,十分神秘。
你好。我回应。
今天我和我的情人吵架了,所以我只得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么,我很好奇:吵架?因为什么?
他向我求婚,我不答应,他很生气地走掉了。
我笑:你是一个不知足的女人。
或许,不过我没有心理准备,还未打算为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思想和自由。
嫁给他,你依然是你自己,无论是思想,或是自由。
医生,你不明白。一个人和两个人,其中细节已有多大的不同,并非你所想象。
这个女子说得有道理,如此清醒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心理医生。但在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我必定准时收到陌生人的汇款,这是由署名"文菲"的客户特定付给医务所的诊金。
文小姐,你是一个理智的人,请相信自己的选择。
不,医生,我其实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他从此不再回头。
你爱他?
当然。
那就嫁给他。
不可能。
为什么?
原因太多,无论我如何解释,他都怀疑我的诚意。
我叹了口气。爱她的那个人愿意给她一个名份,愿意对她的下半生负责,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求婚更彻底的承诺?然而她一边霸占他的爱情一边拒绝他的婚姻,他自然受不了。
我理解他的感受。我对她说。
对方犹豫了一下,然后反问我:如果你是他,会如何做?
离开你,寻找一个爱我并愿意和我共此一生的人,或者继续纠缠下去,期望某天你会失守而答应嫁给我。
你猜你的他会选择哪一方?我问。
我不知道。
一点头绪也没有?
是。
这是问题的所在,她想留住他的心,却又不想成为他的人。如此复杂。
时钟敲响十二下,她消失,我关上电脑。
每晚两个小时,她会来此地向我诉说她的一段爱情经历。凌晨过后必定离去。
我坐在窗前,对面马路的一家夜店也拉上下大闸,结束一天的营业。
街道一片黑暗,间或传来远处车子行驶过去的声音。
我打开日记本,开始记录:
12月26日,凌晨,昨天出生的所有婴儿都有机会成为救世主,谁都可以,请马上来拯救无辜的我。
如此平淡的生活,如此平淡的人和事,撩不起一丝生命的激情。
在习惯了平凡之后,你会发现,生活本身已经是一项奇迹。
我回到诊所,看见台面上摆着一张精美的节日卡片,旁边还有一束漂亮的百合花。
我的秘书正坐在办公室门外兴致勃勃地涂着指甲油,我拿着那束看起来价值并不便宜的花丢在她的面前,并认真地警告她:
"请告诉你的那些男朋友们,不要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寄到诊所来,还放在我的桌子上!"
秘书小姐只瞪了我一眼,又继续小心地涂着她的下一只指甲了:"那不是寄给我的,医生。"
"不是寄给你?!不是寄给你难道寄给我!"我十分生气,指着她说:"还有,我请你回来不是看你天天坐在这里涂指甲抹口红的,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秘书小姐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她往指甲上吹了吹,伸到我的面前问:"好不好看?"
我绝倒。她对我咭咭地笑:"现在又没有客人,你生个什么气呀。你又不瞧瞧我收你多少人工。"
我已经对这个人无话可说了,但我没有办法解雇她。
正如她所说,现在凭这个人工想要在外面重新请个象样的秘书十分困难,虽然她总有办法把我气得半死不活,但在客人面前她倒从来没有失礼过一次。
"客人十点就会到了。"我说。
"放心,我的指甲油一分钟就干了。"她说。
真是鸡同鸭讲,我回到办公室砰地关上房门。
现在是什么年代?我努力地回想,上司和下属,已经演变成这种关系?
世风日下。
十点正,我的客人来到。
秘书小姐准时把他带到我的房间,并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放出高压电流,宁可枉杀百人,不可错放一个。
可想而知,年轻未婚的女子多么可怕,对她来说,这里不是诊所,而是她的婚姻介绍所。
"医生我很头痛。"我的客人已经对这里十分熟悉,他坐在躺椅上,揉了揉额角。
"是心理不稳定引发的偏头痛。"我断定。
"是吧,最近我总睡不着。"
"你工作压力很大?"我问。
"并不。"他说。
"那么即是发生在生活上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反正我是按时收钱,你尽管详细构思,承上启下。
"我已经决定了要和他分手。"
"他?"我想了想:"那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如果我这样做,他会不惜一切让我身败名裂。"
"你的情人似乎很偏激。"
"最讽刺的是,我当初正是被他这种性格所吸引。"
我沉吟,是的,日子沉闷而苍白,谁不渴望一点新鲜和刺激,但是无论是多么聪明的人,只要玩的是火,总有会被烧伤的可能。
生活乌烟瘴气,到处都是寻求救赎的灵魂。
"然后?你决定如何?"我问。
"我能怎样?除了维持原状,我还能怎样?"他看着我的眼睛,疲倦地反问我。
"我得到今天的一切都不容易,医生,我不能因为一次错误的选择而让这一切化为乌有。我不能,我已经没有能力再重头开始了。"他说。
纵使他还有重头来过的时间,也没有重头来过的心力,看得出来。
他虽年轻,但心却那样苍老。
"你的情人甘于接受如此敷衍的你吗?"
"他不会管这些,他要的不过是一件可以永远摆在身边的家私,这件家私不会离开他,无论这件家私是否过时,他不介意。"
最怕遇到这种人,精神病患也不及其恐怖。因为他们有智慧,但不喜欢听道理,同时视所有人为敌,会想方设法与你同归于尽。
他们一不怕死,二不怕苦,最高纲领是玉石俱焚。
难怪他如此苦恼,的确值得同情。
"你以为自己可以忍耐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除非他先退出,你一辈子也摆脱不了他。"我说。
"我很头痛,医生,我很头痛。"他在躺椅上辗转反侧,表情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