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文正回府,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无双公子雪袍玉带,雍容华贵。几上搁着一盏茶,茶水已凉,看来已等他很久了。林文正瞳孔针尖般收缩:从这个年轻人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火气,气度行云流水淡然自若,哪有半分久等不得的焦躁不满?这少年,好坚忍,好耐力。
心中一凛,大庆左相马上换上一副笑容:“老夫公务缠身,让肖丞相久等了,失礼、失礼!”肖倾宇优雅还礼,仿佛如果林文正不赶回来的话,他就是再等一个时辰也不介意。“如今国难当头,林丞相日理万机也是情有可原。”“公子过誉了,老夫实在愧不敢当。”
“哪里,林丞相自是当之无愧。假传消息、瞒天过海、天下大乱、祸心暗藏啊。”如此轻柔的语气,语风却凌厉如刀,字字闪着尖锐的棱角,刺入林文正本就心虚至忐忑的内心深处。
无双公子眉目清逸唇薄如线:“夜半更深熟睡之际,不知那些枉死冤魂会不会来找林丞相索命。”
眸中冷光仿佛由七分寒意三分怒火淬炼。眉心一点朱砂,更是隐隐挟着煞气。
林文正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转青,最终长叹一声:“还是瞒不过公子,的确是老夫假传消息。”
肖倾宇无声地盯着他。
林文正脸容一肃:“老夫实乃定国王爷安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今大庆皇室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小侯爷君临天下之机已然成熟!老夫假传公子已死的消息逼小侯爷提前造反,小侯爷早一日报仇雪恨,老夫也早一日报答当初王爷大恩。”
“呵呵呵 ”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一样,无双公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他笑得难以抑制,笑到几乎要把前世今生,从未肆意狂笑的份都一次补齐;笑到,将林文正的脸色吓成一片惨白。终于无双公子停止了笑声。
“时机成熟?报答大恩?”一边说,肖倾宇脸色一边就冷了下来,“林丞相,肖某看起来就这么天真么?低劣的笑话,听听是觉得好笑,但如果你以为肖某会信以为真,那你也太侮辱肖倾宇的智商和头脑了!”
林文正兀自坚持:“老夫不懂公子何意。”
“定国王爷的确有恩于林丞相,林丞相也确是皇上身边的耳目,所以小侯爷才会对林丞相所传的假消息深信不疑,因为他没有想到,父亲留给他的耳目居然会唯恐天下不乱假传消息,他更没有想到,林丞相这个耳目所效忠的对象不是他父亲,而是大庆夙敌——匈野。”
林文正脸色阴晴不定。
“林丞相,肖某说的可对?”无双公子笑得温润如玉。
林文正深吸一口气,拱手:“佩服佩服,老夫瞒了这么多年,自以为万无一失无懈可击,没想到还是被公子一眼识破。”
“如真能一眼识破,肖倾宇何至等到今日。”无双公子望着这个儒雅清隽的老人,语气复杂,“林丞相好心机,好手段。”
林文正摸了摸山羊须,感慨万分:“老夫自二十岁入境大庆,整整四十六年未回家乡,亦从未跟匈野国内联络,终日如履薄冰小心经营,不敢有一丝懈怠。自公子十五岁学成归来后,老夫更是战战兢兢寝食难安,生怕被公子查出蛛丝马迹——公子大才,老夫心里是十分钦服的。”
“林丞相四十六年如一日,只等今时给大庆致命一击。肖倾宇在林丞相手里吃亏却也不枉了。”
“眼下大庆覆灭在即,八方军即使得胜也必然元气大伤,老夫卧薪尝胆四十六载,一夕成功。也亏得方小侯爷对公子一往情深,这才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转过头,无双眸光流转间流露一须臾的脆弱迷离,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痴儿 ”
忧伤眼神一闪而逝,肖倾宇重新对向林文正,瞳眸里是让人看不清深浅的深沉:“此事乃肖某失察所致,肖某定要亡羊补牢,给无辜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不知林丞相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老夫自知今日难逃一死 ”林文正仿佛解脱了一般,露出明悟微笑,“只希望死后,公子能答应我两件事。”
“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 ”儒雅老人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起少年时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顶顶雪白的帐篷,阿妈慈祥的微笑。小伙伴们手拉手围成圆圈唱着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
“老夫死后,望公子将老夫骨灰送回匈野的敕勒大草原,老夫泉下有知感激不尽。”
无双公子淡淡点头:“肖某答应你。”
林文正迟疑了一下:“这第二件事,便是希望公子能照顾好小女依依。依依天真无知,且从小对公子暗生情愫。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放其一条生路,好好照拂于她。”
叹了一口气,肖倾宇微微颌首。
林文正心愿已了:“得公子一诺,老夫死而无憾了。”
当林依依冲进左相府,顿时被眼前血腥一幕惊呆!
血。
紫黑色的鲜血,延伸到整个庭院。
黑衣的杀手。
熟悉的面容。
数不清的尸体。
“爹爹 爹爹 ”她看见那个慈爱清镬的父亲浸在了血里。
脸色已经成了一片死白,嘴唇却是乌紫的,胸口依旧汩汩流着鲜血。
那些杀手面前,坐着的是个白衣男子。
清雅绝世的面容,凄艳如泪的朱砂。
白衣上还沾有杀戮留下的未干涸的血迹——那是他杀她满门的罪证!
林依依已无法站起,只觉得自己是陷在一个深深的噩梦里。呜咽着爬了过去,爬入噩梦的更深处,抱住老人早已冰冷的尸体,眼泪如泉奔涌而出!
肖倾宇淡淡瞥过她一眼,冷漠下令:“走。”
“肖倾宇!肖倾宇!——”她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尖叫。洇化在地面本已快干的片片血迹,被她的膝盖一路拖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血线。
“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我会让你后悔!!”
肖倾宇连头都没有回,径自出了相府大门。任凭身后谩骂诅咒,就这么静静的,逐渐消失在林依依视线中
肖倾宇回宫复命,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两道圣旨。
回到小楼,原本看守监视他的御林军已全部被抽回。
劳叔瞪大眼,看着自家公子不带一丝感情地,将一卷圣旨投入火盆。
火苗瞬间将黄缎吞没,火光明灭间,映照出肖倾宇闪闪烁烁、不辨悲喜的容颜。
劳叔忍不住道:“公子,这圣旨——”
肖倾宇静静看着圣旨在火焰中灰飞烟灭:“是嘉睿帝承认我为当今太子的诏书。”说完也不理会劳叔震惊的表情,淡淡将另一卷圣旨投入了火堆。劳叔只觉呼吸困难:“那这?”
肖倾宇没有回答他。
圣旨在火盆里焦黄,燃烧。
劳叔隐约看到一些字样——传位 正统 倾宇太子 继承皇位 ——那分明是,嘉睿帝传位于肖倾宇的圣诏!
嘉睿帝命不久矣。烧了那两道圣旨,等于烧掉了无双公子身世的最后证明。
劳叔猛然醒悟:肖倾宇是为了那个男人,才放弃了父亲的承认,到手的皇位。
无双公子静静注视着火光中不断卷起燃烧的圣旨:即使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身份,肖倾宇也不在乎,可我只希望,你永远不知道
他想到这个名字,胸中一阵抽痛,骤然间只觉多年以来,皇权争斗,权势计谋,已让他疲倦不堪。
挥退劳叔,他手书一张便条,放入白鸽爪间的竹筒中。
玉手轻撒,白鸽扑腾腾振翅,抖落几片雪白的羽毛,带着无数祈盼和思念,在青空中掠过极美的身姿
肖倾宇遥遥目送着展翅翱翔的雪白信鸽,启唇:“君乾,倾宇还活着呢 ”
第六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薄薄的纸张在方君乾手里微颤,上面只有一行字——邀君于袖手崖一观。
清秀隽永的字迹。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神秘之地。
是的,袖手崖——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地方了,那是只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
熟悉的,魂牵梦萦的幸福过去。
方君乾脸上表情变幻不定。狂喜、迷惑、悲伤、焦虑、担忧、庆幸 种种情绪一一闪过他的眼睛。最终,所有感情从他眼睑中涌出,汇成泪水滑落他俊美的脸。
他的倾宇——多半还活着呀!
张尽崖看得目瞪口呆,隐隐有些害怕:“你你你 你怎么了?”
颤抖着手摸上脸颊,却发觉满手沾湿,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真是丢脸呀,居然在小孩子面前掉眼泪。
方君乾用手遮住眼睛,试图擦去泪水,哪知道却越擦越多,眼泪宛如止不住的血液,从伤口中汩汩冒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那个他世上唯一的牵绊,那个他刻骨铭心的殇恋烙印。
肖倾宇的名字早已熔尽方君乾的骨血,血脉相连。
他的呼吸早已和他的脉搏保持相同的频率得闻他离去,他的心脏如十指洞穿般绝望疼痛!
如今——用力按住胸口,那本已死寂的心脏又开始在胸腔中缓慢,却有力地跳动。
晶莹泪水蜿蜒流下——原来,人是真的会喜极而泣的。
他的倾宇——多半还活着呀!
当戚无忧一早见到方小侯爷,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结结巴巴道:“小侯爷,您的头发?”莫不是吃了千年何首乌不成?
方君乾微微一笑,颇为感慨地摸了摸乌黑的鬓发:“本侯将白发染回来了。”
“染回来了?”我们戚军师愣愣地看着他挑了一匹神骏的千里驹,牵出马厩。
方君乾轻轻道:“我不想他看了担心 ”
认镫扳鞍,纵身上马:“戚军师,本侯要去袖手崖一趟。这两三天八方军就有劳戚军师了。”
戚无忧躬礼:“侯爷一路走好。无忧只希望侯爷记得,弟兄们跟着侯爷走到今天,都已经回不去了 ”
八方军,已经回不去了。
如若无法攻下皇城,他们面对的,便只有被联合绞杀的一条死路。
戚无忧没有再说下去,但幽深的眼眸分明在委婉劝谏:如果侯爷您还
顾念着一点君臣之义,就不要把八方军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君乾目光迷离:“一直以来都是弟兄们纵容着本侯任性,本侯铭感五内。”
郑重抱拳:“方君乾发誓,有生之年绝不背弃八方军一兵一卒。望军师宽心。”
戚无忧躬身还礼:“无忧替所有八方军将士感激侯爷。望侯爷能早日迎回公子,八方军庆甚,幸甚。”
方君乾在马上淡淡颌首。
倏地一扯缰绳——“驾!”骏马昂首嘶鸣,疾掉马头飞驰出营。
看着那一骑绝尘的火红身影,戚无忧心中郁结,百感交集。
皇城郊外。
袖手崖。
已至九月下旬,袖手崖上的孤单桃树早已零落满树桃花,抛洒一世繁华。
树下坐着一个人。白衣如雪,黑发似墨,目迷盛颜华光,眉清凌傲远山。
淡淡晚风里,他冰绡缟袂,素带随风,纤巧飘渺似欲飞去。
方君乾的视线从刚才起就未移开过。距离越发的靠近,终于再度完全看清了眼前的人。
真的是他!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肖倾宇,活生生的倾宇啊。
那披星戴月昼夜兼程的疲倦焦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无双只觉双臂一紧自己便贴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随后对方急促的喘息流淌着隐隐复得的欣喜,从四面八方揽了过来。
肖倾宇没有说话,只怔怔任他拥着。
静静感受着怀中那单薄熟悉的身躯,感受着冰冷暗香带给自己的安详平静。自己曾向上苍祷告,若得再度与他相拥,便是倾尽所有,叩遍漫天神灵,折寿半生,也在所不惜。
我的倾宇,还活着呀。
肖倾宇细细打量着他。
方君乾屹立崖顶,银铠甲外罩红披风,血红的披风在落日中迎风招展。
以前的方君乾就如一把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夺目耀眼,即使身处万人中,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来。
而今的方君乾,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气质升华而内敛。
深不可测,无懈可击。
宛如藏在剑鞘里的绝世神兵,在未亮剑出鞘时,任何人都无法揣度这柄神器究竟会怎样削铁如泥,切金断语。
看到他,方君乾明明心里有很多话,却不知如何倾吐,思来想去,最后只问了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倾宇,你还好吗?”
无双公子微笑。千军呼啸,万马奔腾,伏尸百万,血流漂桨,飞骑攻破雄关,铁军横扫万里。天下局势因他改变,风云大事从他手而出。
但他却只对自己轻描淡写说了六个字:“倾宇,你还好吗?”
那已是——历尽繁华返璞归真的境界了。
落日余晖慢慢散去,袖手崖上,只留下两个沉默无言的绝世男子。
肖倾宇背对着他,方君乾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你一定要攻打大庆?”
方君乾回他一个字:“是。”
肖倾宇咬了咬下唇,转过轮椅,看着方君乾,伸出手,“和我一起走,此战过后,我会向嘉睿帝辞去大庆右相之职,从此袖手天下不问政事 ”
没有再说下去,说道此处,已是肖倾宇的极限。
亦是,
肖倾宇今生唯一一次服软
当时,肖倾宇的手离他只有半尺之遥。
方君乾没有伸手回应。
半响。
那只手终于无力垂下。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轻轻四字,无限悲凉。
方君乾望着他,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认真到晦暗忧伤的眼神:“方君乾,已经回不去了。”
到底还是走上了命运安排的那条路——没有尽头,只能一直走下去。
除了前行,就是死亡,没有第三条路。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方君乾从腰间抽出碧落剑,捏着剑尖,剑柄朝着肖倾宇递到他手边。“杀了我,你就不用再为保住大庆,为保住那个无情无义的大庆王室劳神了。”
他张开手,将全身的弱点和要害全部暴露在他眼前。
血红的披风在山风里猎猎飘扬。
“杀了我。方君乾能死在倾宇手里,此生无憾了。”
第六卷 第一百三十章
肖倾宇看着手中的碧落剑,夺目的青芒如蛇般在剑身上流窜。最终轻叹一声,调转剑柄,将碧落剑还予了方君乾。
“为何不出手?”
“小侯爷何必多此一举,你明知我不会。”肖倾宇淡淡道,“当肖某扯断手中金线那天,就曾对小侯爷说过,‘我今天杀不了你,以后都没办法杀你了,我等着你来杀我。’”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收起碧落,方君乾轻轻道——那是相击才相知的直言不讳,“就像我永远不可能杀你。”
无双公子捂住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随血脉的流动在全身不停蔓延。
方君乾
不是肖倾宇不明大义。
肖倾宇一直相信你会是天下百姓的明主圣君。
可是方君乾——
昨日方嘉睿噩梦般的话语在他耳边纠缠纠结,挥之不去。
“你可知你的母后肖语茉曾是定国王爷爱慕之人。”
“他们经常私下书信往来,且私交甚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