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二·远别离 西陵篇 上————柳折眉
柳折眉  发于:2010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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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未神沉默了。
"这样美丽的眼睛,不适合泪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孔,修长的手指稳定从容地拭去抑止不住掉落的眼泪,随后,整个身体被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我不介意借给你我的肩头。"
上方未神是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云照影,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比我大了半年就可以命令我!"本来应该是充满威胁狠决的话语,却被少女语声中天生的娇柔清甜破坏殆尽。"痕的原话是‘留下一个人好好照顾他',他可没说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但痕同样吩咐我们今天日落之前将所有新采的药草分类晾干收好,你以为凭你把蛇皮当蝉蜕、将菃草当甘草的本事做得来这项工作?"
英气勃勃而带着三分笑谑意味的声音,是上次那个叫做阿云、将少女"丢出屋子"的少年。
"我哪里有把菃草当甘草!"
"而且,我明明还记得上次有个家伙偷溜进少爷的药房,把巴豆精当成醒酒粉,害纯叔虚脱了整整三天!何况连痕也说,护理看护的工作,历来就是女孩子的专长。"少年笑吟吟地补充一句,"还是,花弄影你根本不是个女人,倒是和我们一样的‘臭小子'?"
"云--照--影--"
听到外面一阵乒呤乓啷杂物乱飞的声音,上方未神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对话中醒来。无痕说过他体内残毒须得半月才能除尽,那时方可将"黄泉"之毒解开恢复光明,但此刻眼前的一片黑暗,却并不令他心生烦躁。或许是因为目力的缺失,耳力和身体的感觉都比过去灵敏了十倍。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努力在被允许下床的第三天熟悉了方圆五里内的一切。
这是距离西陵东都临瞿百余里,大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大青山是大陆中心断云雪山的一条山脉,山脚下是被奉为大陆始神西蒙伊斯诞生地的"圣湖"。事实上,西云大陆是中高周低的地形,中央雪山高耸断云,并衍生出数条山脉,大陆上最长也最重要的两大河流沧澜江和醴江也都是发源于此。圣湖源出的清溪与弥河交汇,所以那日被冲到河滩上的自己才会被到县城看灯的两人"捡"回了这个距离临瞿足有百里的小山村。
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百口人不满。村口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其叶如扇,并有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的之效,所结的白果也能敛肺定喘,竟是难得的良药;兼之众人皆不知此树年纪几何,索性便提了个"仙树村"的名字。虽然后来村中唯一的大夫无痕说此树名叫"银杏",却是再没有人想去改过这个名字了。
仙树村很小,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互相之间自然极其熟悉,多了任何一人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下床出门的第一天,上方未神便深刻地体会到了无痕告诉自己所谓"亲如一家"的真实含义。所有的村民都知道他是被花弄影和云照影无意捡回,并由无痕医治的病人,对他表现出异常的亲热。或者是因为山村闭塞的关系,也或者是因为过分淳朴的山里人不讲究信仰,和无痕一样,村民无不对他的紫色眼眸赞美不已,刺激得被昵称为"丫头"的花弄影直嚷着也想要一双紫色眸子。
身为村庄里唯一的大夫,无痕的地位显然是相当高的,这从村民对他说话的语气中便可以听得出来。无痕有村中位置最好的屋子,有最好的床铺、最好的被褥......而这些,都是上方未神正在享用的东西。他性子温厚见事公道,说话总是平稳从容不急不缓,虽然年轻却得众人敬重。何况,他的医术不仅仅是高明,几乎可以用神乎其技来形容;更兼一份医者仁心,对那些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更是免去了绝大部分的药费诊金。短短几天上方未神便听得数位慕名寻访而来的患者在他举手之间药到病除。只是平时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需要采集草药,为村民添置必需的米盐布匹一类生活用品。仙树村虽然在青山脚下圣湖之侧,但山间土地不宜耕作,村民多靠打猎捕鱼为生,女子闲暇时则将从镇上买来的彩线绸布做成香囊荷包一类好补贴家用。如此生活艰苦自不待言,这样的情况下,无痕的药草成为全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也是他赢得村民普遍尊敬的又一大根源。
跟无痕住在一起的,是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问过村里年纪最长的教书先生李存默,才知道被村人昵称为"阿月"的月写影、"阿残"的柳残影、"阿云"的云照影,以及"丫头"的花弄影,竟都是无痕陆续收留的孤儿。花弄影曾经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这里是仙树村的"孤儿之家",无痕主持的收留站。虽然明知是玩笑,但当她随口提及"无家可归"四个字的时候,上方未神还是一阵心痛。
虽然平日几人都是以姓名相称,但还是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地位高低差别--无痕是毫无疑问的"一家之长",花弄影他们虽是玩笑无拘,说话措辞之间尊卑之分依稀可见,尤其月写影和柳残影最是明显。跟李存默闲谈时无意问到,上方未神这才知道对于他们无痕不仅仅是收留之情更有救命之恩,都是甘愿与他为奴为仆,只是无痕素来不喜欢被称为少爷才禁止了两人的称呼。
无痕精擅医术,于文辞歌赋也颇为喜好,如花弄影的名字便是从他一首随口吟唱出的短歌《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取的。不过李存默却笑着说无痕自己浪费了一笔好文才--因她生来喜欢红色总是一身艳红外裙,无痕常"红儿"、"红丫头"地叫她,听得久了,村民反倒大都忘记了这个文趣雅致的名字。
对于上方未神来说,仙树村中的日子,无疑是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时光。纵然目不视物,心境却是恬淡平和。负责照顾他的花弄影虽然时有莽撞,每每生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但同村人平静从容知足常乐的生活一样,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但,这样的生活,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
第五章 离恨幽愁怎消却
上方未神没有想到,平静,竟是由无痕首先打破。
将所有新采药草晾到屋前空地,无痕生出了难得的闲适心情,泡了一壶花草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
无痕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善于聆听,亦善于描述。上方未神惊讶于他的渊博,更欣喜于他的敏锐犀利--从十四岁正式参与处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与人如此针锋相对地激励辩论过。骄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认,无痕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仅仅因为他的见闻广博,思维敏捷而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且极其善于等待时机,并擅长抓住失误便绝不放过的凌厉无伦的反击。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总是语声温和的青年男子,绝不会是普通人物。性情温和内敛,言谈话语平稳自然,无心选用的措辞总是流露出一份自然而然的雍容优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恬淡无争--事实上,正是因为目不视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身边之人身上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虽然,他的平静自然的说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异常的温和与从容。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风靖宇一代天骄,更难得文治疏不弱于武功,这首《大风歌》便是他在统一北洛之日的庆功会上做的。"
"无痕倒不知道重华喜欢这个。风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业,西云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了。"温温地笑着,"创业虽艰,却是不及守成万一,能够说出得猛士守四方这样的话,也不枉为一代开国明君的心怀与思量--重华很钦佩风靖宇么?"
"身为男儿,又有哪个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惊讶和淡淡的轻忽,上方未神不觉有些气恼。西陵是大陆文质最盛的国家,国中男子也多温文秀雅,不似东炎北洛的彪悍骁勇,多被人们视为柔弱的代名词。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温婉娇柔的佚丽形容本就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处,是以自幼勤练武艺强健身体--与其说是皇太子的责任使然,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一时的傲气和不平。机缘巧合之下,上方未神习得一身的高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敌手。虽然深居九重难得能够一试高低,但师出同门、时常行走于江湖的皇弟上方雅臣却令他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可是,一身高强武功又有什么用呢?变生肘腋之日,深陷合围之际,以寡敌众之时,眼看着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侍从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拼尽了全力还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废,更被灌下媚药毒蛊,送到醉梦阁任人羞辱折磨......指甲深深地掐入了大腿的肌肉,青色长衫上渐渐显出深色痕迹,上方未神却丝毫不知。
一旁的无痕却也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轻笑起来。"也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德业以成大统,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儿心性。但谁又能够明白......那端顶巅峰之处,却是风疾且劲,孤寒难当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武功早失并不妨碍对他人武艺的分辩认识--这一声叹息中包涵的内家真力让上方未神顿时心中大震,直觉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猛然意识到自己视力未复,不禁顿时苦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无痕突然长身而起,高声吟哦,一字一句远远地送出去,应着木叶秋声,被他念诵之声吸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禁生起天地回旋之感。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逝,只有远方群山万木萧萧,堂前镜湖水波粼粼,映衬着这余晖未尽、月华初露下的一片寂静。
"少爷纵然有万般理由,老爷终是您的父亲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见的暮色中,一个沉稳的声音静静传来。
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要摆出防御的姿势,但随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缓缓放松握紧的拳头,上方未神突然发现身边一向从容沉静的无痕竟发出异常紧绷的气息,不由微微一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身为贴身护卫,你应该守在他身边才是。"
心中猛然一震: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不允挑战的威严......
"时世艰辛,老爷一人担千钧之重,独身应对外事家务,忧心繁难,半年时光竟是清减八分。老奴每日在侧,见老爷尽日浅眠不得安枕,一人独处之际心中口中却是惦念少爷安好--人都说道‘亲不可断',更何况是父子之谊?老奴斗胆寻得少爷,千万恳请少爷回还。"
沉默片刻,无痕才慢慢说道,"纯,你既跟随父亲二十年有余,我父子之间事情又最是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能回去么?"
"老爷......也是出于无奈。"
"无奈?!"无痕似被这个词刺激得猛然爆发出来,"他无奈?是啊,他一句‘无奈'便使得我为他活了十年,一句‘无奈'便逼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无奈'便让我连一声责难都说不出来!现在,又想用一句‘无奈'换得我乖乖回去继续为他担起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责任吗?纯,我不会答应,我绝不答应!"
"少爷--"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无痕衣袖一拂,径自转向了屋内。

高亢的琴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激烈跳越的曲调反应出弹奏者异常狂躁的心情:风狂雨骤,万物萧瑟,惊涛骇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郁。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最后猛然"铮--"地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天地顿时陷入死寂。
站在门口的上方未神,虽然看不见无痕此刻的表情,一双紫色的眸子却定定地凝在他的身上。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双手试探地伸出,抚上断弦而寂然无声的琴,抚上软弱无力而下垂的手。
这双手,一向是沉稳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无声中传达着包含深处的温暖。这双手,因为长年择药析草的劳作而生着浅浅茧子,无论做什么都轻巧而不失力度,回春的妙手带着天然的魔力,总是给人以最大的支持和最深的信赖。
但是此刻,这双手却显得虚弱而无力,软弱的十指温顺地被自己的双手包笼着。
手上有微微的湿意,上方未神一惊,随即明白方才激烈的抚琴和断弦竟是割伤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唇,突然一个使力,顿时感到手上温暖的液体流过。
被突然而来的疼痛惊醒,无痕错愕地看向那双没有光彩却清澈透亮的紫眸,却见他脸上满满的沉静与庄严。
一时,无声。
"重华、你......"
"要别人珍惜身子,你却伤着自己。"任他将手从自己手里抽走,上方未神轻轻说道。"为什么?"
"重华,你不懂。"耳边传来无痕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而已。"
"他......是你的父亲吧......"感觉那双手将自己推入椅中,上方未神习惯性地低垂下眉眼。无痕虽然平淡沉稳,那个能够带给他如此震动的人,对他的意义一定非同小可吧。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从那短短几句话也可以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带来的他的父亲的消息,让无痕心乱了。
"是啊。"无痕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令我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牵挂,也知道他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
压抑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上方未神不由开口道:"痕......"
"我无法原谅他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会有多么伤心多么难过,他明知道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经受半点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绝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所以将我远远地调开,让我根本来不及应付......我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带来的伤害,但他施于自己的伤痛却根本无能为力。"
上方未神摸索着握住无痕的手,只觉他一阵阵的颤抖,显然回忆往事让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圣人,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自私--因为他伤了、伤得那么重,所以我不会苛求,不会责罚;因为我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打着为我着想的招牌,其实根本都只是在想着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父亲而自责着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愿回家面对。"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痕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是啊,重华说得对,我无法原谅只能旁观的自己。"握住那只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无痕微微地苦笑着,"结果就这样离家出走,两年都没有胆量回家,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无痕苦笑着打破沉默,"今天吓到重华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来他是逃家的公子,与深爱的父亲怄气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几句话,也可以知道他家门的严格规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会有的礼仪规范啊!其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要想想他的言谈举止,无痕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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