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非微有一些诧异,我冷冷地道:「那个老头子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压根就没爱过谁」
亦非怒斥道:「你大胆!」
我直视着亦非那双几近透明的棕色眸子冷笑。
「难道不是么,他爱江山,爱他自己,但绝不会爱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他真爱过她,又怎么能忍心舍得,他不曾为自己所爱的人遮风挡雨,不曾生死与共,甚至没有为她承担过半点风险。
「他只是看着她在泥泞中挣扎,最终碾落成尘,你怎么能说他是爱她的呢?快别说出来笑死人了!」
亦非双颊绯红,长眉微挑,一连气急地说了几个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他狠狠地瞪了我许久许久,才像泄了气一般,无奈地道:「你不会明白的」
他将瓶子放在我的枕边,站起身来道:「皇室是容不下个人情爱的,有太多的太多的大义压在上面!」
他说着叹息了一声,转头要走。
我突然叫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问:「所以你知道濛濛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爱人,而你只能容得下一个贴身的奴才,对么?」
亦非的长睫毛一落,轻轻地说:「去外面的天地,自由地爱恨吧!」
我看着亦非关上的门,突然轻笑了起来,最后笑得眼泪直流,在床上打滚,背后的伤口裂开了,血污染了新换的床铺。我却没有丝毫痛感。
总以为用一个新的开始,就能有一个新的结局,原来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追寻同一个答案。
洪英进来吓了一跳,慌忙扳住我身体,但是我已经笑岔了气,喘不过气来还不能停。
洪英突然正正反反抽了我十几巴掌,流着泪道:「你要吓死我是不是,你属木头的?怎么就实心眼呢?」
我喘着微笑道:「洪英,我这是在高兴呢,因为从此以后,我就要为自己而活着了。」
我说着,整个人都放松似的昏睡了过去,梦里我顺着河流的漩涡越卷越深,我随波逐流着,不再奢想会突然有一只手可以抓住我,让我浮出水面。
因为没有奢想,所以不会挣扎。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只听耳边一阵吵闹声,侧过头见严管家带着两个仆人正在与洪英推推搡搡。
「王爷说了,让顾九在此好好养伤的!」
严管家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不让他养伤了么,现在公主要见他,怎么,公主的旨意,他还能不遵?」
我打断了洪英大声抗辩的声音,挣扎着起来,嘴角一弯道:「洪英哪,公主要见,我们怎么能推三阻四?」
严管家冷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
洪英不甘心地将我扶起来,道:「王爷说了你可以在此地养伤,谁也不见!」
我斜眼看着严管家一笑。
「洪英,你有不知,这世上最不忠的狗就是那种吃隔墙饭的,这种狗,有饭吃就是主子,他主子多了去了」
严管家大怒,朝我跨了一步。
他的手掌还没拍到我跟前,我就轻声一笑,低声道:「严管家,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与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女人要一个男人死可未必是恨他。」
严管家倒抽了一口凉气,面露犹疑之色,我哈哈大笑着扶着洪英的手出了门。倘若亦容知道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大概要气得吐血了吧。
洪英在我耳边小声急道:「糟了,没想到王爷一走,这个公主就想找你麻烦!」
我一愣,道:「王爷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我哪里知道,你昏睡的时候,皇上又来了一道圣旨,说是要来此地巡视,他就去接驾啦!昨晚就出发了。」
我大吃一惊,一见夕阳西斜,连忙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洪英抿了抿厚厚的嘴唇,娇声道:「害得人家觉都没睡,你看你看,现在眼圈都是乌青的。」
她那双泡肿眼凑到我面前,害我的脚一滑,差点摔了一跤。
我心念直转,接驾何须星夜启程,又何须如此之久。
除非除非,我心头大跳,除非是赶去他与亦祥的大本营,然后在半道上伏击亦仁。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没想到亦非还当真动手了。洪英见我脸色煞白,推了我一把,小声问怎么了。
我咬着牙不答,直挺挺跨进了王府大厅的门,见亦容换了一身月牙白的罗裙,端正地坐在上首,安宁正低头坐在下头。
「你看了,他死不了。」亦容面无表情地道。
安宁斜眼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眼神。
我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安宁必定是知道亦非远离,害怕亦容就此要我的命,因此不肯启程。
我想到此处,心头一暖,对她微微一笑。
亦容从座上走了下来,走近我们,淡淡地问:「在你们心中,亦容是不是一个嗜杀,专横的人?」
我心中连连道是,暗道亦容你通常十说九不中,但这一次确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皇姐是端庄严谨,岂可以嗜杀专横来形容,倒是安宁轻狂无礼,虽然皇姐也曾教诲过安宁几年,可惜安宁的性子无可救药,竟然没有耳濡目染到半分,想必皇姐失望得很。」
我冷笑了一声,心想你倘若耳濡目染到半分,岂不是恐怖。
亦容慢慢地走近她,抬起食指将安宁的下巴托起,细细端详了她两眼,才缓缓地道:「我过去待你如何?」
安宁低声道:「极好的,我闯了那么多祸,若无皇姐在太后面前斡旋,安宁绝无可能过得那么逍遥。」
亦容看着她,问:「你知道为何?」
她看着安宁的眼睛,淡淡一笑。
「因为我喜欢你,你是众多的妹子当中最受我喜爱的一个。你单纯,执着,自由自在,外表凶恶,心地却很好。」
安宁嘴唇抖了抖,道:「皇姐」
我心想是啊,除了她的凶恶,都是你没有的,你羡慕吧。
亦容突然回转头,冲我淡淡地道:「我还以为陈清秋没什么不敢说的,原来他也会腹诽。」
我吓了一跳,亦容倒像没意思要在这个上面找我的麻烦。只见她手一招,一个婢女托着木盘过来,里面是一幅画轴。
只听她又道:「听说你对沈碧水的洛神图一直很腹诽」
她慢慢踱着过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天,道:「你说他的洛神一双眼睛明而不睐,是个睁眼瞎,这是他最新的洛神,你再点评一下呢?」
我一皱眉,却见安宁连连朝我使眼色,我一肚子疑惑,手按着画轴,一转头见亦容也转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动,想起那一个晚上,亦容的手边似乎也有一幅新画的洛神图。
我猛然省悟,心中一下子亮起来,难怪恭亲王府那么爱召开诗会,却从来没有主人参加。
难怪沈碧水神秘莫测,从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可是他的作品却是每次必到。
原来沈碧水竟是皇朝第一公主亦容。
我慢慢抽回了取画轴的手,亦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看着她静静地说:「你又何必非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对你作品的赞誉,你所在乎的东西,在我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安宁吓得连忙道:「清秋哥哥,你不要瞎说!」
我看着眼冒怒火的亦容,笑道:
「难道不是么?你喜欢洛神,是她的美貌,是她的地位,是她高高在上,可远观不可近赏的气势。可是这些东西在我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文,你画得再好,我都不会欣赏。」
亦容收回了眼神,在门口静立片刻,缓缓地走回上座。
她转头淡淡地道:
「安宁,你可以启程了,念在你总算有一点长进的分上,我就让陈清秋送你一程就当了结你们今生剩下的缘分吧!」
安宁的眼湿了一下,站起身工整地朝亦容行了一个礼,道:「是!」
我陪着安宁慢慢向门口走去。
以前总觉得王府的石径很长,不是很喜欢,每一次走到门口再回望,总是院落重重,庭院深深,有一种侯门深似海的压抑,今天却觉得这条石径太短了。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整个天边泛着青白色,安宁上了马,骑着马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再见,清秋哥哥!」
「好的!」我朝她微笑了一下,见与不见是我与安宁的事,我们要见面,自然会再见!
亦容淡淡地道:「走吧」
她的话音一落,外面突然火光四起,人声嘈杂,只听有人嘶喊道:「快逃啊,马贼来啦,有马贼啊!」
我吃了一惊,我在盘口镇住了快七、八年,马贼来得很少,这三年就没再来过。还以为这盘口镇的居民太过动如脱兔,加之油水甚少,马贼已经安心洗劫突厥部落,不会再光顾盘口镇了。
安宁与她的护卫队又退回了府中,外面有一兵士慌张来报,有一百多名马贼杀进了盘口镇。
第十三章
「一百多名?」
亦容转过头斥问严管家道:「皇弟不是将本地驻兵都留下了,至少也有二三千士兵,怎么能叫区区百人的马贼闯了进来?」
严管家连声道:「公主有所不知,这戈壁滩上有一支马贼队伍,骁勇剽悍非常,神出鬼没,常常星夜奔袭突厥部落,一个晚上能洗劫二、三个帐营,转战百里,连突厥骑兵都奈何不了他们!
「听说这群马贼脸上都会戴鬼面面具,领头的那个马贼则常戴一件银色的鬼面面具,所以这群马贼就叫鬼面。可是他们好像极少来骚扰我们南朝边境啊!」
亦容皱了一下眉,沉声道:「回府,命令牙将一定要死守各个入口之处,严管家,你从后门快马杀出去到前陵关卡求救兵!」
严管家应了一声,转身往后门奔了出去。
亦容又冲自己掌旗的二十四个甲兵沉声道:「诸位战士听着,如果敌人破门而入,务必保证安宁的安全,她在你们在,她亡你们亡!」
二十四位黑甲骑兵整齐划一地大声应是,安宁激动地结结巴巴道:「皇皇姐」
亦容淡淡地道:
「你勿用太激动,我保护的是突厥王妃,你要死,只能死在突厥境内,绝不能死在我南朝境内!」
她的话刚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大门应声而倒,一匹全黑的马在门前高高仰蹄鸣叫。
它的上面是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骑士,他左手握着缰绳,右手中则是一柄森冷的弯刀,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他一扭马头就从大门中昂首而入,他的身后是一字排开的马贼骑队,脸上均戴面具。
他将目光从亦容、我的脸上慢慢滑过,最后停留在安宁的脸上,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安宁,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
我看到那个手势,心都停顿了一下,手一伸夺了身边牙将手中的剑,脚步一滑就到了安宁的身边,嚷道:「他要活捉安宁!」
而随着他的手势落下,马贼们一拥而入,耳边听亦容沉声道:「结阵!」
她的话音一落,二十四名黑甲骑兵立刻涌在安宁的面前结了一个八卦阵。
我看了一下,大叹高明,没有想到亦容不但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八卦阵高手。
院落虽大,却也容不下上百个马贼骑兵,加之二十四名黑甲骑兵环环相扣,又占据了大厅正门所有的空间。
所以这群训练有素,剽悍的马贼轮番而上,竟然占不了便宜。
亦容慢慢坐回了椅上,冷冷地道:「想从我亦容的手上夺人,要先问问自己,你够不够分量!」
那个马上的领头骑士慢慢扬起了手中的剑,这些马贼心有灵犀似的,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整齐划一地回到了他的身后。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他的轻功非常特别,竟能踏空而行,行如鬼魅,不过一眨眼间,就有三个黑甲骑兵倒地,他也刚好穿过这三人来到了我与安宁的面前。
亦容又惊又怒,喝道:「你是宫藤家族的人?」
他出剑奇快,我只能随手应招,但是他不讲究变招,却是招招朝着我的剑硬磕,竟似知道我是一杆银枪蜡烛头。
我不由暗暗叫苦,只好拿出平时的看家秘技,大喊一声:「看我九九八一归元针!」
归元针多如牛毛,针针带毒,是武林中最下贱最歹毒的暗器之一,常人听到了不掉头就跑,也要向后倒翻以避毒针。
谁知道他不退反进,瞬息就到了我的面前,我大吃一惊,手一翻只好勉强用冰心诀招呼他。
我的冰心诀,二师兄当年本来就教得马虎,又被宫藤进一打得七零八散,虽然经过了十年的恢复,但其效力也是有限。
不过凡是宫藤家族的人,没有一个不畏于冰心诀,果然他也顿了一下,有了迟疑。
我趁他一犹豫,握着安宁的手腕,腾空而起,虚空而行。
当日,宫藤将本门秘技输给了亦非,其实就是将他们这个独门轻功告诉了亦非。
我假扮哑巴六年,最擅读唇语,他说与亦非听,我也乐得捡现成便宜。我的秘技一半靠偷师,一半靠讹诈,倒也没有半点不君子的愧疚之心。
我一落地,笑道:「宫藤家的虚空而行,我看也是普通至极」我刚一扭头,就发现黑衣人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后。我大吃一惊,看来我这虚空而行,只怕也是偷学得马马虎虎。
我正急得满头冒汗,只听嗖的一声,院落里出现了一个头戴小炒锅的灰衣人。我大喜过望,大喊道:「师父,师父,救我!」
黑衣人似乎也知道我师父的厉害,脚步谨慎地退后了半步,谁知道师父坐在院落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号啕道:「师父不要我了,师父他不要我了」
我这才看到师父这个老杂毛浑身泥泞,衣服破破烂烂,有一个马贼大胆提刀靠前,他手一伸居然将人撕成两半。这下子不但是我,所有人都被他骇住了。
我不知师父为何癫狂,心中一动,将安宁抛到师父身后,道:「师父,帮我保护安宁!」
师父不理睬我,仍然伤心他的,但是却一时无人敢靠近。
黑衣人向后倒跃,飞身上马,我高兴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以为他知难而退。
谁知道他马鞭一伸展,卷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倒拖出了大门。
我连忙手舞足蹈地喊道:「师父,师父,救我!」
师父兀自坐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哪里还管自家的徒弟。我暗暗苦笑,若是哪家徒弟有这样的师父,除了自求多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我只好转头跟敌人商量,大喊道:「你抓错人了!真的,我虽然长得天下少有,但是我真的不是突厥王妃啊」
那个黑衣人手一扬,一块羊皮毯就掉在了地上,又将我扔到了羊皮毯上,接着倒拖着我走。
我虽然垫着羊皮毯,可依然被拖得头晕昏花,四肢生疼,加之马蹄踏出的黄沙漫天,呛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我正晕头转向之际,却听空中传来一声清澈的鹰叫声,我心中一惊,只听一箭破空之声,我的脚踝绳子一松,一连滚了十几个身才收住。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小秋!」
我半撑起身,睁开昏花的眼看去,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马上,低头微笑着看我,他的肩头站立着一头海东青,也阴森森地看着我。
他的容貌虽然秀气,但整个人却英姿飒爽,神气得很,这不是那个天底下最阴险狡诈的亦仁又是哪个。
只见他一张嘴就微笑道:「你又欠了我的,小秋!」
我不禁呻吟了一声,暗道这个阴魂不散的,不由回望了一眼早已绝尘而去的马贼,真恨不得还是随了他们去的好。
我爬了起来,看了一眼他身后面无表情的大师兄与黑压压的骑兵,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大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亦仁眨了一下眼睛,微笑问:「那我应该在哪里呢,小秋?」
我心里大叫道:你不是应该在五百里以外的关卡东屏县么,那里一百里开外就是亦非的常驻军队营地。
我尽可能放缓了声音,道:「你不是要先去东屏县巡视么?」
亦仁诧异笑道:「谁说要去东屏县?我此次就是来盘口镇,只不过早到了一日而已。」
我目瞪口呆,看着亦仁带着不足二万的骑兵,气定神闲地进了盘口镇。
亦容见了亦仁,那是远比我要从容多了,礼数周全。
我猜亦容应是完全知道亦非的计画,可见皇孙们胸中的城府,委实可以藏得下丘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