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刹,可怜的鸨父被一脚踢昏。
佘雪晴掠出观鱼阁。
小鬼回报,一个时辰之前,见到许仕林来了瑟楼,和一名小倌拼酒。
不知为何,佘雪晴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之感。
冲入瑟楼。
之前被虎吼惊醒的众多人客燃起灯火,正在不安观望。
那些小倌们则软言安慰,娇声浪语,劝下事端。
佘雪晴探查不到许仕林气息,只得一间一间,踢开房门查看。
才受了惊吓的嫖客,有几个已经骂起娘来,准备批衣走人。
佘雪晴步上二楼。
长长的楼廊上,十二间燃着橘灯的雅室,似乱花迷眼。
第九章:人间·魔境(1)
青蛇在自己卧房之内,祭起一盏小灯。
灯火流转间,映出冲天庙夜色茫茫。
善财已到此地。
虎蛟追至他前头,龙王正紧缀而来,两面夹击,善财一时无路可逃。
而灯火的另一面,佘雪晴在瑟楼,正面对上了持着长剑,守住第一间雅室的黑衣护卫。
佘雪晴面色阴沉,正欲出手。黑衣护卫浑然不惧,不知大祸业已临头。
一条曼妙虚影从璧间呈现。
竟是韩娘生前俏影。
“青弟。”她幽幽长叹。“善财童子是你掌中之物,但许仕林……你真的打算这样做?”
“武力相接,或是智谋相斗,都是硬来硬往。我自修人欲大法以来,便一直打算试一试,设一局来赌赌看我能否操纵人间情感。”佘青答得舒缓,亦是人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相信。
韩娘妖影似是颇为惆怅。“但你究竟是想以此局来救援白素贞呢,还是想以这赌注来毁掉你自己?”
佘青垂眸,灯火跳跃如躁。“自辨不能,如何自毁?”
“得罪了。”善财身上暗红色缎袍迎风扬起,手中捏起法印,看似恭敬,弯腰参拜下去。
善财童子五十三参。
龙王何敢挡其威力?
一时之间庙边钱江之水,受龙王善财两面气劲感应,翻天卷起。
水珠四射,江边夜值的渔人被冲入水中。
虎蛟头也不会向江中一指。
一尾江豚将渔人顶上岸边,安然无恙。
善财与龙王擦身而过。
几片龙鳞迎天飞起。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善财在龙王手中塞了一印。
届时水光弥漫,如下封印,善财在那刹那之间布下极其短暂的片刻障眼法。
要躲避两重耳目:幽冥之窥测,以及,青蛇之旁伺。
“请伯父莫再苦苦相逼了。师姊的魂魄早已飞散,不知所踪了。”
龙王一手按住胸膛,须发尽皆飘扬,怒哼一声,回身而去。
善财垂眸,略为松了一口气。
刹那之间,虎蛟出手了——
漫天黑气直逼善财童子中盘而来,善财惊咦一声!
剧毒鲨刺混在黑气之中,勘准了会阴而去,乃是少见的狠毒!
若是被刺准此招,善财肉身必废。
善财童子降魔剑出手。
天地之间一股紫色华丽祥光扫过。
黑气尽散。
虎蛟不可思议地向后倒去。
善财亦同时露出不可思议之神色。
韩娘俏影忽浓转淡。
“青弟,你连虎蛟也杀?”
佘青额上汗出如雨,喘息不止,面上却含着微冷一股笑意。
“他已经交了法印给龙王,你看出来没有?”
韩娘一愣。“何时?”
“韩姊姊法力拘于幼女之身,自然难以看透。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善财绝料不到此变,他甚至连想也想不通其中关节。”
“三界之中,谁敢招惹青蛇?”韩娘苦笑。“烛龙虎蛟,都是你的属下,此事除我之外,恐怕连不空绢索,亦不会知道。”
“她掐指来算,亦算不出来。韩姊姊,你可知,我为何要耗费如许法力,隐化身于冲天庙,瞬间禁锢虎蛟行动,好让善财一剑穿心而过?”
“……又是那个你用熟的桥段,逼人犯错,尔后为你所用?”
“一个手段用太多次,还有什么意趣可言。”佘青冷冷否认。
韩娘不解。“那……我实在想不到,也猜不透,你的心思。”
天云密雨。
杭州城近年雨水频繁。
善财站在那里,果然百思不得其解。
虎蛟究竟为何出现在此?
为何偷袭?
又为何莫名其妙死在自己绝不致命的一剑之下?
善财童子忽然有种清晰的知觉:今次的任务,恐怕遇上了真正的麻烦,大麻烦。
乌云一散。
韩娘奇怪,“哎,虎蛟陨命,下雨乃是江河自感,乃天地自然。他一个仙童,却驱雨做什么?”
佘青正看佘雪晴那边故事,闻言转至此面。
“他……看月亮?”佘青蹙起眉头。
烛火映照出冲天庙前的善财,负手望月,凝然神态,十分落寞。
韩娘就转去看灯中映出的瑟楼事故。
佘雪晴与黑衣护卫并未动手。
因为那间雅室的门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推了开来。
衣领松挽的许仕林,站在门口,抬眼望住佘雪晴。
他身后,不知所以然的赵简傻乎乎地探头来看。“林弟,发生何事?”
佘雪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看住许仕林,等他解释。
许仕林不慌不忙,向佘雪晴施了一礼,然后回头,向赵简温柔关照。
“简哥哥,我先生找来此处。对不住了,我要先随先生离开。”
赵简完全茫然,“怎么……说走就要走?……可是……”
佘雪晴过去提起许仕林,转身下了楼梯。
赵简蹬上鞋追出来。“喂喂,这……怎会如此?我给了钱的啊……”
沉默一旁的黑衣护卫陡然伸手,拦住赵简。“少主,不能追。”
“正我你怎会在这里?不是叫你去喝酒休息么?”赵简在自家护卫面前颇为尴尬地整束好衣衫。
“这间妓院有古怪,少主最好速速随我离开此地。”黑衣护卫环顾四周,颇为紧张。“刚才那个白衣儒生,若是真动起来,臣绝非对手。所以,请少主立即收拾打点,随我离开。”
“这个自称赵简的,就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小弟弟,简王赵似?”韩娘饶有兴味地问。
“应该是。”青蛇缓缓起身,去架上寻书册。
“那今夜之遇,也算是宿命一会,仙胎初露峥嵘了?哈。原来也不过是以这种肮脏方式。”
“我们若不开书院,善财又何必开妓院?善财若不开妓院,许仕林遇见赵似,便不是今日之局。”
“一手搅乱世情,青弟你认真是在玩火。”
“韩姊姊成年之后便择地离去吧,这趟浑水,没什么趣味。”
“要我觉得你已经自焚到眼前的那天,我自然会走。”
韩娘妖影,终于一闪而没。
烛火黯熄。
无需窥探,佘青已经听到隔邻房中,响亮的耳光声。
他用尽法力,十分困倦,想了想,竟微微笑着,合衣睡下。
隔邻房中那对兄弟会有何发展,青蛇已经不必再窥探在侧。
爱此一轮,一旦开始转动,又如何停息?
“为何做出这种事来?仕林,你今日必得给我一个交代!”佘雪晴手持戒尺,脸色铁青。
许仕林乖巧地跪在先生面前,面上留着掌印,眼神柔顺之极,却只是沉默不语。
“将手伸出来。”佘雪晴等了片刻,怒火未有丝毫平息。
许仕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身躯跪得笔直,眼神中有一丝惊恐,乖乖地把右手伸了出来。
“怎么,怕了?”佘雪晴抓到那一丝不安,高高抬起戒尺恐吓。
“仕林不怕。”少年又垂下头,声音低低细细,几不可闻。“仕林知错了,仕林不该让先生忧心。”
“你……你知错?你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佘雪晴气急,欲要挥下戒尺,却生生停在空中。
“换左手!”
许仕林迷惑地抬头看。
“右手要握笔写字——”佘雪晴倾身直接抓起来许仕林的左手,狠狠心,一戒尺打了下去。
许仕林痛得抽了一下身子。
佘雪晴咬着牙,又抬起戒尺。“给我一个解释。”
倔强地咬住下唇。
佘雪晴又是一记戒尺下去。
手掌上隆起清晰的紫痕。
“解释?”
没有回答。
戒尺声一下一下继续。
终于啪地一声,木尺折断在许仕林掌心。
半截尺子飞出去。
佘雪晴痛极,却忽然背转身去。
许仕林跪在那里,一抬头,却浑身一颤,轻易打破维系已久的沉默。
“先生……先生莫哭,是仕林错了,仕林错了啊!”
佘青直到听见佘雪晴摔门而去的声音,才施施然起身,推开隔邻的房门。
“仕林啊。”他柔柔执起跪在那里痛哭的孩子的双手,轻抚左手的肿痕。
许仕林轻啊出声。
手上的伤痕竟在青蛇一抚之下,慢慢复原痊愈,雪一样白的指掌,恢复原貌,毫无一丝刺痛。
许仕林睁大眼睛。
“你以为,你随便寻个人作爱,然后,你的雪晴先生,就会如对我一样对你,和你有鱼水之欢么?”佘青闲闲絮叨,如话家常。
许仕林缩回手,眼中有深深倔强。
“小傻瓜。”佘青蜻蜓点水样在许仕林掌心一吻,然后抬起眸,眯眼看住许仕林的脸庞。“你所求的东西,原本是最最寻常不出奇的。但你忽然这一动心,一尽情,你的所求,便如鲜花烹油,烈火着锦……呵呵呵呵。”
他一声轻笑,荡人魂魄。
许仕林却只是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最后八字。
“鲜花烹油……烈火着锦。”
他忽然痴迷样看住窗外。
佘青陪他回头。
窗外一片月色无光,夜静如水。
佘雪晴在庭院中,极其缓慢地舞剑。
身姿之间,一应诱人姿色,都不再收敛,属于蛇族的媚态放开。
发尖眉尾,半分白蛇的俏,与半分青蛇的荡,拢起三成的西湖风雨,化入三成的钱塘烟潮。
似怒,似狂。
却如一阙诗,印入人眉间,心上。
佘青缓缓站起来,轻叹。
“这孩子……”
第九章:人间·魔境(2)
杭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妓院,乃是花港观鱼,琴瑟双楼。
杭州城内最大最有名的书院,乃是平湖之畔,秋月雪晴。
迤逦一挑帘子进来。
“呀?还和仕林生气哪?”
“你怎么回来了?”雪晴闭门不出,独个儿坐在那里,白日饮酒。
“老蜘蛛说该你的课你不上,叫我回来代课。”
“你?”佘雪晴用轻蔑的眼光看着自己表姐。“秋闱试子们的策论课,你上得了?”
“我上是上不了,不过我入去和众位试子们烹茶聊天,劝慰众人放松心情,莫要太过紧张。大家都说这堂课大赞——哈。”
佘雪晴凝了片刻,悠悠叹气,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的样子变了。”迤逦伸手摸了摸雪晴的脸。“怎么这么妖媚?”
“昨夜饮醉,功法走至会阴,忽然出了点差错,欲火焚烧不可自控。”佘雪晴老实交代。“我却完全没心情去找任何人,硬自压抑之下,今晨醒来,便发现媚气外显——所以,不去授课,实在非不愿,是不能耳。”
“其实凡我蛇族,均以淫为根本,媚为天然,你何必花费这么多功夫,去修什么韬光敛华之法?”
佘雪晴哼了一声。
迤逦给他倒杯茶,温言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与他相象之处。不过现在这样子多好看呀——来吧,我让你泄火。”
迤逦轻笑一声,身上绫衫滑落,娇柔女体,便自呈现出来。
佘雪晴伸手拥住她腰肢,蛇族本性自然缠绕,正行起欲动,却忽然听外面有异常人声。
“去看看。”他推了一把迤逦。
迤逦瞪他一眼,回身拿了一件佘雪晴的儒衫,匆匆批上出去。
片刻之后,迤逦回转。
“有个锦衣公子哥儿——其实就是个毛孩子,硬要入书院游览,被老蜘蛛拦住了。一言不合,老蜘蛛跟他的护卫动手过了两招。你叔叔在前面,没事儿,莫要理了。”
她将佘雪晴的儒衫团成一团,扔至墙角。
院中的动乱远比迤逦的轻描淡写说得严重数倍。
六百年修行的蜘蛛精,竟然被一个普通凡人的武功打至吐血——满书院的妖魔鬼怪群情激愤之间,把锦衣公子哥儿与他的黑衣护卫团团围了起来。
那公子哥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仍在嚷嚷。
“什么破书院?也敢自称什么‘半分杭州才色,全揽西湖胜景’?”公子哥儿指住雪晴书院的一副对联瞎嚷嚷。“原来是个练武状元的粗蛮所在!本公子回京城之后必定将这雪晴武馆的名头好好地张扬张扬,好叫世人看个清楚明白!”
“什么事?”
佘青在外围,蹙眉。
阿琼低声回报。“那个少年要闯内院游览,被我们拦住之后,就说要找才子对他的对联,对不上就要让他进去。还出言无状,说什么书院不如妓院,学童不如娈童云云,朱老一时生气想要教训他,却被他的护卫挡下,还被反震之气所伤。”
佘青听得摇头。“老朱昨夜在琴楼耽至五更方归。该提点提点他了,如此修炼下去,比凡人更是不如。——是什么对联?”
“奴婢想想……什么西湖不西湖的?”阿琼露出一丝羞赧之色。
“本公子再说一次。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堂堂一个书院,若是对不出下联,就要让本公子进去搜搜看看,如何?”
锦衣少年一派骄狂,他身侧黑衣护卫惜字如金,一把长剑明晃晃地提在手中,护住两人。
周遭一阵聒噪。众人早已经听过数遍此联,无人能对,这才相骂起来。
阿琼忍不住求援似地看向佘青。
佘青微微一笑。“去把仕林叫出来。”
阿琼满面疑惑。“许……许少爷?”
“是啊。没人告诉过你,那些十七八要去考秋闱的试子,论起骈文对联这些东西的文采,都比不过许仕林么?”佘青拍拍阿琼的肩膀,阿琼瞬间羞了个满面通红,依言急趋而去。
“怎样?是不是比文才比不过,又要来比武啊?哼,莫要小看我这位保镖!如果想跟刚才那位老先生——老而不死谓之贼,应该叫老贼才对。咳咳,如果谁想跟刚才那个老贼一样被震得吐血的话,就尽管来呀!”
黑衣护卫警惕地看住周围众人。
锦衣公子洋洋得意。
“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好联。”
许仕林的声音清幽幽的,却穿过人群,直落锦衣少年耳中。
“让开让开——”
众妖不用他吩咐,颇为忌惮地给许仕林让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