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珞再是心恋凤惜,此时也是心伤累累。
天色微亮。
一玄衣男子抱著少年,步入那偏僻的村落。那处人烟极少,村外一井正有个妇人打水。那妇人见远处有人走来,目光精炼,倒不似一般农家妇孺。瞧清了些,便沉稳上前,旁边无人,只听那妇人走向男子,低声唤道:“教主。”
吟珞神色冷峻,欲将少年放下,却见凤惜紧紧拽著自己的衣裳。“惜儿。”那一声,竟有三分冷意,七分淡漠。
凤惜颤了颤,却不见松手。
抬眸,见吟珞一脸漠然。凤惜只颤得更加厉害,强忍著泪,摇首。吟珞看在心里,不知是喜还是痛,语气却不见软,更是冷声道:“放手。”凤惜这会儿倒是真的忍不住了,哽咽著,又是摇首。
男子强将少年置下,在耳边森冷道:“别逼我。”别逼我。别逼我……我的……我的惜儿……
凤惜怔了怔,手一软。
男子袖子一甩,凤惜整个人跌坐在地,模样好不狼狈。吟珞抬眸,那妇人缓缓道:“属下必定会舍命保住护法。”
“珞、珞哥哥……”
瞅了凤惜一眼。只见少年面色苍白,双肩微颤。
少年又唤。
“珞哥哥……珞哥哥……”
珞哥哥……珞哥哥――
转身。
怎料,凤惜倾身上前,竟抱住男子的腰身,放声痛哭。“珞哥哥――!珞哥哥!”吟珞是凤惜放在心底的人,如此冷情相待,真真是要凤惜心伤痛苦。“不要不要我!珞哥哥!不要不要我――!”
那一声声珞哥哥,直直敲在吟珞心上。
吟珞的唇咬出了血,竟是决议狠下心,手稍微施力。凤惜哪里承受得住那力道,硬生生退了好几步,又跌坐在地。此时,那少年灰头土面,一身狼狈,跌倒时又碰著了後背的伤,刹时痛的蜷缩在地。男子看在眼里,实在是犹如鞭子狠狠抽在心上,手紧紧握了握拳。
情丝缕缕,何不断之。
不想,吟珞方行两步,一觉有异样,耳後传来凤惜嘶心高呼的声音。“珞哥哥!!”顿而回首,却是瞧见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少年扑上前,银光在眼前一闪而逝,紧接而来,便是一片艳红,温热滚烫。直直,溅在脸上。
少年瘦小的身子,缓缓落下。
男子的眼瞳睁了睁。
少年却是心安似地,扬起了嘴角,唇动了动,似乎是在唤――珞哥哥……
“惜――儿―――!”
奋力一掌,少年身後那执剑的妇人还来不及惨叫,边远远撞至一边,睁眼绝气。吟珞紧紧抱著少年,不断叫唤。只见,凤惜口里鲜血涌出,染红了身上的裳,双眼茫然地睁著。
“惜儿!惜儿!惜儿!!”
然而,不出半刻。传来那阴阴冷笑之声,只听那声音道:“果真……看来守株待兔,也并不是全然无用。”
吟珞猛地抬眸,瞅著那人,眼里恨意乍现。那人悠然走来,转眼,男子周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著。那人於十步远站定,缓缓道:“教主,靳羽来迟了。”吟珞眼神阴寒,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大卸八块。俄而,那些黑衣人团团围攻而来,吟珞拥著少年,提气跃起,手上无剑,那玄色外袍如蝶翼张开,熊熊真气直灌入内,奋力一灰,顿时如雷震动,远远那树木林叶沙沙作向,那黑衣人还未近身,便全数受那真气所伤,向後震去。
只见,男子眸光极其森寒,厉声道:“吾无意残杀吾教教众,汝等速速推开,取叛徒首级,尚能保下一命,否则――!”
狠厉一瞪。
“杀――无――赦―――!!”
那一声吼,如若凤鸣龙啸,阴邪之气汹涌而来,重击那些妄图靠近之人,血溅当场,那龙威馀声隆隆,让人为之一震,就连那神色淡定的靳羽,同是微微後退一步。只是,在下一刻,冷笑出声。转眼,又有一群黑衣人涌来。
如此,一波又是一波。短短数时,已有五、六十人,连站数回,男子攻势越发凶狠,只觉怀中少年气若游丝,身子逐渐冰冷……
“靳羽――!!”自觉再不能纠缠下去,吟珞收掌,正欲趁那空隙,袭向靳羽。靳羽退了数步,突地笑道:“教主乃是绝世枭雄,这几人自是困不住教主,既然如此……”
远处,传来阵阵轰隆之声。
吟珞脸色一变。“炮驽……?”靳羽道:“教主,这是靳羽为兄长之死回敬於教主。哥哥他此生对教主尽心尽力,教主却是如此无情,将哥哥当作娈宠送於他人,至死皆无法瞑目!”那炮驽乃是作战之物,顷刻间便能释放数百支箭,射程极远,让人闪躲不及。
只见,吟珞轻蔑一笑,看在靳羽眼里煞是刺眼。男子拥紧怀中少年,可霍地,那群黑衣人团团围来,竟是将男子紧密困在一处。吟珞眉头紧蹙,这些黑衣人竟是宁死,也要以身困住自己!
这数百支箭齐齐射来,吟珞聚气迎击,为那怀中负伤少年,更是以身保之。只听,靳羽高声喊道:“吟珞!你确是武功盖世,可一旦你回复神智,这功力也不及往日,如今,你内力消耗过剧,已然是强弩之末,自身难保,还要为那将死之人至此田地,实在愚昧!”
那些黑衣人听闻,见男子果真有些不支,方才那强烈气势微退,趁此良机,节节逼近,攻势越发猛烈。
靳羽所言之事确实不假,吟珞虽练那刹神诀,直至第六重,便越难控制,发作之时却疯癫异常,可平日一回复神智,却不若那疯癫时候三分。然而,这刹神诀此番修炼下去,必然能傲视天下,可终有一日,会受那疯癫之苦,猝死。故此自古无人能忍受这神智溃散之苦,多自刎而亡。
然而,吟珞撑到今日,便是因为,心有所系。
而这心系之人,便是怀中,这即将消逝的少年……
那些死士强拖延男子,却又为消耗男子真气,一时缠斗不休。转身,那炮驽又是一动,下一波利箭袭卷而来,那些死士又缠来,男子咬牙,护紧了怀中毫无那血色的少年――
“啊――哼――”终究是凡人之躯,迎面受之,只怕也是难以担当。吟珞玄袖一挥,将那些黑衣人震开。然,男子猛地单膝而跪,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暗红的鲜血。狠狠将插入手臂的箭拔下,眼眸含恨。怀里的少年睁著双眼,虚弱地抬眸,唇微微动著。那双眼,映著男子的身影,有泪、有痛……
吟珞颤颤抬手,抚著凤惜的颊,就连说话,唇也抖著:“惜、惜儿――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惜儿、惜儿……”那一声声叫唤,闻者揪心,看者痛心。可是,不远处那站立不动的男子冷眼一瞥,笑道:“这些箭上可沾了毒……”
吟珞再抬眸,神色如若万念俱灰,眸光黯然,缓缓瞧著靳羽。怀中的少年睁著双眸,一动也不动,身子逐渐冰冷。然而,这眼神,却让围著的黑衣人却步。那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眼神,不可亵渎。抱著少年,吟珞走前一步,面前的黑衣人亦是不自觉向後退开一步。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再是一步。
如今,与靳羽只有五步之遥。“你们还杵著做什麽!”靳羽一吼。
吟珞冷声一笑。
“你们――试试看。”
犹如当日,在火海中那高傲不羁的男子。
顿时,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男子低首,看著怀中的少年。
冷风吹来,有些寒……吟珞缓缓道:“惜儿……这一世,我跌宕起伏,此时想来,原来――最为快活平静之时,竟是那短短三年与你相扶相持之日……”指腹抚摸少年苍白的脸,轻轻擦去那嘴角的血渍。少年眼睫微微一动,二人双手交握,十指紧扣。只是,少年的眼眸渐渐无神,就要阖上……
“惜儿……珞哥哥记得,你说过……你说过……你喜欢看珞哥哥笑的……惜儿……你睁开眼瞧瞧……瞧瞧……瞧瞧珞哥哥……”一扯嘴角,那泪水就倾泻而下,难以控制。
“珞、珞哥哥不会不要你……你睁开眼……珞哥哥不会不要你了……不会不要你了……惜儿、惜儿……”低喊著。泪水落在少年颊上。看著少年微肿的脸庞,恨不得――杀了自己。那一夜,小心翼翼的神色,独自忍著疼痛、饥饿、寒冷、恐惧,坐於一角。还有,那一声声乞求――
“惜儿……你睁开眼,听珞哥哥说……”搂著少年,泪水沾湿了少年的脸。
“这一生,吟珞不求你全心相待,但愿你心里留吟珞一分位置。”仰首。望天。“然而,吟珞此生,只爱恋於你……若有来生,亦要早於凤韹,与你相见。永生永世,再不负你。”
永生永世,再不负你。
再不负你。
吟珞心满意足地笑了。
这血战,已然抽去他一身真力。这时,他再无力挣扎。男子背上穿过数剑,却仍旧护著怀中的少年。
冷。
冷……
只是,他还能抱著少年,给他温暖。护著他,不让他痛……
就算是最後一刻……
那十指交握,从未分开。
然而,眼前血花四溅。
吟珞眼前一片混乱,又是马蹄声,又是吆喝声,源源不绝。
俄而,眼前又是一阵白。
纯白。无暇。
只是,隐隐约约闻见,这一生,那该是他最恨之人的声音。
然後,他护在怀中的……渐渐,抽离。
又是,一剑。
怪哉、怪哉。
此时,他却不再恨。
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惜儿……”
深深的依恋。
水如云拧眉,瞅著眼前一片狼藉。身後传来少年骂骂咧咧的声音,水如云撇了撇嘴,踢了踢脚下的尸体。
“华……不会在这里吧……”赫胥晞人面色微白,瞧那地上尸身无数,直要作呕。水如云淡笑,“当然不会,这些人死得这般干凈,除了那疯子,水某倒还想不出何人出招如此歹毒。”
走了几步。
水如云眼睫抖动。
赫胥晞人由後跟上。同是一愣。
其实,这就是为何,当这世局太平之时,尽管水如云如何调戏凤惜,凤韹、吟珞二人皆不能拿水如云如何。
48—49
那面色冷峻的秀美男子,在风中杵立,玄色袖襬一挥。跌坐在地上,触到了背後和身下的伤……痛。却是心痛。
原来,你真的也不要我了麽……
你和爹爹一样,也不要我了麽……
那银光乍现,眼看,就要往那玄色身影袭去――不……珞哥哥――!
珞哥哥……
身子坠下。费力地睁开眸子,那清丽绝伦的容颜映入眼帘,银色的波光闪烁。珞哥哥……
我记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珞哥哥……
那时候,给我买糖糕、为我煎药、教我写字的人……还有,和我说,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一辈子。
我记得了……
珞哥哥。
珞哥哥……
你……还要我麽――
刺鼻的药味儿,凤惜悠悠转醒。
呆滞的目光,向四周环顾、流转。
无法动弹,只能微微的动动指头,还活著麽……凤惜茫然地看著那帘幕,上头绣著彩凤,精细华美。不禁一顿,眸光低垂。
半向,听闻有人走近。
“醒来了麽?”
那是韩公子的声音。由上头传来。凤惜缓缓向上瞧,那俊逸斯文的男子不正是韩翎麽?
“世子这伤,可真是麻烦。要再迟些,就是水如云,也未必能救世子性命。”韩公子徐徐道来,语里也是平淡。凤惜静默地别过眼。
“这里是爷的行馆,爷有事,上了京里去了。命属下留下来照看世子。”韩公子优雅落坐於榻边,只道:“世子还请宽心,只是……属下也有一事告知世子。”
“当日――即是爷成亲之日……”韩公子斜睨床榻上的少年,见那双眸子里毫无异样,著实意外,便接著道:“那日,属下乔装成……爷的模样。那些命令,皆是属下自作主张,爷并不知。”为这事,韩公子可没少受苦楚,要不是曹帅和神将琉璃两人挡著,或许,自己便没能再和少年说上话……
原以为,凤惜会是震惊的神色。不想,那床上的少年仅是睁了睁眼眸,而後,如同……一滩死水般,再无波动。韩公子不自觉暗暗思忖,只怕,单是爷成亲之事已然让这孩子心伤,现下再说什麽,想来也是徒劳。
如此,不由得想起那绝美的男人疯狂黯然的模样。
要是,当时自己真救不了这少年,那已是癫狂的男人,或许真会不顾十年情面,置自己於死地。然,初救凤惜时,也是万分惊险,要有半分差错,这脆弱的少年便会轻易逝去。只是,在男人亲眼瞧见少年身上的伤和……爱痕的时候……
韩公子只暗道――凤惜,我原以为你忠贞单纯,一心只容得下爷,不想,那冷华公子还是钻进你心里,如今你亦是献身与他,便也无权怪罪爷娶亲。只是,爷心中却独有你一人。
韩公子此番想来,再加上他本对凤惜这懦弱服软的性子唾弃非常,实在是为凤韹不值,更气的是,那曹汉子随凤韹离开前,却是千叮万嘱,让自己无论如何要好生看照凤惜……
再寒喧几句,见少年闭眸,想是睡去,就起身离去。
自那日起,韩公子每日皆来,为凤惜把脉熬药,又紧盯著下人,真把凤惜的身子一日日养好了起来。却说,韩公子这人嘴巴倒是和水如云一个样惹人生厌,可要是真真是他们所恶之人,必是将其视作无物。故此,凤韹留下韩公子,除却韩翎乃是凤韹心腹之外,韩公子这人亦是心细之人,再者,韩公子对凤惜,也是有几分怜惜的。虽然,这事儿说出来,连韩公子本人也不相信。
凤惜渐渐能下了床,也不见凤韹的影。
这大半月来,也不见凤惜提起谁。唯有在夜里,睡得不安稳的时候,唤了几声爹爹、珞哥哥、师父……只是,凤惜清醒的时候,却不若之前,话也不多。下了床,便往外头走去,坐在那小圆亭里,一坐便是一日。
韩公子冷言几句,只见那少年抬了抬眸子。一回,韩公子话说得重了,道:“真不知世子有何好处,让爷这般为世子伤神,可真是不值。”
凤惜这会儿倒是有反应了,瞅了韩公子一眼,却小声喃道:“是啊……我有什麽好处,我也不知道……”凤惜低首。“可是,我会乖、会听话……我也有练字,还是写得不好看,那些书我都记不起来,师父说的药我每次都忘了……”
韩公子听得糊涂,说了说几句便走了。凤惜却仍旧喃喃:“……我不明白……爹爹不会对我好的……我很笨。爹爹娶亲了……爹爹很快……就会丢掉我了……丢掉我……”凤惜蜷缩著,“珞哥哥……我要快点好,我要去找珞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