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小城。
这是一座小小的并不具任何战略意义的小城,但在南方诸雄争霸中也难逃战乱的灾难,曾被李子通,沈法兴、辅公佑、林士宏等霸主如走马灯似地攻占过。直到少帅寇仲掘起,洛阳之战后得宋缺之助,称雄南方,借冰封期以迅雷之势一扫南方诸候成为南方霸主后,小城的百姓终于可以脱离无尽的苦难,已过了一年多安宁的日子,不必再每日提心吊胆,担心刀兵临城,担心被强拉壮丁守城。担心败兵肆虐,担心胜军掳掠的日子都已远去了。
少帅兵秋毫无犯,在少帅国境内可以安居乐业生活安稳,不知多少人在心中暗暗感激少帅寇仲。
只是如今寇仲联合少帅军宋家军以及杜伏威的江淮军正拟大举进攻洛阳,而如今镇守洛阳的正是大唐二皇子李世民,当世难寻的兵法大家。
当擅攻的寇仲遇上擅守的李世民,当常胜遇上不败,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到底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天下人都知道寇仲的用兵天才,可天下同样不会有任何人胆敢小看李世民。这一战的胜败将会直接影响到天下的争霸,影响到少帅军的存亡,少帅国的安宁,叫这些已受够战争之苦的百姓如何不担心。
一时间,街头巷尾,酒楼茶馆,谈论的都是这即将展开的洛阳攻防战。
小小的酒店里一个稍为见过点市面,有点战略知识的中年汉子正口沫横飞地分析洛阳之战的种种可能,双方的所有优势和劣势,几乎全酒楼的人都围在他旁边,听他说得头头是道。
只有那角落中所坐的年青男子,一直只是静静吃着菜喝着酒,神情怅然,若有所思,似乎什么也不曾听到。
他有一身飘逸出尘的洒脱之气,他有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他有一双清澈得似可以看见天地间一切奥秘的眼眸,他还有一双晶莹如玉的手。
他看似漫不经心,但那中年人的话语却字字句句都清楚地传入他耳中。
那人此刻正在比手划脚地向一干人等讲述他何其荣幸曾见过少帅寇仲。那寇仲身高丈二,双手过膝,两耳垂肩,眼似铜铃,不但威若天神,且有王者之象,所以这场大战,少帅是一定会胜的等等等
而其他众人大多听得连连点头,深信不疑。
男子唇边不免浮起淡淡的笑意,他徐子陵与寇仲自幼相伴,倒从来没有发现原来那家伙竟然长得象是刘备和张飞的综合体呢。只是如今算来,也有两年多不曾与他相见了,他可会有所改变呢,两年的征战是不是让他更加威猛,更加成熟了呢?
想到当年与他同在扬州当小扒手,最大的志向也只是参加义军以求当个小将军的伙伴,在短短的数年间成长为足以纵横天下,争霸中原的霸主,至今犹觉象梦一般不真实。人改变起来,果然惊人,那这两年,他到底又会有多少改变。他会更象一个霸主,更象一个有资格成为帝王的人,更懂得使用种种手段来让争天下这个游戏变得刺激精彩,更加不容易被任何情义所牵绊吧。那在他的心中,是否还会时时记起曾经生死相伴,到最后终弃他而去的朋友。
还记得那一日,他去见寇仲。而寇仲刚得宋缺相救不但从天绝地灭之境地中逃脱,还将李世民逼得不得不退守洛阳,而他已下定决心借此机会,大展神威,扫荡南方。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满心想着大干一场。看到自己进房,正欢喜地要拉他共商大计。看着寇仲眼中的热情,他几乎无法开口,但最后还是轻轻说出了最最简单的四个字:"我要走了。"
寇仲一怔,望定了他的眸子,然后,凭着对自己的这个好兄弟的了解,知道这一次无论再用任何语言任何方法也再也留不住他了。
这个面对着天下最可怕的李阀大军,最恐怖的魔门高手,最残忍的突厥部族,最强大的慈航静斋的种种打压伤害也不惧怕半分,反而斗志更盛的英雄,双眸在这一瞬间黯淡至极点。
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子陵,我恨你。"
然后,很快他就笑了,他笑着拍着徐子陵的肩,笑着拉着他的手,笑着为他设宴送行,笑着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笑着与他约定,如果自己以后兵败,不得以开了个小饭馆,陵少定要来当帮手,若是兵胜,他年,陵少也要到京城中与他共饮美酒同看落霞,再一起到娘的墓上去告诉娘亲他们的儿子终做下了一番事业。
而徐子陵则一直默然。
时至今日,当年的笑语,当年的叮咛都已渐渐模糊了,只是那一声"子陵,我恨你。"却如此清晰地留在了心头。
第二章
少帅府灯火通明,而远处的军营传来阵阵的喝酒猜拳声、赌钱的吆喝声,好象过节一样。 营内人影幢幢,所有人不论职位高低,尽在大声喝骂,放怀高歌,喧闹至极。
也只有最不按牌理出牌的寇仲才会在大战在际之时如此带头号召大家狂欢取乐了。
若是向来严谨的唐军将领看到,还不知要吃惊成什么样呢。
可就在这样的欢笑声中,少帅军上下将领士兵因即将面对空前强敌而日渐崩紧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了,无形的压力也同样消解于无形了。
大家说着笑着喝着闹着,做为最高统帅的寇仲更是领先又唱又叫,那半醉之下叫人不敢恭维的歌喉令得众将纷纷皱眉掩耳。
任媚媚笑着伸手强将寇仲拉回座中按他坐下,接着又将满满的一杯酒敬到他面前,使得他不得不停下那公鸭叫一般的高歌。
寇仲还想为自己兴致被打断而兴师问罪,任媚媚已笑说:"可不能只让少帅一人尽兴,也得分些快活与我们才是,不如就让奴家为大家唱支曲子助助兴如何?"
众将的耳朵本已受尽寇仲残害,此刻听得风情万种的任媚媚此言一出,更是轰天叫好。
寇仲心知自己再不识相,这些人可能就要不顾上下之分群起而攻了,只得识时务地说:"希望任大姐的歌不会让我们失望。"
任媚媚伸出纤纤玉指挑逗般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似怨似嗔看了看这个一直以来,她有心相就,却总被拒之门外的主帅,方才退入场中,媚眼儿一扫全场,樱唇轻启,动人的的歌声已飘扬在夜风中。
这女子妩媚的歌声,把一众铁血男儿的心都带入温柔乡中,众人无不沉醉。
寇仲也一样含笑听着任媚媚的歌声,方才任媚媚的玉手轻点的娇嗔模样似乎还在眼前,可心中,却不自觉想起了那一个人。
那人的手,才是真真正正如玉晶莹。
想到那人,心中猛然一痛,神伤无比,只觉与这欢乐的气氛再也格格不入了。他无言起身,悄悄地退了出去,而众将都未曾注意到。
怅然独立在园中,遥望静夜冷月,身后的所有欢声笑语都似已到了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中。天地茫茫,独他孤寂一人,寂寥无比。
这几年来,征战不断,人人都佩服他神机妙算,兵法无双,勇冠三军,又有谁知道他内心的空虚和惶然。
李子通,沈法兴、辅公佑、林士宏、萧铣哪一个是易与之辈,又多能勾结魔门帮手相助。少帅军的实战经验不够,少帅军与宋家军的统合也有一定的困难度,再加上李阀以庞大的势力不断从侧面打击他,慈航静斋也利用种种力量与他为敌,还有时不时跑来找麻烦的魔门高手。事实上这两年来,他的日子依然过得无比辛苦。
多少次失落神伤,多少次徨彷无计,多少次被逼得进退两难,无路可走。可是心中的痛苦恐惧却无法对任何人述说,即使再绝望,再困难,在众将面前,也永远要信心满满,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来激发大家的信心,到头来,最没有信心的人,仍然是他自己。
这些年来,每每与人交往,总要先从功利方面考虑,是否是可用之人,对于争天下可有帮助,应当如何笼络。至今,连自己也再分不清说出来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曾经,他身旁永远有一个人,用那样一双出尘的清净的眼眸凝望他,不管处于怎样的困境因为有他在,也可以无畏无惧。不管心中有多少痛苦孤独忧伤都可以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对他倾诉。可如今,千回首万回首,再也看不到那人飘逸的身影。
没有了他,人生已变得如斯寂寞。即使是在杀场征战之时,即使是在最能让他投入的争天下的游戏中,一颗心也时常是空落落的。即使是当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接受敌军的所有领土时,那种战胜的喜悦似乎也已不再完整。
直到那人的绝然离去,才知道,对自己来说,子陵绝不仅仅是兄弟,感觉上,他已经是自己的另一半生命。没有了他,自己只能是一个死了一半的人。
也因此,才更加投入到这场争霸天下的战斗中,只有与这世上最可怕的李世民倾力一战,才能使他稍稍忘却心中之痛。
可是,就算胜了李世民又如何呢?
纵然有一天,他能坐在长安城中李渊的宝座上,若无子陵淡淡的微笑相伴,又能有多少快乐可言。
他渴望胜利,却又不知胜利以后还能再做什么?到那时,天下再无值得追求之事之物,又去寻什么再来弥补永远失去一半生命的痛苦。
寇仲的心中一片茫然,这两年,他无数次回思,自己踏上这条争霸之路到底是对是错。为了争天下,他到底失去了多少东西。为了争天下,所以和娘的师门形成了敌对关系,为了争天下,失去了素姐,为了争天下,让无辜的玉致倍受伤害,为了争天下,明知楚楚的多情,也总是躲避她,令她伤心不已,为了争天下,迟早要和李大哥在战场上白刃相向,为了争天下,他永远,永远失去了子陵。
如果一开始,他知道他会失去这一切,他到底还会不会走上这条争霸天下的不归路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已经走到这一步的他,再也无法回头。
可这一瞬,心中为什么这样空虚,为什么会这样强烈地思念起他来了。如果这一瞬,他来到面前,伸出手,自己会不会忘了一切责任,抛下所有野心,就此随他去畅游天地,感受大自然的一切美好呢。
寇仲苦笑,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一直以来,都知道子陵并不赞同他的争霸之意,子陵一直就曾说过迟早要离开,可是自己总是不曾真的放在心里,或许是心中一直在逃避深思这件事。可是当最终子陵说出要走时,心中的痛简直将他击垮了,终于无法再掩饰自己的心,低低说出:"子陵,我恨你!"
是的,子陵,我知道我不该恨你,我没有理由恨你,可是叫我怎能不恨你。
在一个这样美丽的月夜下,在无数的欢声笑谈中,掌握了半个天下,意气风发的寇仲,陷入对至友无尽的怀念和痛苦中。
就在这一瞬,剑风已劈开夜色,直斩而来。
虽是简简单单的一剑,其凌厉和凶狠却非言语所能行容。
寇仲的武功已达宗师境界,平生更会过无数高手,猛觉一剑来袭,心中竟是一寒。只觉这一剑之强,竟是生平仅见。什么人竟有如此本领,如此胆量,敢在少帅军将兵如云之处行刺于他。
更可怕的是,这一剑的气势已牢牢将他锁住,便是他自己也感觉到万难抗衡这一剑。他心中明了,一来是因为此人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二来,则是因为此自己因思念徐子陵而心神软弱,失去了平日的灵敏,以致不曾发觉此人,先机尽失,就连心志也受了这剑上威猛之气的影响,生了畏敌怯战之意,感到无论如何努力,也难以挡住这一剑一般。
而他心中虽然明白,一时竟想不出办法破解如此凶狠的一剑,而那天地间最可怕的剑光已毫不停顿劈面而来。
第三章
徐子陵置身于最热闹喧哗的酒店中,一人独坐的身影却令人生起无比孤寂之感。这两年来,他远离中土所有的战乱是非,踏遍塞外诸国,见了许多闻所未闻的风土人情,繁华景象。更曾有不少各国的美丽女子对他这个飘然有出世之姿的奇异男子生起爱慕之心,也曾经因着许多原因显露本领,令得许多异国英豪倾心折服,一意相交。可是至今为止,他仍是孤单一人。或许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人生而孤独,死亦孤独,生命最终只是一个孤独的旅程。纵然去追求爱情,追求天下,也不过是想在这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去寻找一刹那的光华吧。
他忆起师妃暄飘然归山潜修天道时的回眸一笑,想起与跋锋寒并马草原力抗大军的豪情,想起寇仲送他离开时一路的笑语,想起离别寇仲后自然而然前往幽林小谷,却无意长留,只想问一声平安,道一声离别,却寻不见伊人,只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悠扬扬又似关切又似送别的萧声,才知那别具慧心的女子原已比他更深地看到了自己的心灵。
原来,曾深爱的,曾眷恋的,曾生死与共的,曾以为永世不会分离的。还有曾经想要追求的,曾经试图相伴的,到头到,终于似有心,似无意得一一放弃,只留他独自一人,独立于苍茫天地,淡然看万丈红尘。
无数次询问自己,可曾后悔,却终究没有半点答案。
子陵啊子陵,难道你真的是从不肯为自己去做努力的人吗?
徐子陵轻轻叹息一声,可能是重新踏上这片纷乱的中土,以致自修长生诀以来,已十分宁静的心灵竟如此容易被扰乱。也不知这次重归中土到底是错还是对。
这两年来,他孤身一人行天下,看长江的奔腾,看黄河的咆哮,看瀑布的奇景,看华山的险峻。在大沙漠中以血肉之躯对抗最可怕的龙卷风,在苦寒的沙漠之夜中,一袭单衣也以入定一夜,也可以在炽热的沙漠烈阳下,与日光对视整日而不动分毫。两年中,极少遇上足以令他动手的人,但在武功的修为上,却是一日千里,直至今日,他自信,纵然再预上石之轩这等人物也不会再缚手缚脚,落尽下风了。
他笑看风起云涌,静视鸟飞鱼跃,从大自然的每一点变迁中感受到生命的奥妙,而又自然而然地运用在武功上。曾经有一次,他在穷山恶水中跋涉,无意中在一片荒凉而丑陋的乱石堆中看到一朵小小的未开的花。那一刻,生命的真谛如流水般划过心田,他微笑着坐下,静视那朵小花。他在孤寂得可以令人疯狂之处等了足足九天,当那平凡的花朵在几乎不可能存在生命的荒凉石堆中缓缓开放时,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也随着初升的朝阳一起绽放。自那一日,他不但在武功上有了奇异的飞跃,便是心灵的修为也渐至大圆满境界,在灵性上,更踏入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境界。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刻地感受生命,感受人的心灵,而他自己的心灵却如水明净,自然而然地反映外界的一切,本身却全不受影响。
只是自从踏上这片中原的土地后,心灵总难保往日的平静安详,他向来是个淡视生命中一切的人,便是潜心修炼武功,也只想开拓武功的新境界,却从无争胜斗强之心。可是现在,不但时时想起寇仲,也常常设想寇仲经过这两年来的残酷争战,艰辛奋斗,那以刀法入兵法的武功是否更上层楼。想起当年与寇仲放开一切全无保留的交手,平静的心湖也一阵激动,淡然如他,也大为起意,很想以这两年来的感悟和成长一会这当年的挚友。
他在这里回思往事,酒店中却发生一阵骚乱。原来是有人说及李世民如何如何厉害,寇仲未必能胜。那刚才正在众人面前大力为寇仲夸口的人立刻反驳,双方你来我往,越说越火,竟然动起手来。把个桌上酒菜胡乱投掷,其他被掷到的人也性子发作,瞬息间竟变成打群架。
以徐子陵的武功自然不会被满天乱飞的酒菜板凳波及,只是微微皱眉,躲到了一旁。正听到柜台里的掌柜跺脚大叹:"完了完了,这下子大家都要去住牢房了。"
徐子陵一怔问:"掌柜的,他们打架,你们怎么会住牢房?"
"不只是我们,客官你怕也逃不了。"掌柜的苦着脸说"不是说少帅快和李家交战了吗?因为怕李家的坐探在境内惹事造乱,所以城里最近下了一道严令,严禁斗欧。如有违法打斗,除了打架的人,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捉回去盘查。这几天,已抓了好几批人了。不过,这些官兵抓人时虽凶凶狠狠又绑又铐,但只要不反抗,不拒捕,捉回去他们也不会为难。查明身份,认为与打斗无关,只是无关被牵连就会放回来的。不过话虽如此说,无端地被捉去,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