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那多冷。”赵吟眨眨眼,语气暧昧。
“那你去睡偏殿。”金枬颜不冷不热的说。
赵吟笑笑,“何必那么委屈呢。”大家睡一起不挺好,还暖和,这句话赵吟没说出来,可见他笑逐颜开的样子,金枬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扶案而起,只说了句:“宁王请自便。”就兀自离开了,大侍丞自然是跟去侍候了,结果赵吟又孤零零的成了光杆司令。
春末未逝,夜风最为寒凉,金枬颜裹着厚厚的狐裘缓步走在冷清的东宫内,除了定时会有禁军巡逻经过外,偌大的宫阙楼阁间很难再见到人了。
金枬颜跨步走上曲桥,菡池上的琉璃亭内早已有人站着,那人见他走近忙趋身迎了上来,“大哥,我以为你不会来的。”金枬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
“有事么?”金枬颜解下风帽,容颜映着雪白的狐裘更显得憔悴。
他的语声冰凉,金枬桐感觉似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发寒,几欲张口,却憋不出一个字,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觉得手足无措。
“若没有事,我就走了。”金枬颜刚转身,袖子却被人牢牢扯住。
“大哥,对不起……我……。”金枬桐语声哽咽,已经带了哭腔。
金枬颜只是微微撇过头,冷声道:“你对不起的人是我吗?”他手一动,将袖子抽回。
“我……。”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实际上他也是真的没话好说,良久后,才听他幽幽说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金枬颜猝然转身,美到妖冶的脸庞绽出一丝不屑的讪笑,“时至今日,我还会在乎你对我怎么样吗?”在放弃与他相争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以为浴血沙场会是他最终的宿命,没想到自己的生死会有一天攥在自己兄弟的手上,真是命运半点不由人。
金枬桐不敢与他相视,他的目光让他打心底里感到仓惶,那般冰冷和无情,让人渐渐的招架不住。
他深吸了口气,这才平复下心情,缓缓说道:“京郊的苍鹤院不错,风景宜人,大哥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不妨去那里调养一段日子。”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让他离开皇宫这个权力中心,方便他慢慢独揽大权,也方便慢慢架空他的势力。
“好,我知道了,三日守灵一过我便离开皇宫。”他答的干脆,丝毫没有什么犹豫。
金枬桐听他这么爽快,心中并无多少快慰,他诚恳的说道:“大哥请放心,我一定对王后犹如亲生母亲一样孝顺。”
金枬颜听他说到王后,面孔一僵,目光更生寒意:“若母后再生什么差池,我绝不放过你。”
对于他的威胁,金枬桐连声辩解:“大哥,你要相信我,我不会……。”
“今日我受你这最后一声‘大哥’。”他戴上风帽冷漠转身:“从今晚后,你是君我是臣,我们再无兄弟情分。”话落,他阔步行去,再不驻足,再无回首。
金枬桐站在亭中,默默望着金枬颜的身影逐渐融入暗色中,想着他最后那句决绝的话,胸口便一抽一抽的疼,他弯下腰,伸手扶着朱漆玉栏无力的倚坐下来,许久都没动一下,仿佛被晚风僵钉在了原处。
金枬颜低头走在路上,面颊上突然一凉,他伸手摸了摸,居然是雨水,他略微抬起头来,细雨绵绵的扑打在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他低下头继续走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他也恍然未觉,直到拐入另一处宫宇时,几盏明晃晃的宫灯照耀出地上一双人影他这才惊觉。
蓦地回头,只看到 一张含笑晏晏的俊颜朝他眨了下眼。
“赵吟!”金枬颜低喝,一双美眸怒瞪着他,半夜三更的,他无声无息晃出来难道想吓死人?!
“下雨了。”赵吟指了指手上打着的雨伞,手往他身前一伸,那把泼墨山水的油纸伞顿时为他劈出一方晴空。
昀淡的光线将他的容颜照得益发温柔,金枬颜心中略微松动,却依旧冷漠的瞥开眼,“这段路又不长,很快就能走到。”
赵吟微笑,轻声说道:“再短的距离,一个人走总显得寂寞。”两人并肩而行,赵吟将伞面大半都挡在了他的身上,而自己的半身衣袍不一会儿就被这牛毛细雨给打湿了,他又说:“况且你现在身子弱,再惹了风寒你不在意,我还在意呢。”似调情又似抱怨的话,让人听着生不出一丝恼意。
金枬颜拢紧身上裘袍,淡声道:“三日后,我就要离开王宫。”这次一别,恐怕再见就是遥遥无期了。
“哦,是吗?”赵吟随口应了声,感情不见起伏。
这人根本就没心,金枬颜心中莫名生出懊恼,竟然意气的怒道:“以后见不到你,我肯定能长命百岁。”
“啊?”赵吟惊呼,“不要吧,我还准备跟着你一起出宫呢,难道你天天看到我就不能长命百岁了?可我如果不看到你我就不能长命百岁。这岂非让我两难?”
金枬颜顿步,愕然看他,“你说什么?你要出宫?这怎么可能?”金枬桐是不会轻易让他离开控制范围的。
赵吟挑眉,十分自信的说:“他要是不让我出宫,我就去问他讨归降文书。”
他说的轻便,看上去像是在不经意的打趣,可金枬颜知道他言出必行,心头蓦地闪过一丝锃亮,开口试探道:“这些日子宁王似乎对这件事只字未提,何故?”
金国有意拖延时间,难道赵吟……
赵吟看他眸底闪过些什么,心中难免哀叹,他也太聪明了,不过一句话就让他生出了疑虑,看来要骗他可不容易。
“我说我舍不得你,不想那么早回国,你信吗?”赵吟空着的一只手挽上他的腰身,连同那被雨水洒湿的裘袍一同扣入怀中。
金枬颜嘴角挑出一丝微弱的笑,目光与他直视,双唇轻启,声若飘絮:“不信。”
赵吟扭起眉头,状若伤心,就差作出西子捧心的惨状了,他说:“小颜,你真无情。”
金枬颜冷笑,看他唱作俱佳。
“哎……。”赵吟长出一口气,终于一本正经的端正了态度,收起嬉笑的俊容,样子看上去认真而严肃,他一字一字分外诚挚的说:“其实……我……”
金枬颜等着他的话,未料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双唇与他身上清檀的幽香一同袭来,让他猝不及防。
“其实我就是舍不得你来着。”
吻落下,丝丝绕绕的缠绵。
31.靖王
苍鹤院建在京郊,平时都由专人打点,院中各色山石因其姿势像极了不同形态的丹顶鹤,这才被金王亲自定名为苍鹤院。
院中景致毓秀,树木高林郁葱,空气更是好的没话说。
赵吟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了望高耸威赫的朱梁门楣,十五级的玉台阶,左右两座一人多高的麒麟神兽威风凛凛,这派头可真是不差。
“不错,还算配得起小颜,只是同我宁王府比还稍显逊色了点。”赵吟弹了弹广袖,整了整衣襟,颇为满意的点头。
一旁的元宝也仰着头瞪着大眼看向那赤金的匾额,咕哝道:“总觉得寒碜了点,配不上太子殿下,哎哟!”
元宝头上顿时吃了个爆栗子,他双手抱头,委屈的看向一旁风流倜傥,目有春光的赵吟。
“是靖王,记住了,别瞎嚷嚷给我找麻烦。”赵吟笑斥他。
元宝诺诺点头,应是。
三日丧服期过,先王遗体入王陵,新王登基,先太子被新王敕封为靖王,赐八珠,那已经是一个亲王能得到的最高封赏了,在众臣眼中,新君德厚为人,就连原是太子的人,心中都不免有所偏向。政治本来就很奇怪,有时候一局赌胜负,败了只能十八年后再是一条好汉了,可现在大局已定,而且更重要的是新君明显不予追究过往,那些心智不坚的朝臣早就倒戈往新君那边,至于那些原太子的拥趸,只要金枬颜心念不动,他们自然也掀不起风浪,所以金国现下的局势看上去竟然还挺稳的。
金枬颜从另一辆车上下来,除却明黄蟠龙的太子服饰,他换了暗紫银章的亲王袍服,金铸玉镂的王冠端正的缠在发髻上,从两颊旁缀下的冠璎悠悠轻摆,愈加显得他美得妖冶入骨。
“靖王殿下还是穿红色的长袍最好看。”元宝又开始嘀咕。
赵吟回眸瞪他,元宝忙双手抱头,惨兮兮的看着赵吟,赵吟却展颜笑道:“小子,挺有眼光。”
新君开恩,特赐了原东宫中的内侍宫娥,三日前大部分人已经到了苍鹤院进行打扫清理,与金枬颜和赵吟前来的还有一队逾千人的羽林军,名义上是赏赐给靖王看家护院,可暗地里谁又不知道,这些人不过是要看住靖王的一道显眼的屏障而已。
金枬颜似乎知道,却又完全不在乎,凡是新君赐的东西他照单全收,态度上恭顺,可冷漠的眉梢眼角处处显示出他的喜恶。
大侍丞从门内迎了出来,现在他已经是这座苍鹤院的大总管了。
“王爷,您回来了。”他态度依旧如昔,唯一不同的只是换了个称谓。
金枬颜点头,指着后面一队人马吩咐道:“这些人是王上赐给我们看家护院的,你随意安排一下吧。”
大总管应是,带着几个家丁前去安整这些人马,金枬颜跨上玉阶,赵吟两三步的将他拦截。
“怎么?”金枬颜挑眉,开口问,心中不得不佩服赵吟居然能哄得金枬桐允许他出宫,真有两把刷子。
“在宫里呆的闷死了,今日正好可以出去逛逛,你去吗?”赵吟看上去兴致还挺高。
“哦,我知道了。”说完后,他就和赵吟擦肩而过继续拾阶而上,对于独自放赵吟离开十分的放心。
赵吟怔了怔,刚想旋身而去,已经跨到顶阶的金枬颜突然回眸,朝他莞尔道:“会替你留门的,早些回来。”
这回赵吟是真的愣住了,看到他方才一瞬的展颜,色如舜华,他的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如雷霆击落心头,竟让他眼中泛起酸意,多久……有多久,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了:早些回来,替你留门。
“元帅……元帅……。”元宝见金枬颜都走的没影了,他家元帅还盯着门口傻看,不由上去轻轻扯了他的衣袖。
赵吟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转身往阶下走去,对一旁元宝说:“走,今天本帅请客吃遍邯兆。”
元宝头上垂下一滴汗,忙快步跟上。
金枬颜跨入大院中,左右两排青衣黑腰束的侍仆恭恭敬敬的躬身相迎。
“你们去把外面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金枬颜对众人吩咐,大家有序的往门口走去,金枬颜指着人堆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男子,唤道:“你过来一下。”
男子低头走到他面前,哈着腰,“王爷有何吩咐。”
金枬颜领着他拐到一棵大树后面,这才说“去盯着宁王的动向,无论他今天见过什么人你都要细细记下,知道了吗?”声音四平八稳的下令。
男子抬头,样子看上去木讷憨厚,可一双眼中却精光闪动,他挺起腰板,态度从方才的唯唯诺诺变得铿锵有力,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似的。
“奴才知道怎么做,王爷放心。”
金枬颜满意点头,再三叮咛:“别让宁王发现了。”历代以来,作为众矢之的的东宫里总会被暗中培养几名功夫高强的心腹内侍,对内可以监视所有宫娥太监,对外也能偶有差遣。金枬颜既然曾是东宫太子,有些手段他自然是有的。
“是,奴才明白。”男子应命,身影掠动,人已经闪入了高木花林间,不肖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金枬颜抬手按了按眉心,这几日的心伤体累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可是再如何疲累不堪,有些事他还得亲力亲为。
来到前厅,手脚伶俐的侍女们已经备好了午膳,圆形的红木桌上置了五个菜和一大盆白粥,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他在首座大椅上坐下,侍女捧来犀角盆伺候他净手。他看着这些做工精致的菜肴,并没什么胃口,只让侍女盛了碗稀粥。
“王爷,右相前来造访。”大总管上来传话。
金枬颜正喝着一口粥,突然听到方子毓这三个字没来由的嫌恶,放下调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拭了唇角后,他才慢条斯理的问:“书房都整理好了吗?”
“都整理好了。”
金枬颜起身,往门口走,跨出门槛的时候他才冷冷的吩咐:“让他在书房侯着。”
方子毓被人领到书房,奉上香茶后,就被晒在一边了,茶喝光了也没人来续,与往日在东宫的待遇真是天差地别。他难得苦笑,看来靖王有意要给他难堪了。
干等了近一个时辰,方子毓还有耐心,稳坐不动如山,可又等了半个时辰后,他有点捱不住了,反正料想靖王见到他不会给好脸色,他也不必装得那么辛苦。
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掉的筋骨,他随意四处打量,书房的墙上挂有不少水墨画和字抄,以前金王偶尔会来这里小住,与大学文人等切磋书艺,所以这墙上挂着的大多是名家的字画,甚至还有已过世的画圣秋墨兰的百鸟朝凤图。
方子毓也是极爱诗画的,以前就听闻这座苍鹤院里藏有大量文人墨宝,可惜自从他拜相后金国麻烦不断,金王也就没再来过这座苍鹤院,连带着他也没机会光明正大的来看看,现如今见到那些名家真迹都悬在眼前,他心潮澎湃不已。
他在每一副字画前驻足,细细品看,这是画圣的《牡丹亭》,这是书圣的《十七贴》,这是……咦?这字体怎么那么熟悉?他目光往敲印的落款处看去,顿愕。
“右相连自己的字都认不出来了么?”身后传来男子的低笑声,其中冷锐暗讽毕现。
方子毓抖擞起精神,回过身连襟执礼:“微臣见过靖王殿下。”
金枬颜走进屋内,也没让他免礼,更没上前相扶,只是走到那副题字前,抬眼细瞧。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他轻声诵读出挂轴上的几行字,隐有喟然。
方子毓还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却偷偷抬目觑了眼他的背影。金枬颜换下色彩艳炽的王袍,穿上了素色的衣衫,连腰带也是一色的净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画像上走下似的,不染浊世片尘。
“父王生前最爱此诗,他敬重少年的一番报国之志,父王觉得若是所有的学生士子都能体会到这首诗中的爱国情怀,那么这个国家将不会再被外掳所侵。”他对着那幅字,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方子毓却觉得他的这番话明显是在对自己说的。
金枬颜转过身,目光落在垂首躬身的方子毓身上,冷冷的继续道:“你知道父王最喜欢谁的字么?”
“自然是书圣欧阳德之先生的字。”方子毓不假思索的回道。
金枬颜嗤笑一声,目光自他身上别开,又落到那副字上,“笔势委婉含蓄,字体遒劲健美,书法平和自然,那人在金殿之上双笔行梅花楷,才华风流,竟然能让自视甚高的父王也折服。他也是本朝唯一三元及第的状元,朝廷的肱骨……。”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针刺似的绵绵扎入肌肤,不算太痛,可实在让人太难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