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的体力耐力终是有限,才八岁的孩子,再咬牙发了狠,也还是撑不了多久。不过才十杖,唐秋就已经受不住晕了过去,汗水糊了小脸,头发黏在两腮后颈,背后血迹已然透了衣裳,斑斑迹迹显出狰狞面貌。
见小孩晕倒,行杖的人有片刻迟疑,不觉转眼去看一旁监刑的掌门。
唐云笙面上未有丝毫动容,冷声道:“家规不可没,继续行杖。”
木杖隔了衣裳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二、三、四、五……足足数到十才停了下来。
小家伙早瘫在地上失了意识,若不是那胸膛还有小小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气息。
唐云笙眼中映出儿子身影,沉寂的眼底并无一丝情感波动,冷静得让人心生惧意。
唐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祠堂里,也不在自己房中。
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他才进唐家堡没多久,就被唐云笙关在这里过。
思过房。
此刻天色已晚,四周光线极暗,唐秋面朝下趴在被褥上,背上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那被褥似久未有人睡过,贴得近了,鼻尖便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唐秋想起身看看四周,但才一动就牵动背上伤口,小小的身子重重跌回被褥中,疼痛蔓延,小家伙眼里霎时激起泪花。
祠堂里所有的记忆涌回脑海,唐秋脱力地将脸深埋入被褥中,刺鼻的霉味都在满心的空茫中淡了去。
唐云笙的冷酷严苛,像是刻铸在记忆中的烙印,再消不去。但比之唐云笙的冷酷严苛,更让唐秋感到无所适从的,是他还得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继续面对唐淮。面对那个他一心喜欢,却又无法欺骗自己任自己继续喜欢下去的二哥。
四周阴暗森冷,唐秋背上的伤疼得厉害,但心里的怕惧,却没有第一次被唐云笙关在思过堂时强烈。
那时候有唐淮陪着他,他以为自己可以依附那个笑容温暖的二哥。
可事实并非如此。眼下自己被父亲责罚,祠堂里二十杖责,现在又被关在这个莫名的地方,唐淮却没来看过他一眼。
也对,养个小宠物而已,偶尔兴致上来开心了便赏点甜头,但却不会无时无刻把他捧在手心。正如旧时他在家里养的小动物,喜爱的时候可以整天蹲在旁边喂水喂食,但几日的兴头过去,便渐渐失了耐性,任其自身自灭。
唐秋年龄虽小,可还是有记性的。这唐家堡中的人,一次次的欺骗冷落,已磨掉了他所有的信赖依仗。
不过也好,没有人可以依仗信赖,他便要自己站起来。
没有什么。
可是鼻子还是酸酸的,眼泪不觉落在被褥上,惹了一片的湿意。
正想着,突觉屋里光线明亮了些,身后门被人推开来。慢慢走到唐秋面前的人,一身霜色单袍,飞眉凤目,淡淡睨人的眼刻着难以抹去的凉薄。
“醒了?”
连问话一样的简单无情,没有丝毫的关怀担忧。
这就是他的父亲。
唐秋抬眼看着对方,眼眸晶亮如墨玉,却不开口答话。
唐云笙冷冷笑了道:“你既已拜过唐家先祖,就趁早绝了背出唐门的心思。昨晚的事,只要再有一次,就别怪我不念父子亲情。”
小家伙闻言,不觉嘴角轻弯,好似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他这个冷酷无情的父亲居然对他说父子亲情……他们之间,哪有这样的东西?
心里空落,但经过今日的事,唐秋已然明白,在他面前,甚至在整个唐门中,唐云笙这个父亲拥有绝对的威严。既然他不许自己离开唐家,那他便没有办法离开。除非,他有足够的能耐打破这种威严。
“我不会再想离开。”小孩子仰着头,纵然背后伤口疼得刻骨,但他却紧咬了牙关不愿喊疼。“我只想问问父亲,我当真是你儿子,是唐门的人?”
唐云笙闻言脸色稍沉,凤眼里浮起冷冽寒霜,盯着唐秋黑色眼瞳,许久,待看见那孩子眼中终有一点匍匐水汽之后,他才道:“当然!做我唐云笙的儿子,是你的荣幸。但是,你也要有让我承认的资格,别丢了我的脸。”
唐秋没有说话。
觉得身侧被褥猛地陷了下去,人被一双手抬高了些,身上衣裳被褪去,然后再度趴回被褥中。背后伤口上有手缓缓抚过,带起一阵清凉,将灼辣的疼意压住了些。
唐云笙竟在给他上药。
“只要你有让我承认的资格,那么,我今日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是你的。唐门家主的位置,也会是你的。”
唐秋将脸深陷在被褥里,觉得脸下一片湿冷。那晚唐梦与唐淮在他屋外说的话,他至今还记得。
“在这个地方,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父亲的宠爱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实实在在的。”
第七章
三年复三年,唐家堡外花红柳绿换了一遭又一遭,光景年年新。但唐家堡内草木事物,却还如当年模样。
就连唐秋初进唐家堡那日,在浮桥上所见的绯色花朵,此刻也依旧漫漫开了去。大片大片的艳绯在微风中轻荡,让人无端端忆起唐梦的艳丽容颜。
唐秋伸手摘了朵花入手,轻轻一掐,粉色汁液便染了手。这花唤作解语,花开三蒂,色彩艳丽香气浓郁,一有风过,远远数里也能闻见。
但汁液却有毒。
一如他那美丽骄傲的姐姐,生一副杏眼桃腮的好相貌,身上却满满是尖刺,招惹不得。
淡淡笑了下,将手中残花丢弃,唐秋径自过了浮桥,回自己房间。
在唐家堡六年的时光,当初的唐秋早不复存在。无论是单薄瘦小的身形,还是软弱乖顺的性情,那些不该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东西,全都在岁月的打磨下消了去。
身量已抽高来,旧日里清澈剔透的眼早失了怯弱水光,粉嫩的脸颊消了下去,眉眼依旧清秀,却开始有了少年的俊朗英气。清俊的面貌,淡淡含笑的眼,举手抬足间,世家子弟该有的礼节风范,唐秋一样不少。
唐门里年纪相仿的姑娘,看见他也会微微红了脸。
玉树修竹,当是形容他此刻模样。
只是,在这些表象之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有的,只是和唐云笙一样日渐冷硬的心肠,还有……和唐淮一样的虚伪。
而且还不到位。
一路从浮桥走回自己院中,和软的风夹了夏日暖意絮絮而来,唐秋指上沾惹的解语花汁液已被风吹干。
他早不惧怕解语花这点毒性,正如他不再惧怕这唐门里众多的人一样。
因为,他也已经融入这唐家堡中。
无论是当初那些他不喜欢的毒药暗器,还是他不擅长的勾心斗角,在唐门六年时光,他都已习惯,并且游刃有余。
这唐家堡中,唯一还会让他觉得惧怕得,只是唐云笙。
而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的二哥唐淮。
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温和无害的模样,可以将世家子弟该有的礼节学得无懈可击,但是,一旦在唐淮面前,这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缝隙。
纵使望着唐淮笑得再无所谓,他心里,仍旧觉得有尖刺梗着。
那种叫做讨厌排斥的情绪,比面对任何人时都要显得强烈。
这个哥哥,他一点不想要与之亲近。
偏偏,唐淮待他,还是如他刚入唐门时一般,教他读书写字,有什么好东西会留给他,甚至唐云笙责罚他,唐淮也会在一旁为他求情,将温柔兄长的表象装得极好。
可这所有的一切,唐淮做得越多,唐秋看着就越觉得讽刺。
他的二哥,还是当他和从前一样,只会傻傻地全然地依赖他。
但是,怎么可能?
在亲耳听对方说出那样的话之后,有谁还能够继续全心地信赖依仗对方。
他不是傻子!
当初让他觉得温暖的,是那些他所以为的兄弟亲情,而不是……唐淮那种把他当做解闷的小玩意所付出的虚情假意。
唐秋想得入神,淡色的唇不觉挑起,弯起的弧度带着的凉薄味道,像足了唐云笙。
“秋秋,在想什么?”
带了笑意的温柔嗓音在身后突然响起,将唐秋自沉思中唤醒。略垂了眼,将眼底一点讥诮色彩掩去,唐秋转过身,微微一笑唤道:“二哥。”
他视线平平过去,恰好落在那人胸前。只见素白的襟口绣了浅色的花纹,式样简单却不失雅致,一如唐淮这人。
唐淮比唐秋长五岁,身量却足足高了唐秋一个多头,他站到唐秋面前,伸手揉揉弟弟头,“秋秋,父亲说明天要带你出门,对不对?”
感觉到落在头上的力道,和唐淮掌心的热度,唐秋手不有自主握紧了来,复又松开。面对所有人的虚情假意,他都可以温和以待,可只有唐淮……这些亲昵的动作一旦由这个人做来,他就打心底抗拒厌恶。
但却不能表现出来。
就算唐淮有察觉,他也不能先一步撕破脸。在唐门这个地方,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出破绽,就注定是输家。
兄弟情感……那些虚假的东西他都已不再在意,他要的,是父亲的认同,还有唐门家主的位置。只有实实在在的权利,才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
唐云笙这些年对他越来越看重,之前的时候,唐云笙有事外出都是带唐梦唐淮同行,此次却是带他一起。自己自然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不能让父亲看轻。
心里千般计量,唐秋却勉强自己笑得坦然,迎了唐淮关切的目光,答道:“嗯,父亲说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处理,刚好带我出门历练一番。而且此次我们要路过并州,我可以顺便去看看爷爷。毕竟有六年未见,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
唐淮眸中一点惊色掠过。
唐云笙带唐秋出门不奇怪,只是,他怎么会允许唐秋去并州看他‘爷爷’吗?
唐淮想起那年唐云笙的吩咐,还有当时那张被他揉成团的纸。他比谁都清楚,唐秋当年住过的小院,早已是一堆焦土,而他的爷爷,更寻不着。
一面暗暗思忖唐云笙的意图,唐淮一面道:“秋秋你离开并州这么久,老人家一定很想你,这次回去看看也好。”
唐秋笑笑,没有说什么。
唐淮自袖中掏了个小皮囊出来,摊开一看,五把小刀并排放着,刀身小巧刀口雪亮,即便未拿在手上,唐秋也能看出那是好东西。
再听唐淮说道:“秋秋,这是你第一次出门,我总要送你点东西不是?这套飞刀是我从鬼工叶离那得来的,你若喜欢,我便送给你。”
鬼工叶离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他手下的兵刃无一不是上品,唐秋也听过他的名号,更知晓叶离这人性情古怪,一般只为看得顺眼的人打造兵器,他不喜欢的人,就算捧了金银珠宝过去,照样求不到合意的兵器。
看来,唐淮是在叶离看得顺眼的人范围内。
不去管唐淮令人心恼的温暖笑容,唐秋伸手自皮囊中取了把小刀,刀身轻薄,刃口迎光显出锐意,唐秋手指在刀刃上试探着一抹。
“秋秋,不可以!”
唐淮的喝止才出口,唐秋已觉手指上一线寒意滑过,片刻后,红色的温热液体自指上伤口渗出来。
这刀太利。
指上伤口很细,又不深,唐秋并不在意,只抬眼对唐淮一笑,窗前洒了夏日细碎金光,将他五官衬得益见精致。
“二哥送我的,果然是好刀。”
“你真是……”
伸手握了唐秋被割伤的手指,唐淮语气中即有责备,又似无奈心疼。唐秋眼神不自觉飘向窗外,唐淮那种口气,让他觉得胸口窒闷。他这个哥哥,还是同以前一样的虚假。明明没有什么兄弟真情,却非要做出这副关切心疼的样子。
徒惹人心烦。
“没什么,一个小伤口而已。”
转眼回来,说着话,唐秋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动,下一刻,手指已被唐淮吮住,唐秋稍怔。指尖传来的湿热感觉让人无端端烦躁。
“二哥。”
唐秋语气中稍有些不自在,更见急切地想要把手抽回来,脸上也有些异样色彩。
唐淮见他如此,笑笑放了手,唐秋指上伤口已未流血。唐淮却转身在房中找了药来,替他上过药将伤口包扎好。
唐淮有些懊恼,道:“早知道会割伤你手,我就不带这套飞刀过来了。”
唐秋摇摇头,“是我鲁莽,哪能怪二哥。”
视线却落在一旁的伤药上。
心里的烦躁又重了些。
房间里明明有药,唐淮何必做出那般动作替他止血。这种亲昵,温柔和软得过了头,可心里又清楚那是假象,极度的反差,益发让人厌恨。
唐秋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烦躁,将手边的小刀收回皮囊,笑容灿烂若屋外金阳。
“我先多谢二哥的礼物,明日要和父亲下山,行装还未打点,全交给玉竹做我又放心。我先去看看,二哥你……”
唐秋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唐淮哪能听不出来,微微上翘的眼尾依旧带着笑,“秋秋有事忙,我就先回去了,指上的伤口这两日别沾水。”唐淮看着唐秋略红的脸色,笑着又嘱咐了他几句,交代了些要他随父亲出门需注意的事,这才起身离开。
待唐淮走远,唐秋看着手边的皮囊,轻皱了下眉,将皮囊扔在桌上,又伸手扯了指上包扎的布条,一并扔下。
心里却满满是气恼纷乱。
只要有一日,他对着唐淮仍旧不能心平气和,那他便永远没办法超越这个哥哥。唐门的一切,也不能掌握在他手中。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坐着想了好一阵,窗外几声雀鸣,檐下枝条重重一颤,唐秋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外面急急略过的雀影,弯唇笑了笑。
先不管唐淮的事了。
这次下山,该去看看爷爷才是,唐门里种种情谊是假,但当初爷爷待他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也要唐云笙同意才好。
第八章
马蹄声声疾,唐秋跟在唐云笙后面,只见路两旁浅白艳红的芙蓉急速向后掠,扯了长长一线斑驳色。
此刻两人已过并州地界,即刻就可入金陵。
唐秋回头往他来的方向望了眼。
路过并州时,他提出想停脚歇半天,好借机去看看爷爷,但唐云笙却说时间太急,叫他继续赶路,还说唐秋若想,尽管留在并州,他自己一个人去金陵。
唐云笙说着话时语气冷得可以,唐秋自然不敢同他辩驳,只待帮唐云笙将事情处理好后,自己再独自去并州一趟。
只要事情做得完美,唐云笙在小事上,并不会苛责他。
淡淡香气中,唐云笙的身影离得远了些,唐秋一紧马缰绳,赶紧跟上去。
父亲的看重,不管是怎样的看重,他都需要。
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唐云笙的命令,他依然是要绝对服从的。
金陵地处江南,风光秀丽。但这种秀丽与蜀都的锦绣又有差异,江南是如小家碧玉的温婉怡人,而蜀都却是别具一格的奇秀。
武林中最具声望的无垢山庄便在金陵。
无垢山庄是武林的规矩,它代表着武林的公正侠义。它站的地方,就是多年来血雨腥风明争暗斗不断的江湖唯一让人心安的地方。江湖中但有难以论断之事,多会请无垢山庄出面处理,凡是无垢山庄插手的事,必定力求公平合理,绝不偏颇任何人。
有人说,它是江湖的法度规矩,管不尽江湖事,却尽力护江湖和平。
也因此,武林各派皆以无垢山庄为尊。嵩山少林,峨眉武当,青城崆峒,这些响当当的门派,全都要卖无垢山庄三分颜面。
唐门与无垢山庄素来交好,但此次唐云笙到金陵,却未曾往无垢山庄拜会,反倒领了唐秋一路往金陵城内最深最偏僻的巷子去。
唐秋不知自己被领着在那些幽静小巷里穿行了多久,最后,唐云笙终于在一进院落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