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手记+番外(出书版)by 微笑的猫
  发于:2010年0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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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在车尾吹风,吹得心潮澎湃,冲回来给党写万言书。想起自己早年就读于中国最高学府,师从考古界泰山北斗,经历过抗战、内战、建国,但最年富力强、最应该出成果的十多年却完全被束缚住手脚,以至于垂垂老矣,不禁满眼是泪。
夏明若说:「老师......」
楚海洋把毛巾罩在老先生那颗光头上,结果被一把扯下:「调皮!」
楚海洋笑着说:「什么成果?七七、七八届共二十一人,哪个不是你的成果?」
老头狠狠擦了把脸,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
楚海洋上前收拾他的纸笔:「您什么也别多想,发掘还未成定居,毕竟谁也没存坏心是不是?憋了这么多年,都想大干一场,见识文物而已。」
「谁不喜欢宝贝哟!」老头长叹口气:「就是因为喜欢这些宝贝,我宁愿一辈子都见不着它们。」
老头斜靠在床铺上,夏明若探出身子将窗户关小,些许凉风越过平原吹拂而来。
老头说:「学生们啊,我记得陈伯达和周扬同志曾经委婉地提过意见,说考古没有阶级性,对历史、对过去,只讲究一个『信』字,当然他们后来都被打倒了。但我想我们民族从弯路上回来后,便终将了解,不但是考古没有阶级性,任何一门自然或人文科学都应该服务于人类而不是阶级斗争哎呀我说那个小史啊!你买个饭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啊!」
史卫东托着饭盒,提着水壶,站在开水炉子前虔诚地等着,不是等水,是等那个圆圆脸蛋的列车员。走过來,看一眼;走过去,再看一眼......红着脸羞涩一会儿,抬头时被突然出现的乘警吓退数步。
小史贴在车窗上强调:「我没干嘛!」
乘警面无表情:「量你也不敢。」
小史说:「我回去了。」
乘警说:「你跟我来一下。」
小史埋着头跟到乘警值班室。十分温顺地填写出生年月与姓名,乘警说:「都写上,身高体重籍贯工作单位。」
小史弱弱道:「写了。」
「写了就好,到时候你犯了事,好找。」乘警抢过笔,眯眼凝视了小史一会儿,在体貌特征栏里填上:「八字眉」,然后把登记簿合上说你走吧,小史偷看一眼,发现那簿子封面上果然是「可疑人员记录」六个大字。
「法西斯啊,赤裸裸的有罪推定......」小史喃喃自语,满腔愤愤,然后继续回开水炉子前偷窥列车员。
李老先生则干啃着冷馒头:「小史怎么还不回来啊。」
说是洛阳,其实是洛阳地区一个偏僻极了的地方。几个人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拖拉机一天驴车、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个发现隋墓的山坳。山坳里有个自然村,叫经石村,就是凭着村里那块经文石,考古人员才打算在此寻找古代墓葬。
老先生带着学生与驻守经石村的考占队会合。
考古队十来个人,租住在村民的屋子里。队长四十来岁,远远地迎上来与老先生握手:「李老教授!你可来了!」
老先生说:「队长同志,我......」
队长说:「嗐!我何尝不知道您老的意思!」他一脸难色:「咱们进屋说!进屋说!」
「啥?!」师徒四人同时跳起来:「被盗了?!」
「各位冷静点听我讲完,」队长说:「这一带据村里老人说风水不错,我们勘察了一下也发现几座墓葬,村东三里就有一座清代的。我说被盗的就是这一座,离元德太子墓还有一段路呢。」
「什么时候盗的?」李老先生问。
「两三天前,这个墓规模不大,长3。5米,宽1。8米,」队长也有些无奈:「本地吃盗墓饭的也不少,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决定明天就着手清理这座墓,然后再发掘元德太子墓。」
老先生坐不住了:「我去看看!」
可他一站起来却突然眩晕差点摔倒:这人毕竟年纪在这儿,长途奔波后有些中暑症状。
楚海洋把他扶到床土安顿好,老头不放心,直催促说:「快去看!快去!」
楚海洋只好答应,吩咐小史照顾他,便拉着夏明若往外走。
夏明若说:「你先走,我马上来。」
楚海洋问:「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背?」
夏明若只能一边蠕动一边不住回头看说海洋啊,你看农民的西瓜长得多好啊。我稍微有点口渴啊,哎哟那边还结着葡萄呢,小史!你我心里明白!好兄弟。别忘了啊,葡萄!葡萄!
野地里有一片小小的松柏林。
队长说:「林子里就是那座清晚掘墓葬,墓主据说是一名乡宦,曾经中过举人,这些树就是下葬时栽种的。」
队长把他们带到盗洞边:「沿着墓边斜打下去,洞口开得很大,想必又是些个白天种地,晚上盗墓的。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还没有来得及下去看。」
楚海洋把裤脚卷起说:「我去看看。」
他刚想把挎包挂在树权上,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大块泥土扑簌簌塌陷,竟然也露出个洞口来。
夏明若吃了一惊:「这个又是什么时候的?」
队长也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他怔了怔,便急急忙忙跑回村里喊人。
楚海洋一脸狼狈地跨出来:「明若,这个洞口堵上的时间对不超过两天,你看这压下去的草,还绿着呢。」
夏明若说:「缺德啊,三天盗人家两回,好歹还是个前清举子呢。」
楚海洋皱着眉,捏了把泥土在手上搓了搓:「这就是行家干的活:椭圆形洞口,四壁较光滑,大小则可以容纳一名身材瘦小者进出。尤其是洞壁上工具的痕迹,他们的铲子和农民的锄头铁锹区别很大。」
夏明若趴在黑黝黝的洞口看了一会儿,便咬着手电往下爬,楚海洋眼疾手快拎他上来,在他腰上系紧绳子:「你小心点儿,算了,还是我去吧。」
夏明若呜呜两声表示拒绝,撑住洞壁,越爬越深,数分钟后听到他在地底下喊:「海洋~~皮尺~~~」
楚海洋连忙把皮尺一端扔给他:「下面缺不缺氧下面缺氧吗?你快上来吧!」
「我还行!」夏明若喊:「到底了~~~~十一米五~~~~~」
「啊?!」楚海洋也跳进洞,往下爬:「就这么直的到底了?!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这不会就是一个深井吧?农村里不是经常有嘛!」
夏明若举着手电到处照:「哎哟!!」
楚海洋猛一紧张:「怎么了?」
「枴弯了!」夏明若喊:「这个洞拐着弯呢!!」
他努力扒开地下洞口处堆积的泥土,往里爬了几米却觉得气上不来,于是只能退出。
「气闷了?」楚海洋说:「别乱动!我拉你上来。」
夏明若躺着好一阵喘,然后抹了一把沾在脸上的泥:「真奇怪,这洞根本就不通向举人墓。」
这时考古队长也带着手下人马急匆匆赶到了。
楚海洋问夏明若:「洞朝着哪边拐弯?」
夏明若指个方向:「那边。」
队长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东边......」楚海洋问:「元德太子墓在哪个方向?」
队长愣了半天才敢说:「......东边,大约一百米外的菜地里。」
他说完就往地上颓丧一坐:「不会吧......这就在眼皮底下的......」
楚海洋叹口气说:「防不胜防呐!」
夏明若问,「怎么了?」
「翻天印,」楚海洋解释:「这个洞有九成的可能是盗洞,而用这种拐弯的盗洞来盗墓的手法,俗语就叫做『翻天印』。那个,队长大哥。」
队长答应:「哎。」
「太子墓周围有积炭吧?」
「有,」队长垂头丧气:「不但有积炭,还有积石。」
「所以要打翻天印,」楚海洋对夏明若解释:「古人经常在安置好棺椁后再在周围堆木炭,堆沙的、放石头的也有,目的就是为了防盗,因为堆了这些东西后盗墓人的铲子不容易打进去。」
「只可惜防贼的永远没有贼聪明,盗墓的行家往往不从正面突破,而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从旁边打洞。到了差不多时便横向打,最后再向上,打穿棺椁底部后将东西抽走。」楚海洋说:「这种情况我没见过,据说老师遇见过两次听说老师遇见过两次,一次在山西,再一次就是秦公二号大墓,都是表面看起来十分完好,发掘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发掘后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而墓底有盗洞。」
「我也只是听说过。」队长沉声说:「这次我们犯的错误实在是太严重了。」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别泄气啊大哥,都是猜测,咱们先回去向老人汇报一下情况,从长计议吧。」
 
 
第九章

地头会议的气氛沉闷。老先生不吱声,谁也不敢说话,偏偏老头仿佛神游天外,于是一群人只能呆坐在田埂上咬草根。
夏明若坐在小史身边,先问:「甜不甜?」
小史摇头,不甜。
夏明若轻轻叹息说:「不甜就好,我眼睁睁看你把一只蚂蚱吃下去了,挺营养的,荤菜。......别吐了,吐了多可惜!......暴殄天物啊史卫东,工农红军不会原谅你的。」
「咳,」沮丧的考古队长终了开口:「钻探时确定过墓深,大约十一米下就是生土层。这个盗墓贼计算得十分精确......」
「两个人,」老先生打断他,竖起两根手指:「盗墓者有两个。」
老先生转向夏明若与小史:「墓大一分,危险就增加一分,所以盗大墓的,单独行动的极少。盗墓也需要协作,常常是一个挖洞一个提土,一个盗取一个望风,尤其是这种会打翻天印的老手,比你我都谨慎,外面没有接应绝对不会轻易下洞。明白了?」
两人傻乎乎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楚海洋问。
「依照惯例,发掘已经成为定局了,」老先生问:「周队长,你们现在一共几个人?」
「十四个,」队长说,「十男四女,但可以召集村里的农民。」
「又不是农闲季节,哪里来那么多农民。」老头说:「学生们,我们留下帮几天忙,等到考古人员大部队来。」
学生们自然不会拒绝。老先生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在洛阳时曾经得到消息,发掘批文不日就要到达,当初长沙辛追墓,动用了数千人次。这回的工作量也肯定不会小。如今人员器材资料一样没有,但时间不能浪费,陵墓再小,也有入口,这两天先去把入口找到吧。」
一声令下,第二天十来个人就拎着考古铲出动了;队长比较轻松,坐小驴车去洛阳等批文。
所谓考古铲,就是洛阳铲,是洛阳盗墓业界阶级兄弟们的智慧结晶。
铲筒铁制,呈月牙形,上面接着数米长的木杆。使用时双手攥紧木杆,对着地面用力扎,把泥土压进铲筒后再提出来倒掉。在同一点上继续,洞便越打越深。但洞的直径却只有几厘米。西安一号墓距离地面达二十四米,也是靠着洛阳铲一杆一杆打出来的。
不过使用洛阳铲需要极高的技能,普通人根本摸不到诀窍,就像夏明若,架势虽然十足,但打了几铲便满手血泡,扑到楚海洋身上呜呜哭。
楚海洋说:「看到差距没有夏明若同志?这就是差距,这就是机关兵和野战军的差距。」
机关兵咯咯一笑。抱起他的肥猫就跑。
楚海洋扔了铲子就追。
机关兵边跑边喊:「我和老黄回去给你们做饭去!」
楚海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子:「不许走,小史一个人管灶就够了。」
夏明若回头,眨眨眼睛说陈燕儿啊,我就知道,你打小就看上我了。
楚海洋说,你这招用过了。
夏明若大惊:「什么时候用过的?!我刚想起来!」
楚海洋说:「不信你问老黄。」
老黄坚定地说:「喵。」
楚海洋说:「你看。」
夏明若仰天思索。
楚海洋笑着说:「别想了,你占我便宜了,等着吧,哪天我得把便宜占回来,是吧老黄?」
老黄说:「喵。」
夏明若掐着猫脖子说:「敢情您又忘了是吃谁家的饭了?」
「三天倒有两天是我在喂,你和你爸根本就不记得。」楚海洋把猫抢过来放了。拉起夏明若就走。
夏明若说我手痛啊手痛。
「晚上我帮你上药,」楚海洋说:「好歹也算是跟着北京专家来的,得给老头撑着点儿面子。」
话音刚落就看到老头站在那片埋着前清举人的小树林里招手。
两人跑过去,「啊?」
老头说:「来来来,参观一下民间土木工程师的杰作。」
自然就是指昨天发现的盗洞。
「不简单,」他拔掉掩盖住洞口的杂草,指指东面:「从这儿到古墓,途中有两个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来灌溉的,后来因为地下水位下降就废弃了。但我刚才勘探过来,发现这个盗洞竟然能将两个井都连接进去,使之成为现成的通气孔,真是不简单。」
老头赞叹:「盗墓也需要才能啊,寻找古墓的敏锐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还见过盗洞打歪了打到河里去的。」
他颠儿颠儿走出树林,看见考古队成员个个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励说:「同志们啊,我国的考古学体系本世纪才开始构建,而盗墓却已经绵延了数千年。咱们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竞争,输个一两招也没什么嘛,加油同志们同志们加油啊,加油。」
众人纳闷说你们教授到底在帮谁说话?
夏明若微笑:「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队长带着批文回来了。隋墓的发掘工作便正式拉开了帷幕。队长还是队长,但先前最反对发掘的李老教授却成了技术总指导。
「......」老教授深沉地说:「这就是人生。」
随着队长赶到的还有几十名解放军战士,都是本地的驻军,来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大墓周围拉铁丝网。
因为挖墓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跑来看热闹,管他是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姑小媳妇。个个都把墓边上当集市,呼朋引伴从早到晚地在这儿呆着,抽烟斗的抽烟斗,闲聊的闲聊,打闹的打闹,纳鞋底的纳鞋底,总之就是没人肯走的。
小史约摸数了数。每天都得上千号人。
「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里餐风露宿,跋涉在野兽出没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对的是危险与孤独;而一旦参与发掘,立刻被无数人围观。
动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声中结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发牢骚:「看什么看?看猴呐?」
离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猫。」
夏明若严肃地批评小朋友说,你没有同情心,然后缓缓回头,深深地看着老黄。
老黄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黄爬在铁丝网上。
消瘦了的老黄被两只德国军犬遏追着爬在铁丝网上。
夏明若握拳高举过头喊:「老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为了真理!英特那雄纳尔!反抗啊!」
老黄受到了鼓舞。
它无比激昂地回头,朝两只狗弱弱地喵了一声,然后翻过铁丝网逃了。
夏明若赞扬:「好样的!有骨气!」
楚海洋放下铁锹,把小朋友抱开:「我知道网有洞,但你不许再钻进来了,尤其要离这个哥哥远一点,这个哥哥很危险。」
夏明若立刻作怪,扑在楚海洋腿上仰头喊:「刘狗剩!哥哥舍不得你!!」
刘狗剩小朋友热泪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搂在怀里,给他一颗糖。
刘狗剩说:「你再给一颗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只瓜来。」夏明若说。
「行啊!」刘狗剩说:「今晚偷红玲家的。」
有人在夏明若耳边轻轻说:「你坏啊......」
夏明若吓了一跳扭头,过会儿却咧嘴笑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下不能亲自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那人说:「也对。」
夏明若说:「舅舅别来无恙?」
一身老农装束的大叔说:「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着走过来:「一起吃饭去。」
夏明若说:「啊?你俩已经见过了?」
「早上就见过了,」楚海洋说,「舅父大人前来帮助我们挖掘,一天工钱一块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边,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盗了,现在又跑过来骗考古队的钱,我们经费很紧张的晓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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