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其实并不大,但是却有一扇大大的窗户,现在窗户洞开着,窗帘也全部拉起来,夏日黄昏多少还带着一点灼热的阳光几乎洒满了整个房间,还有一股淡淡甜甜的香气似有若无地飘荡在空气当中,有种,怎么说呢,贴心贴肺的舒适。
罗靖安看见一个人靠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漆黑的头发把他的脸庞衬得让人感觉这简直就是一种到了透明的白皙。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对襟衫子,一双手指修长的手安安静静地交握着放在腿上。射入房间里的阳光有些就洒在他的床上,他微微抬着脸,似乎是在用他的脸孔感受阳光的抚慰,却又像--藏匿在他体内的有一部分灵魂正在扑向阳光的来处,跟着光芒一起升到没有束缚的九霄云外去。
他只是这样坐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姿势,但那团白色的光芒却围绕着他,不像是白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反而像是,这光就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一样。
罗靖安差一点就没有认出来,这个坐在床上的,漂亮得简直就像神话里才有的仙人一样的男人,就是他"应该"痛苦无望绝望无助的失明了的上司,鲍望春。
或许是平时鲍望春给他的感觉太过强横了,所以罗靖安现在突然才发现,其实在上海的时候,那些无聊的流言的出现或者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一个男人,怎么会,美到这样的地步呢?
他的胡思乱想被那一如既往的金属质感的声音打断。
"罗靖安。"鲍望春淡淡地扬声。
"是。"罗靖安下意识地立正,脚跟在地板上发出"啪"一声响。
"纪录。"
"是!"罗靖安顿时回到了以往的工作状态,迅速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速记。
鲍望春依旧闭着眼睛,用他特有的缓慢的吐字方式念起来--
"军统,局,广州,行营,第零,零壹,号,报告。
军座:
敌酋,南本,现已,授首。日寇,广州,化武,工厂,现,业已,摧毁。只,鲍望春,计划,未尽,翔实,行动,鲁莽,遭致,双目,受损,特,自请,处分。
另,广州,行营,建设,鲍望春,恐,再难,胜任,请,军座,酌情,另选,贤达......"
罗靖安的笔微微一顿,眼睛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热气,但随即自己迅速用牙齿咬住嘴唇,继续记录。
"你把,这份,报告,尽快,发给,军座!"鲍望春还是波澜不惊地吩咐,"然后,安排,明日,下午,军统,广州,分属,开会......他们,每个人,资料,你都,整理,好了吧?等下,读给我,听。"
罗靖安一愣,再也忍不住,"但是,局座!那些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您自己都说过,要整合他们这支山寨队伍,必须慢慢来......"
"慢慢?"鲍望春轻声"哼"了一下,"没,时间了。"
"可是万一他们不买您的账......"
"所以,我,才要你,把,会议,定在,明天!"白皙的手轻轻举起来挡住满满移过来刺到眼睛的阳光,"不挟,杀,南本,的余威,日后,再要,收拾,他们,就更加,难了!"
罗靖安连忙走过去拉起一点窗帘,"局座,您,您的眼睛不好,明天就这样去,实在太冒险!其实,您都请军座另派人过来了,何不等特派员过来再好好参谋怎么整编广州军统行营的事情?"
鲍望春摇了摇头,"我又,没死。"忽而竟然笑了起来,玲珑的嘴角勾出一派嘲讽,"倘若,他们,以为我,一个,瞎子,好,欺负,"一直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虽然再也没有那种犀利的光芒,却也没有一个盲人眼中的茫然绝望,"那倒也,不妨,试试看!"
罗靖安合上记录,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道:"局座,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不太方便吧?"一边说一边想到周天赐刚才一副谁敢跟他抢人他就大开杀戒的样子,不由自主抖了抖,可是作为军统局的下属,他还是坚持表达他的意见,"周先生是广州洪门的人,我们跟他不宜关系太密切......"
话突然说不下去,因为他看见鲍望春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说不出来是希望还是绝望,明明痛入骨髓却还是硬要撑着笑出来的表情。
"只要,他,不赶我,这里,就是,我家!"
罗靖安顿觉浑身都不由自主跟着这个笑容,疼痛了起来......
***
周天赐身边的烟灰缸不知不觉间堆满了烟头,但焦躁的心情却仍然没有得到半点舒缓,看着自己房间那扇合上的房门只觉得压抑郁闷,还有难以触摸的伤痛一阵阵翻涌上来。似乎就算只是这样坐着,都叫他的心浸在了沸腾的油锅里被反复地煎熬着。
东卿会怎么样想,会作什么样的决定,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但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加觉得无助。
站起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周天赐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去,要让他再这样胡思乱想地干等着,还不如直接跟东卿先打一架算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房门打开,罗靖安走出来,"周先生,局座有请。"
"请个屁!这是我家!"周天赐恶狠狠地回答了那个同样圆脸圆眼的小子,反正他就是看他不顺眼,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就不顺眼,再想到他也是军统的人,于是就更加不爽。
罗靖安愕然地看着周天赐迈开大步走进房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就算早上自己曾经拿枪对过他,但也不用小气成这样吧?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成为成熟内敛又风度翩翩的局座的朋友的?
局座当时一定是看走眼了。
双城广州篇(016-019小幽,我知道,我们的爱情路还很漫长,但是不要紧,我会等待的,你信我!)
016
手放在房门的把手上,周天赐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才他可以焦躁可以发火,可是真要对着那个人了,只觉得浑身满心的痛,除了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给他开导却又一点其他的办法也没有。
缓缓推开房门,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因为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了头来,然后一个浅浅的微笑就这样绽放出来。
他的眼睛无神,脸色苍白,双唇泛白,可是他就是这样向着自己笑出来,就像全心全意地把他自己交付出来,就像他自始至终就坐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就像生生世世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赐官。"他雪白的牙齿都露出来,把他的名字叫得这样熟悉肯定,一丝犹豫都没有。但是等了片刻却等不到回应,不禁有些疑惑,双唇抿一抿,瘦削的脸庞还是还是那样孩子气地微微鼓起两个小肉包,他问:"怎么了?"
周天赐用手捏住鼻间,竭尽自己全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让流着眼泪的自己的抽噎会有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狠狠咳了一声,周天赐说:"被你惊艳到了。"走过来,捏捏他的脸,"不过,咁会这么瘦的?"身体凑过去,伸手把人揽在自己的怀里,"看来要把你好好喂上些日子,才好拿去祭祖......"本来是想说笑的,可是一下子又收声,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连话都不会说了,怎么说来说去,都会扯到不吉利的事情上。
鲍望春却听出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微微一笑,乖巧地任由周天赐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好。"慢慢闭上眼睛把头也靠在周天赐的肩上,"到,时候,供桌,上,供一个,你,供一个,我......"吐一口气出来,"我们,都,活该!"
"对。"低下头,用下巴蹭蹭那白皙的几近透明的额头,"我们都是活该!"
两个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只觉得这个时候,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想说,就这样静静靠着,感受逐渐销黯的阳光,已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可是一直低头看着怀里苍白纤弱的情人,就算周天赐拼命隐忍,还是克制不住地让一滴泪水从他的眼里滑落下来,恰恰落在鲍望春的眼角。然后就像黄河的堤口被冲垮了,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地涌流出来。
"为什么,哭,出来,呢?"鲍望春无力地叹声气,"你让,我,想装着,不知道,都,不行!"
周天赐火热的手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花在了紧紧握住他手的动作上面,所以就连抽泣的声音都再也没有办法控制。
"那么,"鲍望春慢慢地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周天赐浑身都颤抖起来,却又要装出轻描淡写的口气:"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鲍望春勾了勾唇角,也不说话,就着周天赐紧紧握着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心口,然后拍了拍。
--"老样子,不许说谎!你说谎的话,"你说,"我会知道,而且这里会痛。"
--这是你说的,赐官,你说的,我都记得!
--所以,请你,也不要骗我,因为你对我说谎,我也会痛!
周天赐像是触电了般,猛地一把缩回自己的手,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似的,慌忙又把手拉回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赐官,"鲍望春静静地道,"身体,是我,的,我自己,有权,知道!"
"......"周天赐一咬牙,"医生要你立刻停止所有工作,接受心理治疗,否则,"眼睛又酸又胀,苦不堪言,"否则,你活不了三个月。"
鲍望春沉默了片刻,"对不起。"他失落地拉拉周天赐的手,"终究,要,比你,先走,一步。"
顿时手脚一阵冰冷,周天赐失控地把他压在床上,双手扣住他的手腕置于头的两侧,"你,你什么意思?你不去......治疗?"
"我的,工作,内容,不能,外泄。"鲍望春淡淡地道,"你,知道的!而且,这,局势......"
"这局势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东卿!"周天赐又惊又怒,拼命压抑的火气却还是忍不住升腾上来,狠狠压住他,"你瞎了,看不见了。局势再怎么样,你也无能为力了,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能明白,啊?"
"我,只是,瞎了!"鲍望春睁开眼睛,但失神的眼睛却再没有以往犀利的光芒,"只是!"
"只是,瞎了?"周天赐只觉得自己理智在霎那间完全失去控制,"只是瞎了?"猛地伸手,只听见一声"嘶"的轻响,鲍望春身上的褂子顿时被他撕作两半,"只是瞎了的话,你来反抗我啊,来啊!"用身体压着那人,双手颤抖着就往他的下身探去,"你鲍局长不是一向以强横著称的吗?你不过只是瞎了怕什么,嗯?"
鲍望春眼睛看不见,但这样的情形再傻也知道他要干吗,想到罗靖安说不定就在门口候着,心里不禁又慌又急,"周天赐!"提脚就来踢他。但到底眼盲心乱,而且本来身体就没有恢复,就算原来功夫有十分现在就连三分都使不上来。
又是"嘶"一声清脆裂帛的声音,鲍望春顿觉下身一凉,然后自己最隐秘的部位就被一双火热的手掌圈握住,"不......"
屈辱铺天盖地的涌来,"不!"
鲍望春的手指紧紧地揪着床单,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可是身上依旧一滴汗水都没有。他浑身紧绷,整个视野里却不是漆黑一片,那些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忘记了的过往,恶心的,屈辱的,血 腥的,那些他拼命要忘记的情形,猛地发出"嘭"的巨响在他的脑海里翻出来--
****
"......长得不赖啊,难怪当兔子......"
滚!滚开,你们这群疯子,滚开......不是,不是!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想杀人,他的眼睛血红,但是他挣脱不开那么多人的钳制!
"......听说兔子的口技都不错,来伺候你三爷一顿......伺候好了,少你皮肉痛......啊,啊啊......"
身体被强行按在地上的疼痛,无力挣扎的绝望,还有那夹杂着汗味的恶心触感,他猛然闭着眼睛咬下去......血 腥、恶臭、恶心、疯狂的杀意像滔天逼过来的海浪,淹没了他又把他赤裸裸地晾出来!
"......三爷,三爷,他妈的,他把三爷咬了......"
喧嚣的人等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但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浑身冷得直打寒颤,但是那浓郁的汗的恶心味道简直就像在他的脑海里打上了印契,不依不饶地纠缠他!
"......够狠的啊!给我打......"
剧痛,还有恶心的触摸让他濒临崩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遭遇这样的事情?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啊?!
"......邢三完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了!他妈的真是给脸不要脸,把他剥光了,操烂他的屁眼......"
滚开,滚开!他竭力地反抗,嘶声大吼,但他们置若罔闻,撕他的衣服,拉他,摸他,甚至掰他的腿,把他强行地按在地上,他挣扎不得,无力反抗......
整个世界黑透了,冷透了,却有无穷无尽的汗的臭味把他深深包裹,他无法呼吸,动弹不得。这是他一生人中唯一一次虚弱到希望能够有人来拯救他的时候,但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他遍体鳞伤,他遭受屈辱!一个会救他的人,也没有出现......
而忍无可忍的屈辱却铺天盖地涌来,忍无可忍!!!
"呵呵,呵呵......哈哈,哈!"蓦地大笑起来,眼前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什么都是一片血红,腥臭的汗味好像一张恶心的网把他从头兜起来。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猛地张大嘴,牙齿往舌头上狠狠咬下去......
他怎么能够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是鲍望春,除了骄傲,他一无所有!所以就算死,至少也要死的时候,他是干净的!
他是干净的,干净的!干干净净的!!!
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可朦朦胧胧里,一个人一直在说:"你是干净的,你不脏,东卿,你不脏!"
嘲讽的笑意慢慢挂在嘴边,不,赐官!
其实,我很脏!真得很脏,我周围的一切都疯狂了,包围我的氛围都是污秽的,我只有不断地杀,闭着眼睛屠,睁着眼睛戮,一刀刀用自己的命来劈开这浓浓的恶心的包围!但是,我还是害怕,我怕我身上流出浓臭的跟那些人一样的汗,所以我越来越冷,所以,我不敢流汗......
但即便如此,我终于还是满手血 腥,满身血债!
所以,沉浮人世的我很脏,很脏,很脏!
而且还冷!
终于现在,又加上了黑暗!
......
"东卿,醒醒!"似乎有温暖的水流不断不断地冲击在他的身上,还有一双厚实的大掌不断地搓着他的皮肤,"醒过来,鲍望春!你给我醒过来!"
鲍望春听得不是很真切,甚至连,东卿是谁,赐官又是哪个都不清楚。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里却缓缓走来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女子,她的温柔的笑,好像三月的桃花......
"跟我走吧,以后便不在这污浊的人世!"她伸出手。
鲍望春惘然无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
可是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被人拦住,不,与其说是人,不如准确的说,应该是哭声。
那声音就在他耳边,绝望,无力,疲惫又倔强得怎么都不肯放手一样,哭得,像个孩子!
那声音只是哭,一直哭,不说话不呼喊,就是不住不住地哭,哭得他心烦意乱,伸出去的手也慢慢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