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沙 上————涂鸦
涂鸦  发于:2010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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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忽然有只手从眼角晃过,我下意识伸手格挡住,那人另外一拳跟着又快速挥了过来。

勉强侧身闪了开,感觉到鼻子些微的热麻,回过头时,趁他来不及收势,我迅速抓过他的肩膀与头发往墙面抡去,脚膝同时往上重击他的腹部,这样反覆不停一下又一下,直到人在我手中变得虚软为止。

单调的掌声接着响起,我回头冷冷睇着那个男人,粗略拭掉鼻下的温热。

“不错不错,的确是很能打。”嚣张的语气,他慢慢靠了过来,气息微微吞吐在我颊畔,手跟着摸上我的脸。“人,也长得很不错……”

冰凉的触感像蛇一样,我厌恶地皱起眉头,猛然举脚狠朝他踹了出去,那男人猝不及防,硬生生吃了这一记,捂着小腹憋青了脸。

“我操……他马的,给我打!打得连他妈都认不出他来!”

这台词未免也太老套,让我想大笑。

我想,她说不定早就已经忘了我,又怎么还会知道要认出我?

几个人冲上来,朝着我便是一阵狂打,白毛那家伙显然没料到情况会变这样,傻在那里呆若木鸡。

雨滴般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看不清楚对手到底有几个,我只挡下几次挥来的棍棒,但毕竟寡不敌众,我很快的居于弱势,除此之外我没有再做多馀反抗。

痛到最后感觉总是变得麻痹,混乱中,不知哪边挥来的一拳朝我头部用力打来,我眼前一黑,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

倒下前,我隔着模糊的视线看过去,原本空无一物的马路空地上,被轮胎于高速轮转后静止瞬间所取代。

银色的轮圈,银色的车身……

每个人都要为他的言行负责;是我招惹来的,我会承担。

不属于我的,却为什么总不与我保持相对的距离?

……

“我不在的时候,意乔,你有没有乖乖的?”

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住我的整片天空。我困难地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眯起的眼缝里,只有那背光中缓缓走向我蹲下来的男人。

“看来是没有。几天不见,你又打架了。”

几天?你的几天指的是这一个月?

胸口蓦然的胀痛让我不住凝窒似的咳了起来,我疲困的阖了下眼,掩去模糊不清俯视在我上方的身影。

他背光中的脸,在我钝然的脑海,竟是那么清晰。

“真令人放心不下。”有只手掌轻轻抚上了我的脸,喟叹似的口吻。

“……到底我该拿你怎么办。”

彻底闭上眼睛以前,那双拿掉墨镜后映着我的身影的黑色眼眸,以及唇畔间若有似无的清淡微笑,就是我最后的意识。

我只来得及脱口道:“Bullshit……”

蒋勤,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总在接受另外一个人后,然后再接受对方可能离去的事实。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总在付出过后,才能体验到失去的痛苦;如果没有付出,也从不诉之以口,是不是,伤痛就会少一点?

我也不知道,看到他又出现的刹那,那份心悸的感觉,是什么……

※ ※ ※

是药水的味道。

我很熟悉那种味道,在我鼻翼四周飘散,靠近我的时候,会有些刺痛。分不清是哪里的痛,但我没有抗拒。

直到额头传来一阵冰凉,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只看见有道人影在我眼前晃。手背偶尔轻触着我的脸颊,手指偶尔轻抚过我的下巴。

他的手很暖,很暖。

我无意识地抓住。恍恍惚惚,我好像看见那个雨天。

淅沥淅沥的大雨,我什么也看不见。

眼中,只有她要离开的背影。

“意乔?”

手里刚才的温度忽然离去。有人在摸我的脸,头好痛,我睁不开眼睛,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张开口,喉头却不停哽咽,我喘不过气,全身发颤抖瑟,伸出手,只想抓住身边的东西。

“意乔。怎么了?很痛吗?”有只手反抓住我的手,掌心包住我的,轻轻摩挲,急切地唤着我:“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是不是?嗯?告诉我……”

梦里也曾经有人这样问着那个小男孩。空无一人的沙滩,一个人蹲在那里,脚边的海水不停淹过他的脚踝,他很害怕。

“小乔,你在做什么呢?”

我摇摇头,手里的耙子继续挖着沙。

“你又打架了。痛不痛?”女人蹲下来摸了摸我微肿的额头,温柔疼惜的模样,两只眼睛红红的。

“小乔,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挖。沙是白的,颜色很浅,雨滴落后开始变得很深,我有些急,挖得更加卖力。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女人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我抬起头看她一眼,急忙扯回自己的手,继续挖,继续想要找……沙碰了水,开始凝固,变得太沉太重,我只好放下铲子,改用双手挖。

这片粗糙的沙,磨得指尖很疼,但我不敢放松,加紧继续挖,半途我有些急切的回头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仍在原地,仍在我身边。

她抿着颤抖的唇看着我,有水珠不停地滑落她的面颊,尔后她缓缓闭上了她蓝色的眼睛,我迅速空出一只手抓住她,用剩下的那一只手继续为她寻找。

再等一会就好,再等我一会……一定可以找到的……

拜托你,再等我一会,我会找到的……

“小乔……你乖,”女人的手轻轻摸着我的脸我的眼,对我说:“等你再大点,再来找妈妈好不好?”

我睁大眼睛,张开口想说话,她已放开了我的手,我被弃在原地,沾满两手的沙已变成泥巴。

为她挖开的沙,我还没找到……被雨水一盛满,再也看不见。

看着她不再眷恋的背影,我追在后面用力的跑,脚不停陷入被雨淋湿的沙地里,被挖掘了一洞又一洞的沙地绊倒了我,湿透的沙粒重复磨擦在脚膝上,跌倒了,就爬起来再跑,一次又一次,直到她消失在我眼里。

我终于被抛弃在原地,只能伸出手,伸向遥远的我到不了的那一边。

不……不要……

末一个字我喊不出来,咽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恳求,我不停的伸手,想抓住些什么。

拜托你……

“……别哭。”

混乱画面中,有只宽厚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很暖和的紧紧牢握着我的掌心。这样的温暖,我应该不会放的,不会放的……

可为什么,你仍然要走……

我无法呼吸,我咽呜到无法说话,不停啜泣,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让她知道。我一直想告诉她的,一直想告诉她的……

有只手的力道抚着我的喉侧,顺着我的胸腔,缓拍着我的呼吸,有道声音俯近在我耳边温柔的对着我说话。

“意乔,不要忍着……你想说什么,说出来,不要忍着。”

喉头一哽,我两手胡乱的搜寻着,不停攀附,直到我终于抱住一道肩膀,我重重而疲惫的喘着气,流泪不止的,在哽咽中寻求浮木般地紧紧抱住了他。

“不要走。”

脸上一片湿润,我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里,双手不停的想要拥得更紧,啜泣恳求着说:“求求你……不要走……”

“我没有要走。我没有要走,意乔……”

“我会乖乖的,你不要走。求求你……”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挽留,就是在梦里也始终喊不出来。我只是低下头,不停挖掘着眼前的沙,寻寻觅觅,想将愿望告诉它……

“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那人轻轻吻住了我的头发,回拥着我的力道也好大。

“我不会离开你的,意乔。”

我仍然没有放开手,梦中我的指尖冰冷而疼痛,但我不敢松手一丝一毫,这一次我不能再松开手的。

我怕,怕一松开手,手中终于抓住的人,会再一次离开我。

第七章

醒来时看见蒋勤我只觉得像梦一场。

只是我们总不会知道,一场梦,能梦多久。

缓缓坐起来,全身沉重非常,前一天的事我没忘,只是也没想到……后来出现的人会是真的。

蒋勤趴在我床边睡着了,随意看了看,我认出这是上一次曾经待过的那间房间。

两只眼睛酸涩不已,眨阖之间都能感觉到眼皮难以睁张的肿胀感,既陌生却又熟悉……

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下意识想触摸自己的脸,确认是不是真的,抬起手才发现手被握住了。

蒋勤枕着自己的手,头发凌乱的散开,只露出眼睛与鼻梁直挺的弧度,另外一只手和我的交叠在一起,他的覆着我的。

不知为什么,是不是太紧了,我抽不出来,他身上还穿着白色衬衫,睡着的模样,有那么点孩子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面对我时清醒之外的样子。

说起来,其实我见到他的次数也不多。知道的,更是少。

想着,我有点怔神,看着我跟他交覆的手掌,心跳不知为何有点快,也忘了要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哭过,但身体毕竟不会说谎;就像每一处传回来的疼痛,都在告诉我这是真的。

但可能是我扯动到的关系,掌心的地方忽然一紧,然后又些微的松动,我本想趁机抽回手,那只手却又再次将我紧紧握牢。

“早。”

这男人外表明明看似体面,竟乱没形象的打了一个哈欠,外加伸臂高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但他忘记我的手还在他手里了──我随着他的姿势被他拉了过去,身上的伤顿时一阵拉扯,我不住瞪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抱歉,还好吗?”蒋勤将我扶好,伸手探过来摸上我的额头。

我看着自己重获自由的手,心里有种不踏实的空虚感。

“嗯,没有发烧。”他说,放心似的,甫醒的额发有点乱。

这男人在我眼前好像都是这样。不知道在别人面前又是什么样子?我突然有点想要知道,也有点不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他在不是我的其他人面前,也会这样毫不防备的睡着吗?

蒋勤,我不想知道,而你最好也不要让我知道。

我又想到,他跟我的世界,应该是大不相同的。

“饿不饿?睡了一天,应该很饿吧,要不要吃点什么?”

睡了一天?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我原来的,宽大的T恤,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景这对话很眼熟?但我实在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的衣服呢?”

蒋勤微微一愣,有些无奈的笑了下,“你醒来都习惯这么问吗?不能穿了。不该破的地方都破了,该干净的地方也全是血,你还要吗?”

有这么糟?懒得去想前一天到底那场架有多糟,我看着这个又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觉得有那么点不爽。

看见我瞪他,蒋勤又是一愣,随即笑出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怎么了?一大早就发脾气。”

谁发脾气啊!本来想挥开他的手,但在我动手前,他已自己收回了手,从外面拎来一套眼熟的破布,边像个老头子般开始说:

“喏、你看,没骗你吧,这样子实在不能穿了,会吓着人的……”瞟了眼那上头留下来的精彩战绩,他皱了皱眉头。

“暂时还是先穿我的衣服吧,晚点我再带你回去拿,或是我帮你拿也可以……不要嫌了,乖,的确是有点大啦,但总比没得穿好。”

我听着,一直一直都没答话,只是专心看着他说话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呀,怎么好像都一副理所当然?那是什么口气,我跟你很熟吗?你要带我回家拿?为什么?还要帮我回家拿……这又是为什么?

还有为什么,我很想很想笑。笑意噙在嘴角,忍得我好难受。

“对了、你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你家人我也帮你用电话说了,还有就是……”

“等等!”我恍然醒过来,声音有点哑,“我家?你打给谁?”

“别误会。你父亲打来说你很晚还没到家,他很担心,我才向他解释。”蒋勤拿来我的手机,指着在他手里显得没有存在感的机体说。

“还有,讲完它就没电了。”

我接过一看,果然萤幕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一时还有些无法消化这件事。关心吗?对于我这个常常不准时回家的儿子,若非有事,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来找人。

见我沉默,蒋勤坐到床边,伸手又摸了摸我的头。

“别想太多,父母关心孩子是很正常的。”

拍开他的手,我抬起眼睛瞪他,“你又知道我想什么了。”

蒋勤笑,很开怀的那种。

我发现他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来,眸光顿时汇聚,很亮很好看。

“我就是知道。”他说。

我依旧瞪着他,他也依旧笑咪咪的让我瞪,忽然他伸出一只手指,用力按了下我的右边眼皮。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很肿,所以被他这么一按还真他马的痛!

“意乔,我就是知道哦。”

总之那天我没有去学校,手机也没电,就算王宽明想打来找我也无从找起,更别提我今天还跟泰山约好要讨论演讲的题目。

挣扎了很久很久,我问蒋勤怎么跟我爸解释的,他正把煮好的粥吹凉想往我嘴里塞,我拒绝的格开,他才搔了搔脸,说:

“当然是照实说啊,大哥哥我是不会说谎骗人的……”

“叔叔吧你。”我说。

“……”蒋勤微微一顿,见我笑出来他才继续道:

“你也不会想就这样子回家吓到你老爸吧?我简单跟他说,你写完作业后时间太晚,所以在我家住一晚,隔天会直接去学校。”

“你?”我反问,“那你是谁?”

蒋勤白了我一眼,“当然是你同学。”

“哈”的一声,我笑了出来。我发现今天再次出现我面前的这个蒋勤,很不同。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说这样他会信才有鬼!”

蒋勤反手轻轻给了我头一小下,我又瞪了他一眼,他说:“撒个善意的谎言总比让他看到你这一身伤好。”

我这才真正低头仔细审视我自己,“我以前也是这样回家,又没什么大不了。”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这次虽然伤得很难看,但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架,就算重伤到头破血流,我也没在外住露宿过,况且老爸从来也不曾说过什么。

他确实从没对我说过什么、指责什么。我只觉得他对我老是一身伤,已经感到很稀松平常。

“你老实跟他讲就好,不会怎样。”我说。

蒋勤又吹了口粥要过来喂我,我反抗的推开他想自己接过来喝,他不让的汤匙干脆直接硬塞进我嘴里,还未结痂的嘴角被这么一弄,登时疼得我眉毛松不开。

见我这样,蒋勤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但不代表你父亲同样习惯见到你受伤。”

我慢慢将嘴里的粥吞进去,已经被吹凉的温度,很滋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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