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霓裳阁,喝酒、听歌、看舞蹈,做一个太平世界这个年纪的少爷公子寻常会做的事情。喝得狠了就痛痛快快睡觉,既没有酒醉忘形,也没有做其他不符身份有损家国声誉之事。"
"可是、可是......可是臣工夜宿青楼歌馆,按着律条就算不问其罪,至少也是行止有亏......"
青梵心中更是好笑,脸上却是颜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太傅、当朝的大司正连国法律令都记忆不清、分辨不明么?"
风司冥顿时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瞪着青梵,双手开始不自觉蹂躏起袍服衣角。
"你啊......"叹息一声,青梵缓缓走近,将那片袍角从少年手里解救出来。轻轻扶住风司冥的肩,黑色的眼眸露出十分温柔的神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少年轻狂谁都会有,也都该有这么一个过程。任性恣意原是少年人的特权,你不过是随着自己心意玩闹了一回,没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的又是什么人。司冥,你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
"但是,但他......"将头靠在他的身边,风司冥只觉得心情重新向一贯的平和沉静回复,但此刻却忍不住抬头。只见青梵笑容平静,"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我们在说的是你昨天所做的一切。司冥,你做得很好。"
"我不觉得......昨天我很糟糕。"将面孔埋向青梵,风司冥闷闷地说道。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扶在少年肩头,任凭他拽住自己的衣襟反复搓揉。
"控制不住情绪......他太危险,不能留下......他的眼神告诉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主导一切,哪怕现在的他完全处于弱势。我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努力地想要表明真正掌控住局势的人是我,可是对上他的眼睛我的自信立刻就会动摇。但我不能示弱,一点点都不能,因为我知道这时候的退缩意味着两个月前那场战斗再没有任何意义......"
扶着少年肩膀的右手微微用力,感到激动的少年不再轻颤,青梵这才安抚式的拢上他的额发,却被风司冥一把抓住了左手。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甚至连一点伤害都不可以!我们都没有参与洽谈,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场不公平嘚谈判--北洛逼着西陵打开国门打开市场,但这么做的同时也是主动将自己的国门向西陵打开。战争是一个机会,一种手段,是让两国可以放下各自坚持坐到一起协商谈判的最快最简捷的办法。因为这么做受惠的将是两国百姓,所以没有君主也没有哪个皇族有权力破坏!西陵是屈尊前来了,但北洛要完全保障他们的安全!谁都知道和谈下面各有心机各有奥妙,可是就算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无法动手,何况现在的我根本没法动他半分!"
沉默,一室沉默,两人耳边只留少年略显急切粗重的喘息。
沉默半晌,青梵才静静地道:"司冥,你是在害怕吗?"
没有回答,风司冥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青梵的左手。
"司冥,你是在害怕。"
少年依然没有回答。
轻轻地叹一口气,青梵伸出右手覆上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手指缓缓地在少年手上抚过,感觉到丝毫的放松立刻将手指嵌入两人皮肤的空隙之中,跟着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与自己手腕分离。
"太傅,不要......"
看到少年望着自己的眼中近乎哀求的目光,青梵突然心头一软,随即翻手将他的手握住。"司冥,你在害怕,很害怕。"
一手被青梵紧紧握着,风司冥忍不住将另一只手也环上他,就如幼时惊惶无助时寻求他安慰一般。再不掩饰身体的颤抖,风司冥将整个面孔埋进他俯近的胸口。"太傅,我害怕,很害怕,比战场上任何生死一线的情景都更害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老练、精密、谨慎、狡猾、深沉......面对他才知道原来之前的胜利都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可怕。虽然记得太傅说过士气是战胜的前提,可是面对他真的无法如平时镇定,一贯的自信也变得脆弱不足为靠。他可以轻易拨动我的情绪,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在他面前我像是没有穿铠甲就跑上战场的士兵,藏不住任何可供攻击的弱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伪装,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依靠别人的孩子......"
"傻瓜--从年龄上相比,你本来就是孩子!"盯着少年听到自己严厉话语而骤然瞪大抬起的眼,青梵语声异常平静。"你自己也曾说过,十六岁的年龄差异,既是大弊也是大利。时间决定一切,既让你与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但同样也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成长和成熟。勇者无畏,但面对真正强大对手的恐惧并非就不是勇者的证明。能否将这种恐惧转化为迎接任何将来的挑战、不顾一切前进的动力,才是勇者真正的分水岭试金石。害怕,每个人都会害怕,你会我也会--人,不是神,即使神也并非无所不能。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丢脸,因为这是正常的,这是人之常情。"
风司冥深深地吸一口气,"是,太傅。"
"不要用‘是,太傅'这种简单回答。司冥,我说你做得很好,因为你自己也说,虽然极端的害怕也没有退缩。你知道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算没有把握或者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做,依然没有逃避而是竭尽所能去面对尝试。"将少年的两只手一起抓在自己手里轻轻合拢,青梵凝视着那双夜一般的清澈眼眸。"司冥,勇者无畏,不是说必须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事,一个人背负起所有人的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你依靠、可以让你无条件的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成为你的守护者你的庇护地,那是我们勇气最珍贵的、永不干涸永不竭尽的源泉。"
夜一般的眸子闪亮着:"我们勇气的来源......太傅的,是谁?"
"我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司冥愿意,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守护者。"屈起一条腿,按着记忆中的礼节引着风司冥将自己的右手按在胸口。"这是第三次盟誓:不是柳青梵对北洛的九皇子,不是爱尔索隆对风氏王族--是我、君无痕,君氏帝青之子,以无法磨灭的时间记忆、以生命之父唯一真名的名义给你、风司冥的誓约。只要你需要,我将陪伴你,帮助你,保护你,将我所知道、所擅长、所理解、所掌握的一切实现这个诺言--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见风司冥眸光中全然激动中混合的一丝不解,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稳稳站起身。"那是我所知道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的语言。从不忘记,从不抛弃,因为只有那样才是真实的、完整的君无痕--君无痕最大的恐惧是遗忘,因为遗忘曾经的记忆而彻底迷失在这个其实陌生的世界,所以可以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实质有形痕迹。殿下,司冥,很多时候,我们因为害怕而坚强。"
"太傅......太傅真的不会忘记我,忘记司冥?!"
"以真正的名字发誓,一生还没有过第三次。就算比你大,但我的记性也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作势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却不料风司冥不避不闪。青梵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司冥,相信自己--你对我,非常重要。"
风司冥凝视着青梵,目不转睛,似乎要将此一刻眼前之人所有的神态细节都在心中彻底记忆描摹。
"太傅。"
"嗯。"
"我很快活。我非常快活。我想笑。我想大笑!"口中说着笑,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眼泪。见青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风司冥连忙举起袖子在脸上随意擦抹,"太傅,我很快活,我真的很快活!我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快活!"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躲避青梵伸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风司冥一把拖过桌上木笼打开侧面,抱出里面惊吓过度的小玄天狐狠狠搂在怀里,还将湿湿的面孔凑上去用力蹭着。"太傅,我喜欢它,我真的喜欢它!"
"喜欢就带回去养着--本来跟皇帝陛下从神宫要回来就是要给你的。"青梵微笑着看少年在屋中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抱着狐狸打转,眼神不由更是温柔,但思绪却飘到少年不知的远方。
那个故事里,王子驯养了他的狐狸--唯一的、仅有的,只对一个人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狐狸,同时也被驯养。说出了世间最简单道理即真理的童话,给了自己一个最纯粹的理由:麦田的颜色,记忆中因为真正无求的给予而永不褪色的快乐。拥有记忆就是快乐的,因为知道真的、确实地拥有过,而那是时间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承诺。
"太傅!"
猛然回神,却被少年怀里小东西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司冥,搂得太紧了。"
"可是......"松开了会跑。看一眼努力挣扎的幼狐,再看一眼笑得眉眼弯弯的青梵,风司冥开始犹豫。
"驯养是一个需要非常耐心的过程,首先你可以......"突然住了嘴,望着风司冥亮晶晶且充满期待的眸子青梵轻轻摇了摇头。"如何驯养它你自有你的方式。啊,这不是功课,当成一个放松心神的游戏--当然,如果最后它被驯养而成为你的伴侣,我会非常高兴的。"
风司冥露出一个笑容,只属于少年人的那种阳光灿烂的纯粹笑容。小心翼翼将小狐狸放回笼子,风司冥这才重新抬头看向青梵。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同时引起两人注意。
少年先是惊愕随即尴尬羞涩的表情惹得青梵哈哈大笑,连忙大声呼喊月写影。一边将桌上点心碟子递给他,一边忍不住摇头,"果然是醒过来后什么都没用就这么跑过来了?司冥你啊......"
风司冥红了脸不敢看人,伸手便往碟子抓去;不料捞了一个空,正自怀疑间,青梵已经拿竹签叉了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口边。风司冥看一眼自己兀自沾着两根狐狸毛的双手,再看一眼强自忍笑的青梵,自己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捧着食盘的月写影走到门外,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屋里两人一眼,又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难得主上笑得这么无忧快活,暂时还是不要有人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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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有一天你会成为王,我的王子殿下。
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这句中文不如英文有味道,加上之后青梵的情感需要,还是决心让梵梵偶尔也感性一回......
至于小王子和那只狐狸,眉毛只是顺着情节拿过来用一下。麦田的颜色,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眉毛理解的是记忆、是曾经拥有,是一个人心中独有的与众不同。
《子衿青青》是很感性的一章,若有感觉文风乍变和前文不符而想杀人的大人,千万不要打我--懒惰滴眉毛虽然不会用TJ威胁人,但是绝对擅长用虐文来折磨人,比如深受众人喜爱的重华宝宝等等等等......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中)
风司冥没有想到,刚刚决意放纵自己一日,就有人寻上门来。
瞪着亲自捧了朝服冠带来的林间非,风司冥难得地不给这位对自己颇有恩惠的当朝宰辅好脸色,但到底没有失了礼数。可当看到袁子长、秋原镜叶在无雨无晴斋外书房安然落座,各自拿出纸笔开始做策论题目,风司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西陵使团明日结束会谈后日才正式启程回国,我现在到传谟阁去做什么?!"
林间非脸上抽得紧紧:"殿下,您已经不是以前的殿下。"
"林间非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殿下您的身份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单纯的皇子殿下。您是北洛唯一的掌握实权的亲王,也是军队的统帅将士的主宰。您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廷上下所有目光的关注,所以请殿下在众人之前千万要注意自己言行举止,也就是说无论您要做什么都先请考虑您的身份。"
林间非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的回答让少年忍不住更是冒火。"林间非,我说过我只有一个太傅!"
"藏书殿任何一位皇子太傅都有指正皇子学业以及行为举止上缺失的权力和职责。而且林间非身为宰相首辅,更是要担当起教领百官、规范朝臣的责任,任何朝臣的言行失当都是林间非的失职......"
风司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衣着整齐丝毫不乱的青年宰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他素来知道这位青年宰辅在朝中出了名的冷静平和处事秉正,最擅长的就是分条析理排忧解烦,却不想他端出宰辅太傅身份教训人起来竟也是半点不输青梵。回头看一眼那个倚门微笑的青衣身影,风司冥暗暗咬一咬牙,随后向林间非伸出手,"给、我、朝、服!"
迅速穿戴整齐--和其他朝臣皇子不同,他久在沙场,所有朝服的式样都是按照军人的习惯特意改做的,穿戴方便迅速,更不需要几个侍女仆从协助帮忙。扣上脖颈上最后一粒钮扣,风司冥也抽紧了下巴,显出冥王一贯沉静威严的表情。"林相。"
"臣在。"
"有何旨意?"
林间非极快地暼了青梵一眼,随即朗声道:"皇帝陛下口谕:靖亲王偶然风寒,着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即刻前往医治。免今日澹宁宫小宴、免明早朝会。钦此。"
见风司冥顿时怔住,呆呆望着林间非,青梵忍不住笑出声来。"间非兄,你可真是......有你这么戏弄皇子殿下的吗?"
林间非也舒展了面容微笑起来:"传完旨意就无关朝事--这是我素来习惯,可不是有意捉弄。"说着转向风司冥,"殿下若觉朝服拘束得难受,请脱下来便是。"
风司冥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恢复了人们熟知的冷静淡定。"谢林相指点。"
看着两人彼此眼光交锋,青梵忍不住好笑:"你们两个这算是怎么回事?间非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宰相首辅,怎么就没半点‘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不就是早上被皇帝发作了两句么?还有司冥,林相是你的长辈更是当朝的重臣、藏书殿的太傅,就算你是皇子也要尊重有礼,这般凶神恶煞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成什么礼数!"
见风司冥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回屋更衣,林间非嘴角扯了两扯,走近青梵道:"你是安安心心躲在这里万事不问,哪里晓得今天朝上热闹!也不知道皇上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或者说到底是真的临上朝了才知道,朝会上发现两个一齐缺席,那脸色阴沉得真是几年没见过。然后就问了军务、发作了大殿下,问了水利、发作了二殿下,问了农事、发作了七殿下,总算问到河运的时候三殿下答上了一些,但还是受了两句挑剔。偏问的许多事情都关系到西陵那边,安王站在那里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结果两刻钟早朝下来,没一个脸色是好看的。"
"两刻钟?"这个速度......想来胤轩帝是存心不给人舒服,硬生生将人逼在死角。青梵忍不住叹一口气,"他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古怪,捉摸不定,捉摸不定啊!"
林间非冷笑一下:"什么捉摸不定?若非这些天你躲得干净,哪里会有这许多麻烦?接了大司正,谁都以为你新官上任必要大肆整顿改革,哪知你除了将秋原镜叶提到身边就凡事不管,害得一班朝臣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当年宫变都没见过这么谨慎小心的!你冷眼旁观,你高高在上,你不动声色,多少之前非得借你的手做成的事情被你一样一样一件一件肢解到轻描淡写,偌大的朝廷你随便点两个给事丞的名字都能人尽其用,你说他脾气还能不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