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为上(望山)上——燃墨
燃墨  发于:2010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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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静林低下头恰对上他仰起的脸,呼吸都近在咫尺,交缠出一点谁都不自知的暧昧。他微微笑了一笑:“静山,你莫非忘记了,你手脚上的功夫都是跟谁学的?”

这句话刚一出口,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安静下来。龙静林真的履行了之前说过的话,将龙静山放开来。他却浑然未觉,只垂着眼,目光的焦点不知落到了哪里。如此安静,时间仿佛都被凝固住,感觉不到它的流动。

事实上,龙静山其实哪里也没有看,他只是想到了以前。

那时候他还很年幼,比他大上几岁的阿林也不过还是个小小的少年。一次无意中瞧见阿林的身手,他非要他教自己。他哪里缺了教授他格斗技巧的老师?只是当时的自己,本能的去亲近阿林罢了。

那样单纯而美好的时光,终究就像古人提及的那只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他沉溺在回忆中的时候,无独有偶,龙静林的眼神亦愈加温柔,也想到了从前。他知道龙静山从小就是这样,那与生俱来的骄傲经过后天刻意的纵容而变得越发根深蒂固,如同一层厚厚的壳,隔绝着其他人的同时也在保护自己。可他见到过那层壳掀起来后,内里柔软纯粹的本质。是在龙静山受了委屈跑过来找他的时候——当初龙坤虽说娇宠,对龙静山的要求却高得离谱,他又是这种性格,说没委屈那不可能。

龙静林不禁抬手摸了摸龙静山的脑袋,他看着他从一个小豆丁长到现在,漫长的岁月里因为身份而必须的凝望早已渗进骨血,习惯成自然。

他的动作让龙静山回过神来,随即看到了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情绪。那并非是令人讨厌的神色,只是龙静山觉得被怜悯了,霎时怒火大盛,眼圈都红成一片:“那又怎么样!我就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觉得我会一直被你踩在脚下是吗!”

龙静林再次抬手,想要拍向他的肩,就像曾经安慰和鼓励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但龙静山一脸嫌恶地避开了:“别动手动脚的!说了你给我快滚!”

龙静林沉默片刻,才道:“静山……不管你怎么想,现在这种局面我也没有预料到,更不是我的意愿。”

他的语气十分恳切,但龙静山的感受大不一样。冷冷的扯了扯嘴角,龙静山眼中凝起一层薄冰,眸光闪动时犹如冰凌:“用不着你在这惺惺作态,龙静林!”

“静山,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我们兄弟间的血缘关系终归是不会变的。”

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的怒气骤然窜得更高,龙静山狠狠握了握拳,巴掌突的朝龙静林甩了过去。

啪!

极响亮的一声脆响后,两个人都不禁愣在当下。

对视的时候,从最初惊鸿一瞥中龙静山觑见龙静林眼底仿佛夹杂了伤心和失望的难以置信后,彼此再看不清楚对方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就如同一层浓浓的雾在他们中间陡然升起。

……肯定是看错了,他果断的下了定义,偏开眼:“你才不是我哥,我绝不会承认你是我哥。”

斩钉截铁的语气和挺起的脊背,都像在说明他会将这观点一直一直坚持下去。

龙静林抿唇,还想开口,可那已经蔓延得满嘴都是……甚至连喉咙间都仿佛被波及了的铁锈般的味道……还有那显而易见的坚持,都让他吐不出哪怕一个字,只能任由晚间的风吹凉了满腹心思。

“你还真是放肆……”

相持的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突然传了过来。因上了年纪而有些喑哑的语声在夜里听着格外低沉,仿佛在酝酿着某种风暴,听到的那瞬间,无论是龙静山还是龙静林都认出了来者是谁。

龙坤从暗处缓步踱出,天色极暗,但他面上的阴沉却看得很分明。他将手里的龙头拐杖狠狠往地面一跺,砰的一声响后,地面上的浮土四处飞溅:“龙静山!我以为该说的我都说的很明白了!你至少也该冷静下来了,可是现在看来,你还是这么搞不清楚状况!”他由上到下俯视般的眼神,让龙静山尤其难受,“我看,为了能让你清醒点,恐怕也只有执行家法了!”

龙静林脸色一变:“爷爷,您要执行家法?”

一转脸面对他,龙坤全身的气息都仿佛柔和下来:“不错,像龙静山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下去,外人还当我们龙家连个规矩都没有!”

“可是……”龙家的家法实在……“那样会不会太狠了,我怕……弟弟承受不住。”龙静林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龙静山,就见他满不在乎地抬高下巴,好象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与他根本无关。

心脏好象被揪住了,一抽一抽的疼……他当即不再犹豫,开口给龙静山求情。

他深知家法有多残酷——当然,那种程度的惩罚与刑堂那些对待外人的刑罚自然有颇大一段差距——可是家法对待的毕竟都是血亲。龙静林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即便是最亲密的亲人间偶尔也能捅刀子,可他不愿意这样去对待龙静山。

他想,龙静山是他弟弟,身为一个兄长,保护弟弟天经地义。

然而龙坤脸上原先的和颜悦色荡然无存,瞬时换作冷冰冰的严厉:“静林,你这样是不对的。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要弄清楚,你已经不是保镖了!你是什么人?是我龙家的新任家主!身为我龙家家主,首先就要具备足够的魄力,行事应该当断则断,不要犹犹豫豫。我看你在别的事情上都处理的很果决,怎么这么点小事还迟疑不决!现在这个时期,你正好需要立威,这次就是最佳的时机!”他说着说着音调缓和下来,语重心长的继续道,“静林,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过去十多年你都与他一起生活,早已习惯于照顾他了。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你是家主啊。”

他的话让龙静林沉默下来,再次向龙静山望去。

龙静山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再难过也不会有多明显的表现——只是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似乎还在微微的颤抖着,龙静林就知道他心里其实颇不平静。

怎么会平静呢?

曾经将自己看的如珠似宝的爷爷竟然要拿他当那只儆猴的鸡,或许只有铁石心肠才能安之若素。

龙静林决定再尝试一遍:“爷爷,静山是我弟弟。”

龙坤嗤之以鼻:“弟弟?也对,但那也不过是最没有意义的血缘关系罢了。静林,如今你已经是家主,仁慈固然有所必要,可那是要分场合的。该狠辣的时候就不要留情,我是为你好。”

“……”

看着他沉默的样子,龙静山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胸前闷的像被堵住了呼吸,挑衅的话语再也忍不下去:“就是,我可跟你没有多大关系!家法就家法,有什么大不了的!受不受得住是我的事,用得着家主您在这关心?”

龙坤立即沉下脸色,黑的简直跟用了好几十年的锅底一般:“龙静山你闭嘴!不用担心你受不受得了,那是多此一举!我告诉你,最重的家法在等着你!”

闻言龙静林心内蓦然一凛,接着他抬眼迎上龙坤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爷爷,请让我来执行。”

他的反应让龙坤欣慰地点头:“这样还差不多,具体的安排就交给你了。不过要安排的好些,我会通知族里其他人明天来观看。”

“……我知道了,爷爷。”

等龙坤离开,龙静林低声打算解释几句:“静山,我没想到会这……”

却被龙静山干脆的打断:“谁管你想没想到,现在这样不正好吗?哼,看来我不光能让你看好戏还能当你的工具,总算不是太没用。明天需要我怎么配合你吱一声,是叫大点声还是一声不吭,你只管说,我保证当命令一样办到。”

“你……”就不能别说这些话来刺激我吗……

龙静林自然听得出他语带讥嘲,只是更听得出那讥嘲多半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龙静山自己。

于是他才更心疼他。

龙静山不耐烦地催促:“说吧,要我怎么做。”

他竖起了全身的尖刺防备自己的样子,叫龙静林一时间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口,最后只能低低回答一句:“叫出来吧。”

至少那样,不会将痛苦全部郁结在心里……

***

执行家法的场所被安排在刑堂内一间单独的小厅,来观看的龙家成员必须通过刑堂中的通道。一路上,那林林总总的各色刑具,残留着的若有似无的血迹,单只是用眼睛看,就足够令人心悸。再加上引领的龙静林饶有兴致地在旁边介绍——这件在何年何月用在了哪个叛徒身上,那个于何年何月用在了哪个窥伺者身上——每个人都不由觉得头发一阵发麻,后背一股凉气飕飕的直往脑门上窜。

龙坤坐在太师椅里,为目睹到的这出戏满意地捋了下胡子,笑眯眯地冲着进门的人点头致意,神情慈祥和蔼。

没错,就是要让他们怕!

家族里这些中流砥柱都怀着什么心思,龙坤心知肚明。没人是省油的灯,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直系能获得的权力和利益。

如今更是一个非常时期,新家主才上任,又是一位横空出现的家主,就势必要直面这些并不熟悉且辈分更高的下属。因此怀柔的手段必须放在后面,首先要考虑的是树立起足够的威信。

而龙静林做的很好,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

龙静林有足够的能力领导龙家,甚至能让龙家有更辉煌的未来,这是他用十多年的观察才得出的结论。之前那些瑕疵,也只是不够成熟的表现罢了。龙坤当然安排了手下去辅助这个孙子,可他更明白,做的太周到只会毁掉一切。

手指摩挲了一下拐杖,龙坤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胸口。他毕竟年事已高,近几年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人可以不服许多东西,但不能不服老。

与龙静林的视线对上,龙坤朝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被反剪着双手的龙静山在最后被带进来,被室内的灯光一映,他那张脸的脸色更是白得近乎透明。

龙静林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看到这样的画面……但不可能,因为他是执行者。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内心杂乱的思绪全给压制下去,提高音量:“龙静山!龙家七代直系二孙,不遵家法,不从家长,目无尊长,妄作是非,决杖三十。”

小厅内倏的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朝龙静山看过来,他却将肩背挺得笔直,执拗地扬着脸,挑高双眉,气势十足地反瞪回去。

“第一杖,打你跪天地!”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龙静林眉梢一动,当即高声大喝,同时将手中木杖朝龙静山的膝窝打去。

啪!

龙静山腿一软,立刻不受控制地双膝着地。

这个时候,旁观的那些人反倒兴奋起来,就好象刚才还害怕得连腿肚子都直打抖的根本不是他们。

“第二杖,打你拜祖先!”

这一次木杖的落点换在了肩头,龙静山浑身一抖,垂下脑袋。

“第三杖,打你敬长辈!”

“第四杖……”

接下去,一杖又一杖如雨点般落在身后。龙静山的嘴唇被咬破了一层皮,血迹让那青白的唇再度变红,只是有些狰狞。被迫跪在地面上,虽是夏季,膝盖却凉得钻心。他努力扭过头去,死死地盯住龙静林。

他不是不明白,龙静林肯定有手下留情。尽管每次木杖都来势凶猛,打在身上的力道却很有技巧。皮开肉绽的疼痛之余,他能感觉到并未被伤及内脏和骨头。

可他无法产生丝毫感激。

如果不是这个人……

如果不是这个人,他现在早该是龙家的家主,又哪会遭到这样的侮辱……其余那些人他无所谓,够资格让他恨的人,也只有曾经最亲近的人。

不管是爷爷还是阿林。

视线相对,龙静山的唇角忽然一翻,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从齿缝间漏了出来。

龙静林的手臂不由一颤,差点就打错了位置。他想回避龙静山的逼视,可这么简单的动作他怎样也做不到,只能看着那双清亮的眼慢慢蒙上痛苦的水雾,看着里面翻涌不休的愤恨……即使明知龙静山越是叫的大声也就意味着伤势越轻,可他的心脏还是忍不住揪紧。就好象那根本不是打在龙静山身上,而是打在他心里。

静山,忍一忍,只要忍过这段时间,爷爷不会再插手,我会保护你。

再强悍的人在承受杖刑后也不可能全然无恙,哪怕龙静林出手再有分寸,在龙坤的眼皮子底下,他不能完全按自己希望的去做。打到二十下左右的时候,龙静山早已有气无力,嘶哑的嗓子里发出的喊叫全是破音。

他的眼皮茫茫然耷拉着,却又坚持不合上。直到最后那第三十下落在背上,龙静山方才两眼一闭,身体往前倾,终于昏了过去。

后来的一切,龙坤又说了什么,龙静林又做了什么,其他人都有怎样的反应,又是怎么被移动……龙静山一点也不清楚。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再度身在思过斋里,围绕在四周的只有沉寂。

整个人被放成背部朝上的姿势,趴伏在床上。手背上赫然多出一个针眼,大概是昏迷中被输过液,可见龙家还不至于不管他的死活。背后被打的部位火辣辣的疼,不过仔细感觉其中透着几丝清凉,应该是被上过药。他刚尝试着伸手摸过去,一阵更剧烈的疼痛叫他仿若触电了般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没过多久家里几名佣人过来换床单,龙静山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粗使佣人抬到一边,动弹不得的感觉像被桎梏着般,说不出的难受。

可他一声也没有吭,只是更紧的抿住唇。

这些佣人离开得更快,将他往床上一放,就像身后有人在追赶般飞快走掉。屋子里头一下子陷入一片连心跳都清晰可闻的安静中,鼻间依稀还有些没被打扫彻底的灰尘味。时间在他昏迷的时候过得很快,从敞开的窗口能看到外面的天色,此时显然已经又到了晚上。天边被城市的灯光映出一片微红,并不是多么暗。一个人这样独自待着,换在以前他大概不知有多不习惯,可是现在这里居然比其他地方来得让他安心。

大概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的缘故。

龙静山狠狠闭上眼睛,选择在无人看见时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是不委屈的,可是委屈也无从诉说。从小到大他所受过的教育都是男儿流血不流泪,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气更是让他哭不出来。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明明眼眶就发酸到涨痛,他却必须忍住泪腺下意识的运做。

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由心底冒出的酸楚情绪……他冷笑了一下,换在以前说出去谁会信呢?他龙静山竟然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此陌生,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大概是太过于全神贯注,他没有留意到从屋外投进来的视线,尽管那视线灼热地在他背上逡巡。

在看到绷带上洇出暗红的霎时间,龙静林的呼吸倏然一窒,喉咙堵得慌。那是他……打出来的伤痕,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确定,他第一次后悔因为母亲的遗言去听从龙坤的每一句话。

同时他也有些庆幸,也许因为现在的龙静山伤重,不可能再像昨晚那样冲出来,他才能够不受打扰的看看他。

如此静谧,就像是龙坤宣告他成为家主之前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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