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视线在唐秋面上晃过,略略笑了来,“这不是唐云笙家小儿子吗,怎么?这是要私出唐家堡?”
抓住唐秋那两人吃了一惊,“这是掌门家的小公子?”
那老者笑容益深,奈何脸上皱纹太多,一笑起来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在火光里吓人得紧。唐秋倒不如刚进门时懦弱,后背虽寒,却任那老者盯着他。
老者看了他一阵,终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唐云笙的儿子,刚刚使针的手法虽笨拙了些,可对才学了几个月的你来说,也算是难得。”他对唐秋说罢话,又转身同那两人道:“你们先把这孩子送去我那,再派人给唐云笙知会一声,让他等会过来领人。”
第五章
唐淮等在唐云笙的书房内。
刚才唐梦说的一番话,隐隐搅得他心里有点乱。无缘由的心烦,甚至有点莫名恼怒的感觉……这种感觉极少见,至少,在当年母亲带了唐秋离开之后,就再未有过。
抬手揉着眉心,刚揉了两下,动作却僵了来。
他头疼心烦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揉眉心。这本没有什么,但是,今晚这是第几次了?
身后门吱呀一声响,听脚步声,唐淮就知道是唐云笙进房来。赶紧收了手,脸上淡淡带点笑,眼里却是一片沉静,完全看不出喜怒。
“你来了。”
“是,父亲。”
唐淮微笑着应了声,态度语调很恭敬,但微挑的眼尾晕着的一点光亮,却说明事实不是那么回事。
唐云笙看了这儿子一眼,写尽风流意的凤眼里闪过些难解的颜色。
唐淮这个儿子,是他所得意的。聪明机警有心计有手段,也知道收敛锋芒,才这般年纪就将门中最难的漫天花雨使得极好,配毒制毒也独有天赋。
只是,这个太能干的儿子也有个麻烦,相对于他的聪明,这个孩子,太不服自己的管教。每每对着自己的恭敬态度之后,那种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敷衍,让他打从心里感到不安。
这个孩子,太不好掌控。
即使他需要培育一个接班人,但他也不允许对方来挑战自己的威信。
不着痕迹地将所有情绪掩饰住,唐云笙对儿子道:“我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去做。”
“请问父亲,是什么事情要吩咐?”
唐云笙坐回桌案前,手指拂过桌上镇纸,“我要你去并州走一趟。”
“并州?”
唐淮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无缘由地就想起他那个像小动物般眼睛晶亮的弟弟。他若没记错,唐秋到唐门之前,一直是在并州生活的。
“是的,我要你去并州,替我处理一个人。”
“什么人?”
唐云笙提了笔架上毛笔,蘸墨在白纸上慢慢写了几个字,也不等墨迹干透,就将纸递与唐淮。唐淮打开来一看,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甚至是与唐家利益丝毫不沾边的身份。不过是个师塾里的先生,又不是武林中人,也不该与唐门中人结仇才是……
压抑不住心中疑惑,唐淮难得地问起父亲要他做这事的原因。
“父亲,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我亲自去解决他?”
唐淮手不自觉握紧,隐约觉得,这件事,或许和唐秋有点关系。但再想起唐梦的话,他又对自己这种过度的在意恼怒起来。
自己对那个孩子……或许是关心过了头。
“他是收养唐秋的人。唐秋既然已入了唐门,那过往的一切,就该彻底斩断,再无干系。”
唐淮心蓦地沉了下来,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片刻之后就缓和来。
毕竟,这是唐云笙会做的事。
他的父亲,从不允许自己手下的事情有丝毫变数。
带唐秋回唐门,也是这样。
似看出唐淮的反常,唐云笙对儿子道:“怎么,你有问题吗?”
唐淮抬了眼直视父亲,回了对方个极自信的笑容,“怎么会。”
唐云笙略嫌凉薄的眼里稍有了点笑意,“既然没问题,那你取了我的令牌趁夜下山吧。早去早回,别让你弟弟起疑心。”
唐淮一低头,“是。”
唐云笙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出了书房门,唐淮在廊上站了阵,待夜里湿冷的风吹过,掀了他衣角乱舞,他才发现,自己手里写着唐秋爷爷姓名地址的纸张早已揉成团,纸上墨迹也花了来。不由想起刚才自己在唐秋脸上作弄画的几笔……
他走的时候有叫玉竹打水去给小家伙洗脸,也不知道洗干净了没有。
心里想着事情,唐淮却将已揉成团的纸团塞入袖中,提步往府外走。
从蜀都往并州,一来一回,再快也要十日吧。
离开这段日子,那小家伙应该会想他吧!那般性情的小东西,还是挺容易养亲的。
唐淮却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奚长老派来的人便来给唐云笙传信了。
“掌门,您家小公子今晚想私自出唐家堡,被我们拦下来了。奚长老请您过去他那里领人。”
听了来人的传信,唐云笙脸色霎时冷了来,他猛地站起身,嘴角冷冷勾了个笑。
竟敢私自出唐家堡,好得很,好得很!
他倒低看了唐秋这个儿子,只以为这孩子个性懦弱尚需磨砺,却没想,他还敢给自己演这么一出。
传信那人见了唐云笙脸上表情,只觉心里一寒,更感如芒在背,不敢在此处久留,便道:“掌门,弟子话已带到,不便打扰,暂请退下。”
唐云笙冷冷扫他一眼,摆摆手道:“下去吧,代我告诉奚长老一声,我那不长进劣子便让奚长老代为管教一晚,我明日再去领他回来责罚。”
传信那人得了赦令,哪还愿意在唐云笙冰冷的视线下逗留,赶紧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了出去。
心里却忍不住抱怨。
这两年有关掌门和奚长老不和的流言他听得太多,现在却夹在两个人中间当传声筒,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传信那人退出去之后,唐云笙握了花梨木桌案一角,重重一压,再抬手,桌案一角竟已留了个印子,而唐云笙清俊的面容上更似浮了层寒霜。
私逃!
在这点上,唐秋倒和他那个没眼色的娘一样……还真是遗传下来的劣性。
自己不过瞧着他在医毒暗器上真有些天赋,才对他态度稍和缓些,这不识相的逆子马上就不知好歹了,还妄想私出唐门。
这次要不给这忤逆子点教训,他当真不知道唐门里的规矩。
第二日一早,唐云笙去到奚长老家中领人时,唐秋正在人家家里用早饭。满脸皱纹的精瘦老者笑着看唐秋喝粥,那笑容,慈祥得如同爱惜孙辈的爷爷一样。
唐云笙看见这般情景,多少有些吃惊。
毕竟,他将唐秋留在奚长老这里,也是想借着奚长老的手先教训教训这不懂事的逆子一番。可没想来到这,看到的却是这副景象。
奚长老并非仁慈和善的人,对违背家训想要擅自离开唐家堡的唐秋,他没有可能不责罚才是。怎会……
唐秋接触到父亲针似的目光,喝到嘴里的粥顿觉难以下咽。
换做平日,他被唐云笙这般眼神看着,只怕再如何强忍着不落泪,也会惧怕得全身发寒打颤。可经了昨日的事,小孩子心里对这个父亲,对唐淮唐梦,乃至整个唐门上下全都失望到了极点,又起了离开的心思,所以对唐云笙的怕惧也有些不在乎。更因这种不在乎,胆敢与唐云笙对视起来。
而此时,奚长老也注意到了唐云笙,起身朝对方颔首一笑,开口便道:“唐云笙,你这儿子还真是不错!”
奚长老的话并不似嘲讽,唐云笙心里犯疑,脸上却是一派平静色彩,向奚长老清声道:“逆子愚钝,竟敢违背唐家家训,私出唐家堡,还请长老按家规处置。”
奚长老闻言一笑,眼角的皱纹几乎堆在一起,眼中的精光内敛而不外露,“按照家规,私出唐门者,应当开祠堂,当众杖责五十以示惩戒。你儿子年龄还小,身子骨也弱,这般处罚,怕是受不住吧?”
唐云笙不屑哼了声,重重一拂袖,“唐门数百年规矩,岂能因这么个忤逆子就坏了来。他既然有胆私出唐家堡,就得有胆承受惩罚。”
唐云笙的态度,作为一个掌门来说,或许无可厚非。但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实在太过冷酷。唐秋静静坐在桌边,听他这个父亲口中吐出的残酷言语,只觉全身发寒,小手小脚全都被那些话语冻得冰凉。
这个家,哪里有半点值得他留下?
却也因为失望到了极限,小家伙非但不怕惧不哭泣,骨子倒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固执劲,竟敢抬了脸看着他眉目凉薄的父亲,一字一顿道:“父亲,我要是领了责罚,你是不是就能让我离开唐家?”
未曾想自己这懦弱软性的儿子还有这么硬气敢忤逆他的一天,再见旁边奚长老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唐云笙心里翻了点血气,唇边笑容也益发冷了来。
“你既然入了唐门,拜过唐家先祖,那便生是唐门的人,死是唐门的鬼。你若受得了五十杖刑,我还可以留你这忤逆子一条性命,若你受不住,便当你生错了时候。至于离开唐家的事,休要再提半句。”
唐秋听着父亲的话,身子止不住发抖,却不完全是因为怕惧,更多的是因为心寒。他虽才八岁,自小又没有父母,可也是见过人家家里的父子天伦的。试问,有哪一家哪一个父亲,有他的父亲心狠无情?
小家伙失望到了极限,竟搁了手中粥碗,跪地朝唐云笙重重磕了个响头,“唐秋愿领责罚。”
唐云笙心里怒气瞬间涌了起来。
这个逆子,他原本留着他还有用,刚才说要责罚他也不过在奚长老面前充充样子。唐秋的责罚必不可少,但五十杖责若没有功夫护体,就算换个青年也不一定受得住,何况是八岁的稚童。他不过是想试试看,奚长老到底是什么立场而已。
谁知道,平日里怯弱得跟小兽似的儿子突然转了性,这个性里的硬气正是自己想要他有的,只是,这种硬气,却不是可以拿来针对他的。
唐云笙转身向奚长老道:“烦请奚长老开祠堂。”
这孩子的天赋与突来的硬气他还舍不得,但是,他要给他点适当的教训。
让他明白,在唐门里,自己这个父亲,才是绝对的。
第六章
唐云笙要求开祠堂的话一出口,跪在地上的唐秋背脊瞬间挺得更直,他脸色煞白,眼睛定定看着他父亲,眼神中早失了刚进唐门时那种小鹿般的纯澈怯弱,反带了种少有的倔强,直愣愣似刺在人身上。
唐云笙在他这种眼神中,面色愈显阴沉,凤眼里寒光掠过,将儿子的倔强情态刻入心中。
“咳咳咳……”
奚长老的咳嗽声适时插进来,打断父子间的眼神交汇,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唐云笙,颇像只奸诈有图谋的老狐狸,就连口吻也比之前熟络。
“我说云笙,你难道就不关心,昨晚我将这孩子留在这做了什么?”
唐云笙心念陡然一动,奚长老对唐秋的客套一定是有原因的,但这原因是什么?
心中好奇,唐云笙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同奚长老客套道:“奚长老您肯代我管教这忤逆子,我再荣幸不过,还有什么需要关心的。”
奚长老不置可否地笑笑,“昨晚我带这孩子回来,试着传了他唐门最难学的天罗地网、漫天花雨两式暗器手法。这两招,我都使了两次。但是,这孩子却领悟了三成。”
唐云笙眼神稍凝,转眼看了看唐秋,下颌微微抬起,面上隐约有种骄傲神态。
天罗地网和漫天花雨都是唐门中极难学成的暗器手法,同样,它的威力也是与难学程度是相对应的。这两招若使出来,对手便如面对众多暗器织成的密网,轻身功夫再高武艺再精,也难以全身而退。唐云笙当年学这两招时比唐秋岁数大,武艺根基也好得多,仍用了不少时间才学成。而唐秋只看了两次,就能领悟三成精髓,已是极难得。
比起唐淮来,这个儿子,也不算差。
因奚长老的话,唐云笙心底另有一番计较,但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有眉稍稍挑高,清声问道:“那么,奚长老您的意思是?”
奚长老双目炯炯,伸手捋了捋额下花白胡须,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保这个孩子。唐门虽重规矩,但也重人才。这孩子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能因五十杖责随随便便就折了去。他想擅离唐门的罪责当然不能就此翻过,但是,可以酌情减轻。”
唐云笙淡淡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唐秋小脸上此刻正浮着的一点冷笑,竟是像足了自己。他不觉抬高了音调,“既然奚长老肯出面保这忤逆子,那我就饶他一次,将五十杖责改为二十杖责。这样,他总受得住!”
唐云笙做出让步,奚长老也不再反对,点点头道:“也好,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唐云笙唇角微勾。
这个儿子,他一定是要留的。
但是,留之前,他得让这孩子了解,有些倔强,在不适当的地方,就不应该拥有。人在低处的时候,想要往上爬,想要把握住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得先学会委屈自己。
今天,他得给这儿子提点一些必须的东西。
用一种他最不容易忘记的方式。
“唐秋,奚长老这次肯保你,是你的福气,快给奚长老磕头道谢。”
唐秋静静听着,剔透的眼中没有一点情绪波动,既不争辩也不求饶,乖巧温顺得过了头。唐云笙话才落音,他便伏下身朝奚长老叩了三叩,额头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一声沉过一声。
“多谢奚长老。”
额头碰得生疼,唐秋觉得自己手脚一点点僵了来,全身的血液都似冻成了冰渣子,一点点扎在身体里,不仅心寒,就连骨头缝子里也冷得发疼。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冷酷无情的父亲,还有这么可笑悲哀的家?
他的父亲居然要求自己的儿子去感谢别人,感谢别人在他那冷酷无情的父亲面前为他求情,保他一条性命。
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可笑,也太令人心寒。
心口似开了个大洞,有风穿堂而过,空得都能听见声响。
等唐秋磕完头,唐云笙视线再度转向奚长老,“那么,现在可否请奚长老开祠堂执行家法?”
老爷子捋着胡子,“好。”说完转身先走了出去。
唐云笙朝唐秋冷冷道:“起来,随我去祠堂。”
唐秋一声不吭自地上爬起来,跟在唐云笙身后。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原来,他还是怕的,纵然心里已经难受得受不住,像被人揪住心捂住口鼻,胸口闷得无法呼吸,连声痛都喊不出来……可是,仍旧会怕。
但他却不想退缩也不想求饶。
不就是二十杖责吗?
反正也出不了唐家堡大门,在这个地方,什么都是骗人的,挨个打又有什么?
小家伙冷着脸机械地往前走,但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神态,从眼睛到唇角,一路下去,全是如唐云笙一般的凉薄。
那种凉薄,出现在那张尚显稚嫩的小脸上,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但却又诡异地让人觉得,在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一种表情,比它更适合出现在那张酷似唐云笙的脸上。
再漫长的痛苦也会过去。
正如再幸福的假象也终究会被戳破一样。
二十杖刑,唐秋并没有熬多久。
就算因为太多的刺激逼得小家伙一瞬间有了骨气骄傲,但是他那身子骨,还是经不住这二十杖刑。
唐云笙冷着脸在一旁监刑。
行杖的人并不会因唐秋还是个孩子就心慈手软。下去的每一杖,力道不会减半分,位置也不会偏半寸。一杖一杖重重落在唐秋身上,打得跪在地上身形单薄的孩子一次次往前俯,又一次次咬牙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