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弟弟!”锦衣少年开心地一蹦老高。“他们查出来说你在此地,枉我还不信!”
原来那锦衣少年,正是瑟楼中与化名春林的许仕林,几乎要一夜春风而未成,却心心念念至此的赵简。而那名黑衣护卫,自然是赵简微服私访时候带在身边护驾的皇家侍卫诸葛正我了。
赵简迎上去,径直就想把许仕林往怀中揽。
许仕林却后退了两步,躬身一个深圆长礼。
“这位公子,你错了。”
赵简看了看周遭人,忽然笑出来。
“我哪儿错了?认错人么?”
“公子,你出的题,明明是平非仄,只能做下联,你所求的,应该是一则上联才对。”
赵简愣住,一下子小脸涨红。“这,这……”
他原为找“春林”许仕林而来,临走随便胡搅蛮缠问知州要了个绝对子来当作借口,又哪里会记得去问清楚这是上联还是下联?
“那……那,”少年的争强好胜之心,让赵简无论如何不能在众人面前丢人。“那有本事你对出个上联来呀?”
“对了出来,便又如何?”许仕林不温不火地反问。
“对了出来,本公子就往西湖跳下去,游到对岸,说到做到!”
诸葛正我皱眉刚想阻拦,自家少主就已经把大话夸出了口。
许仕林淡淡一笑。
“公子听好。——至暮野,见木叶,木叶归暮野,沐也木叶。”
短短十五字,一派秋日郊游图跃然而出。
比较起赵简那粗俗近于白话的下联,许仕林所对的上联,却是文才斐然,却又天衣无缝。
“哇,真厉害。”阿琼禁不住小声赞叹。“找他来果真找对了哎!”
佘青懒洋洋靠在树边。“他可是文曲星下凡。”
阿琼不解地扑闪着眼睛,将佘青此语轻易当作了一般夸奖。
那边赵简面子上可再挂不住。
“春林……我是来找你的。”他扯下脸皮,抓着许仕林的手不放,却终于知道为许仕林着想,贴在许仕林耳边才说了这句。
“我知道啊。”许仕林也轻轻回答他。“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你刚才所说的呢?”
赵简恨恨地放开许仕林,转身就向着西湖走去。
数十名雪晴书院教师仆役,就亲眼看着一身锦绣衣衫纨绔习气的赵简,走到了不远的西湖边,捋捋袖子,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黑衣侍卫诸葛正我紧随其后。
片刻之后,诸葛正我从水面露出,负着不谙水性的赵简向着对岸游去。
一阵聒笑,众妖纷纷对许仕林的才学夸赞不已。
许仕林一双清澈的明眸无波无动,穿出人群,对上了佘青的眼睛。
天色如醉。
学子们散去之后的雪晴书院,空空荡荡。
佘青推门进了雪晴房中。
佘雪晴样貌光华,已经重新收敛,一派端正儒雅清秀学者模样,不露一丝媚态。
“哦,迤逦来过?”佘青随口问。
佘雪晴点头。“下午你和仕林对对联时她在我房中。”
佘青颇为惊讶,“那时你在?”
“那个来挑衅的小孩,就是那日我在瑟楼看见的那个小贵客。”
“十三四岁,哪里真还算什么小孩?”佘青谈笑自若地坐到佘雪晴身侧。
佘雪晴倾尽杯中半杯残酒。“你说,仕林忽然跑去充什么男风小倌,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昨夜就是想这个问题,想得差一些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倒还不至,百思不得其解是真。那客人看起来极为贵气,他是什么人?”
“当今皇帝的同母弟,排行第五的少年亲王。”佘青告以实情。
“仕林带仙骨下界,使命会否与此有关?”佘雪晴眼睛一亮。
佘青却是暗中一震,随即换了柔声。“雪晴你想得太多了。仙人行事,怎会选那种地方?妖魔修行不避污秽,神仙两道,可都是清高刻骨的手段和风范。”
“那也未必。紫竹林门下善财童子,不就与咱们蛇鼠一窝混迹?”
佘青笑了一声。“他终有一日会露出马脚。”
话题一岔再岔,不知道就说到了何处。
再片刻,房中灯熄,细碎的呻吟声音,蚀骨销魂地响起来。
许娇容家中,大人都已经安稳入睡,许仕林却睁大双目,躺在床上,静静地不知过了多久,总不能入眠。
“仕林哥哥。”
碧莲如小野猫一样跳进来。
“仕林哥哥,我听到你呼气的声音了,知道你没睡着。”
“碧莲妹妹。”许仕林躺在那里,肌肤被月光照得已经不止是异于常人的雪白,甚至于透出淡淡银色。
李碧莲坐到许仕林对面,把脚埋入被窝中。“仕林哥哥,你睡不着,我陪你说话。”
“……说话多么无趣。”许仕林忽然坐起来,把碧莲吓了一跳。
“不说话那做什么?”
“碧莲妹妹愿不愿陪我去一个地方?”
暗夜中,许仕林的眸子里面竟然射出妖气。
李碧莲打了个寒战。“去……哪,哪里?”
“雷峰塔啊。”
许仕林淡淡的口气,似极了人间的妖孽。
第十章:禁地·故人(1)
两个十岁出头的少男少女,在月光之下,衣袂飘飞,还真如仙童一般。
雷峰塔下,明月当空。塔前一块冲天石碑,上绘一转法轮,一朵莲花,与一篇梵语碑文。碑前另有一块嶙峋飞天之石,上写“禁入”二字。
许仕林伸手。
无形气墙将他震到后跌三尺有余,碧莲伸手欲要扶助,却被余力震得脱手。
“白娘子之事惊动朝廷,此地也算是官府禁入之处。”李碧莲过去扶起许仕林,心疼地为他擦去唇边一丝血迹。“气墙之事,杭州城内人所尽知。只有初一十五,雷峰塔才容许各地高僧入最低三层做法事,超度之前大水中丧身的近万亡魂。”
“那白……我娘,她在第几层?”
“许是在上面某层,又或者是在塔下地底,也有可能,实在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空间之中,纵使对面,亦不能见,不能知。”碧莲顾不得隐藏,将自己所知据实相告。“所以,仕林哥哥,你是见不到她的……我们回去罢?”
“她不在地底。”许仕林抬头望住高高塔尖。
似是触手可及,却又高无止尽。黑天中云雾如一副妖异背景,衬得一座尖尖佛塔,竟如人间魔域。
“你怎知道?”碧莲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不知道我为何知道,但我知道。”许仕林伸手一指。“她在最高处——”
应着那一指,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碧莲吓得反身将许仕林掩在身下。“好仕林,好哥哥,我们莫再在此地了……回去罢!”
“碧莲妹妹。你的前尘我不知道,但你此生,是娘胎中来。”许仕林缓缓答她,却不看她,执着凝视住雷峰塔中某处。
“我为人子,不能尽孝,父母双全,却等同孤独。既然我娘与我近在咫尺,我又为何不能见她?”许仕林说话的声音又清又冷,却比先前的天雷更令碧莲心惊。
“你从前不就已经隐约知道自己是白素贞之子了么?为何忽然如此痴狂?——你有我爹娘照拂,又有书院众先生教导,难道有什么不好么?”碧莲小心翼翼地问。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必须亲自问她,当面问她。”许仕林摇摇头,露出凄苦神色。“碧莲妹妹,你能设法助我入塔么?只要能入去,我信我能找到我娘。”
“这……此地禁制乃是不空……乃是,你知道那个,观音,观音菩萨么,是她亲自传授法海而布下的……莫说是我,便是……便是,便是谁人也闯不过去。”李碧莲被许仕林逼得口吃起来。
这少年不动声色之间,究竟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又能领会多少?仙胎,人子,其中所裹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妖魂?
李碧莲忽然觉得,许仕林是她千年来见过,最为可怕的少年。
因为李碧莲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掌控到许仕林的所思所想。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变成这样?
李碧莲心中隐约有几分数,但仍旧不能解释太深。
“仕林哥哥。”她拉扯许仕林的袖子,“我好冷,好困,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好。”许仕林柔声回答,却自垂下眼眸。“碧莲妹妹先自己回去好不好?我在这里想一想,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入塔。”
“你——”碧莲气急。许仕林竟然软硬不吃,她跺跺脚,终于决定来硬的。
“仕林哥哥,得罪了。”碧莲虽然身体幼小,但无声无息一掌落下,准确切在许仕林颈脉,力量稳准集中,仍是令得许仕林在瞬息之间失去知觉。
“五鬼搬运,七神天马,现!”碧莲捏住口诀,召出搬运小鬼。“将人抬上跟我走——小心噤声。”
刚才集中气力的一掌,已经是这个躯壳所能达到的极限。要将比她重的许仕林抬回李家,碧莲自忖没有这个气力。
幸好对于妖族来说,驱鬼之术,乃是最为根本容易之法。韩娘在杭州地面经营千年,最盛时候可驱鬼三千,撒豆成兵,无人胆敢轻撄其锋。
谁料,一声低沉断喝,却让韩娘召出的几名小鬼顾不得她的吩咐,尖叫一声,即刻化作飞灰!
“妖孽!”
沉沉禅音自身后传来。
韩娘——或说李碧莲,脚步顿如灌铅不动。
千年以降,称她一声妖孽之人,如恒河沙数。
但今夜顶着少女皮囊,再听这声颇为熟悉的称呼,却有莫名的异样感觉。
李碧莲缓缓转身,却惊讶地脱口而出。“是你!”
“有人搅动雷峰禁阵,老衲自然御风赶来,瞧个究竟。”
眼前人白眉长须,袈裟锦绣,竟是百里外镇江金山寺住持法海!
“大师,我不是白素贞,亦未修邪法害人,更不曾得罪紫竹林你家主人。你截住我,又是什么用意?”
李碧莲身似清秀少女,说话神态,却宛如韩娘复生。
“难得你以妖魂占据人躯,还如此大言不惭。”
李碧莲冷笑。“看好了,此身躯原来的主人,乃是为他人所杀,早已投胎而去。我在雷劫之下兵解,占据无主躯体,又犯了哪一条哪一道天规?”
“若是如此,千年琴妖何不索性走回正途,去地府转世一趟,也好修个正大光明?”
李碧莲后退半步,余光瞥向四周——身后是雷峰禁制,身前是法海威逼。
左右方圆,均是一片开阔视野,距离西湖约有十丈之远。
笼罩在法海身上莫名杀意之下,李碧莲心中瞬息千转,一面思量脱困之法,一面揣测法海心情真意,所有计策,却在瞟到身后许仕林时凝固。
“大师要妾身重去轮回,却不知大师对此地禁制伤人之事,又有何解释?”
李碧莲娇笑着抛出问题,不动声色间移了两步,占正许仕林身前之位。
“雷峰塔下压有白娘子,众生不可靠近,乃是三界共知。”法海答得理直气壮。
李碧莲却哦了一声。“当年妾身虽未卷入,但封塔时也在人群之中。禁制如厚墙隔世,却柔不伤人。但如今地上那个唇边的血迹,却所为何来?”
法海桀桀一笑。
“妖孽,你顾左右言他亦是无用——无错,他与塔内中人骨肉连心,所以才会被反制禁力所伤,否则,这雷峰塔断隔不阻他。老衲也正是因此感应,即速前来,不料却见了他身边有不该存在之人!”
“哦,许仕林的身边,不该有妖孽么?”
李碧莲伸手向虚空一按。
一座白玉雕琴,精致玲珑,自虚空之中浮现。
“完,全,无,错!”
法海禅杖顿地。随着四字出口,四记重击已然着地,雷峰塔前地裂长痕,夺命之力攻向李碧莲的纤弱躯体!
第十章:禁地·故人(2)
四记重击。
却被四声琴音消解。
李碧莲手中之琴,竟被当作了琵琶,斜斜抱在怀中,指掌如撮,宫长,角徵羽三音尖锐短促,在虚空中竟然化为实体,四道琴光堪堪拦下地上裂痕!
法海踏前一步。
李碧莲却连退三步,踉跄间退到了许仕林身上,被绊得跌倒在地。
白玉琴化入己身。
一道琴弦,映出明月之光,在夜色中森然凛冽。
“再过来一步,我便以琴弦勒死他。”
李碧莲咬牙威胁。
法海低笑一声,禅杖忽然变化。
雷峰塔前瞬息竟成一个封闭空间,大钵化为天地,向住李碧莲兜头罩下!
李碧莲手中琴弦也好,四肢百骸也罢,均被压力死死迫住,不能移动分毫。
琴音又起。
今次琴音自李碧莲身上发出!
简单的商音,有节奏和规律地,一下,一下……
“好一个以心为甲,以骨为琴——你身上又有多少跟骨头,可以弹拨多少下?”
法海闲闲站在那里,看住大钵在琴音抵抗下飞离半尺,却又在琴音间隙继续罩下。
李碧莲的五官之中,开始流下汩汩鲜血。
她闭上眼睛。
若是之前,她并不惧怕一个法海。
但神魂修炼得如何通天彻底也罢,却逃不过妖族所引动的天雷劫命。
转化为人,可以避过天劫,但却必须接受这具躯体的柔弱与无力。
李碧莲的身躯,毕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一二岁少女。纵使她从占据躯体那日开始便自行吐纳练气,也尚未完成七年筑基的基本功夫。
面对法海的深沉狠辣,难道惟有转死返生一途?
大口鲜血涌出。
李碧莲眼前一黑,躯体支撑已到极限,即将失去知觉。
“法师请住手。”
昏迷之前,唯一听到这句说话。
心中残念,乃是——操你妈,你终于知道来了啊?
善财童子合掌一礼。
大钵顿时消逝无踪,雷峰塔前地面裂痕悄然消逝无踪,恢复无灾无劫模样。
法海冷哼一声。
善财童子抬起头来,面色苍白。
杭州之事紫竹林交他全权处理。
但一点一滴至满城风雨,是人是仙,俱都瞒不过去。
法海早起疑心,却不便插手。如今许仕林误触禁制,也难怪法海如此卖力,以缩地成寸之术,连夜赶来。
白蛇之事原本由法海经手,如今善财又要如何掩饰交代?
“贫僧见过上仙。”
法海生受了善财一礼,才骄慢地回了一礼。
善财唇边有一丝难看的笑容。“法师数年未见,精神仍是矍铄。”
“上仙一别经年,却为何手染杀业?”
“如此人间魔途,现修罗相,亦是慈悲。”
“难道上仙与贫僧一样,奋力降妖,惟叹妖氛难尽?”
善财冷冷答,“法师何必追根究底,以至分别心起?”
一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