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月劫——鲁庵
鲁庵  发于:201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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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冷哼一声,又举起了手掌。

“住手!”身后一人厉声喝止。

江小飞抬头,看到渊渟岳峙般立在门口的这人,不禁心中哀叹,今日运气太糟,怎的又遇见了他!

黑衣人缓缓转过身,眉尖一挑:“原来是沈大捕头,好,这贼人就交给你了。”话音未落,已腾起身子穿窗而去。

沈无心慢慢踱了进来,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摇头道:“‘一点红’独孤笙,生得一副好相貌,行事竟这般狠辣!”回身看了看眼前的少年,道,“跟着你们这位大师兄果然没错,飞天大盗,终于落于我手!江渔火呢?今日可不容你们再逃脱了。”

江小飞此时面色灰败,摇摇欲坠,却不肯就范,他强自支撑着身体,解下腰间的银索抖开,狠狠道:“我与他分赃不均,已经分手了!”

“分手?”沈无心微微哂笑,“有你在我手里,还怕他不送上门来么?”

☆ ☆ ☆

江渔火离开琅山镇后,单人独骑赶往京城,不消十日已行了大半路程。这日午后觉得饥渴,便在路边的茶棚中休憩。他正低头品茗,突然,咚的一声,桌上丢下一柄带鞘的宝剑,一人重重地坐在了对面。

瞥眼看去,这柄剑通体乌黑,色泽陈旧,只在剑柄处嵌着一点艳红,正是自己十多年看熟了的物事。江渔火慢慢抬起头,目光顺着面前的黑衣缓缓上移,望进了这人蕴着寒冰的深眸。

静默片刻,江渔火忽然笑了,清秀的面上一时如春花绽放:“大师兄,不,应该叫你独孤笙了,许久不见,独孤兄别来无恙?”

黑衣人微微别过脸,不去看他,眼中浮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拢住深不见底的乌瞳。

记不清多少次,他这位自小疼爱的师弟一露出这样的笑颜,自己便毫无招架之力,举手投降,任他予取。那深埋心中的一点温情,如今已化作了心头的一根利刺,时日愈久,愈发不能碰触。

“江渔火!你背弃师门,盗走师父的武功秘籍,过得可逍遥?”看他一身素衣,风尘仆仆,面色黝黑,身形瘦削,这两年在江湖上谋生存,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江渔火听出他语中的一丝酸涩,眸光暗了下来,却依旧浅笑着望向对方:“是啦,我还没多谢当年独孤兄放我和小飞离山的恩德呢。”

独孤笙转回目光,逼视着他,深目星寒:“当年一念之差放你们离开,已令我悔了整整两年!”两年来的朝思暮念,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浓浓的恨意,“师父从小把你抚养成|人,恩重如山,你是他最器重的弟子!”独孤笙微微冷笑,手掌握住了剑身,“可师父又如何能想到,就是他这个最疼爱的弟子,趁着他闭关之时,入室强取了《逍遥游》秘籍,令他走火入魔,从此不能行走!如若那日我知道你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又如何会容你们离开!”

江渔火默然,半晌低声道:“我……不知。”

“你自然是不知的!你们走后,我入内请罪,才发现师父出了事。幸好救治及时,才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独孤笙原本英俊的眉眼有些扭曲,怒视着他道,“江渔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他停了片刻,见江渔火低头不语,哑声道,“当真是鬼迷了心窍!你以为我九华山为何对叛教的逆徒不闻不问,任你逍遥?是师父千叮万嘱,让咱们不要怪你,还让我往后在江湖上多照应着你!”

江渔火低头不语。独孤笙冷笑道:“师父不怪你们,我可要替师父讨回这个公道。前几日江小飞被我一掌打伤,如今恐怕已在六扇门沈无心的手里。”

“你说什么?”江渔火手一抖,茶碗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独孤笙,你居然任由沈无心捉了小飞?他可是你小师弟!”

“哈哈哈——”独孤笙仰天大笑,声音渐渐凄然,“江渔火啊江渔火,难道你们如今还认我这个师兄么?这是你们应受的惩罚!”

“沈无心去了哪里?”

独孤笙耸了耸肩,摊开手。江渔火霍地起身,手轻轻一抖,袖中银钩已滑入掌中。

独孤笙坐着没动,只看着他手中的兵器冷冷道:“我今日没想和你动手,把羊脂玉葫芦交给我,你去救小飞吧。”

“羊脂玉葫芦?独孤兄是想黑吃黑么?”江渔火怒极反笑,“真是对不住了,这玉葫芦不能给你,此物已归买主,我江渔火接的生意可没有不去交差的。”

“这玉葫芦是师父要的。你不认我这个师兄,总不能不认师父。”

江渔火面色发青,沉声道:“九华山与我再不相干!江上青既已将我们逐出门墙,我和江小飞也不用去尽这孝道了。动手吧!”说着,手中银钩挑起桌上的宝剑飞向独孤笙。

独孤笙稳稳接住,垂目盯着手中的宝剑,唇角含着一丝苦笑,并没出手。

江渔火银钩划出,却不容情。独孤笙只得闪身避让,以剑鞘挡开,眼见对方的攻击一浪高过一浪,不得不宝剑出鞘。两人剑来钩往,便如同门喂招一般,斗了百余个回合没分胜负。

江渔火知道独孤笙手下留情,心下烦躁,看来不下重手是无法脱身了。他暗暗咬牙,默运玄功,右手银钩隔开宝剑,左掌迅捷无伦击出,拍在对方胸口,将他击得飞了出去。

独孤笙在半空中喷出一口鲜血,跌在地上。他刚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冰冷的银钩已扣在了颈间。

“照月魔功!你……”独孤笙满脸惊骇,伸指点着江渔火,“你怎会学了这魔功?”

第 4 章

照月魔功是百十年前武林邪魔寒照月的独门功夫,正是他们九华山逍遥功的克星!照月宫是江湖上邪道之首,如今的宫主随风更是个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头,他的功夫又怎会出现在江渔火身上?

江渔火脸色微变,并不答他的话,收了银钩整理好衣袍,冷冷道:“独孤兄,你打了江小飞一掌,我便还你一掌,我江渔火向来恩怨分明。念得同门一场,今日便饶了你,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休要再与我们纠缠!”

独孤笙气得大骂:“混账!你在哪里练的这邪功,将师父的教诲都忘了么?你可知道,这等魔功,吸人真力,练得越高,终有一日会反噬……”

江渔火左手五指倏地锁住他咽喉,一字字道:“独孤笙,‘照月魔功’四字再也休提,否则,不要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独孤笙闭上嘴,瞠目瞪视着他,眸子里尽是浓浓的痛惜,心口如被刀割。

扼住他颈项的这只手,自他蹒跚学步起便一直被自己握在掌中,搁在心尖,他甘愿倾心守护它的主人,哪怕一生一世……他从没想过,他与他,会有正邪不两立的一天……

江渔火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慢慢松开手,后退几步,忽地旋身跃上马背飞驰而去,疾驰的蹄声激起无数林间飞鸟,久久不息。

一瞬间,如同全身被抽去了筋骨,独孤笙颓然仰倒,缓缓闭上双目。

“大师兄……大师兄……”耳旁尽是那个任性狡黠的少年清脆的呼唤,他紧紧握住拳,一滴清泪自眼角滑下,无声地落在草叶上。

江渔火一路策马狂奔,闯入了密林深处也不自觉,天渐渐暗了,转了一阵没找到路径,索性便在林中歇下。小小的火堆燃起,江渔火靠坐在树旁,取出干粮吃了,呆呆看着身周黑乎乎的林子,忽然间泪水盈眶。

辛苦学艺、偷懒逃罚、同门嬉戏、叛师离山、江湖漂泊……多年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自脑海中倏忽掠过。

他终究是有些愧对师父,愧对大师兄……

依稀记得每年冬日,一入夜,向来体寒的自己喜欢依偎在师父怀里,听着他述说着江湖轶事、武林趣闻,大师兄便在一旁陪伴,听到精彩处,两两相望,会心而笑……正自沉迷其间,不知怎的,独孤笙突然举起利剑,狞笑着刺入他的心口,血光四溅!

江渔火骇得全身一震,猛然睁开双目。火不知何时熄了,林中阴森幽暗,月儿透过树隙落下几处斑驳的影子,四下里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原是南柯一梦!

江渔火环顾四周,轻轻摇头,随意擦去额头的汗珠,长长呼出一口气。往日的亲情友爱,都早已如烟尘散去,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一切,怨不得旁人……他……不得不如此……

天光大亮,江渔火寻到小路出了林子,他并未回琅山镇救江小飞,而是继续赶往京城。沈大捕头既是捉了江小飞,自然不会留在偏僻的琅山等着自己,多半是回转京城了。他也正要赶着回京交货,便在那里候着这位六省总捕就是。

飞天双盗一向都是从多罗阁手中接的生意。

“多罗阁”是本朝最大的商贾,在各地各个行当都有生意,财大势雄,出手豪阔,据说背后还有朝廷大员支持,行事很是嚣张。阁中替独行大盗拉生意销赃的暗部就在京城天子脚下,笔笔都是钱货两清,从不拖欠。

到了京城,见过多罗阁暗部主事姬云,交了羊脂玉葫芦,收了银子,江渔火便时时注意候着消息。

果然,正如自己所料,数日后,六省总捕沈无心回京了,可他身边却只有刀五和刀六两名捕快相随,另外四名捕快和江小飞却不知去向。江渔火悄悄查探,全无线索,不由暗暗担心。沈无心既未将江小飞送入大牢,又是将他困在哪里?

☆ ☆ ☆

瑞福楼的早茶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这日早,沈大捕头照例坐在二楼靠窗的雅座吃着水晶蟹黄包,刀五和刀六在一边陪着。

忽然,自屏风后转出一人,素衣长袍,白玉腰带,眉目如画。这人施施然来到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下,嘻嘻笑道:“沈大人一路辛苦了,多日不见,不知大人可曾思念渔火?”

刀五和刀六看见,立时跳将起来,拔刀出鞘,挡住他的退路。

沈无心冷哼道:“不错,我时时想着怎么捉了你!”他的手刚握住刀身就被江渔火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住:“大人莫急,容小人先说两句话再动手不迟。”

沈无心看了看熙攘的大堂,朝两名下属摆了摆手,命他们先行坐下,转头看着江渔火道:“我已候你多日了。江渔火,这便随我去刑部衙门吧。”

江渔火面色不变,自取了碗筷,吃着盘中小食,优雅从容,一边啧啧赞道:“味道好极!不愧京中名点!”

“只怕这是你最后一餐美味了。”沈无心冷冷道,“不知牢里的饭食可合你的口味。”他追捕双盗两载有余,今日倒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清这人的面目。弯眉凤目,直鼻薄唇,肤色亮泽。哼!白生了俊俏风流的臭皮囊,却偏要去做了贼人!

沈无心在这里暗自腹诽,却见江渔火举着筷子在眼前空了大半的盘子上绕了个圈儿,幽幽道:“牢里的饭……大人可真是怜香惜玉!不过,沈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前途无量,要渔火再给您锦上添花也未尝不可……”他放下筷子,慢慢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物来随手把玩着。座中三人看得清楚,他细长的指尖拈着的赫然是一颗鹅蛋大小的霹雳弹。

江渔火瞧着三人震惊的神色,微笑道:“江南霹雳堂的货色。此处人多,大人若是不怕伤及无辜,小人自然没意见。”他眨了眨眼睛,偏头看着沈无心道,“大人应当知道,以江渔火的轻身功夫,要想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沈无心脸色铁青,紧抿着唇不做声。

江渔火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要见江小飞。”

沈无心左手紧紧握住刀身,半晌阴沉着脸道:“好!今晚酉时,京郊紫竹林!你既是自己想来送死,我就成全你!”说完,推开茶盏起身便走,刀五和刀六面面相觑,忙跟了上去。

原来是在紫竹林!

江渔火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沈无心三人并未付账,他伸出筷子戳了戳桌上的空盘子空碗恨恨道:“堂堂大捕头也吃白食么?”他转头大声叫道,“小二!照沈大人的份给爷上包子!”

第 5 章

将一笼包子扫尽,江渔火朝桌上扔了二十文钱,便要离开。刚到楼梯口,迎面上来一行人,当先五短身材、神色傲然的锦衣人正是多罗阁暗部主事姬云。

江渔火不愿节外生枝,低头避在一旁。不料姬云眼尖,先看见了他,过来一把捉住他手臂笑道:“正要寻你,没料到你竟在此处。”拉着他进了包间坐下,姬云的属下都守在门外,宽大的客房内只有他两人,不一刻桌上摆满了各色早点,姬云又吩咐专为江渔火沏了一壶极品铁观音。

江渔火连忙道谢:“姬管事慢用,我已经吃过了。不知姬管事寻渔火有何吩咐?”

“江兄弟客气了。”姬云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我多罗阁昨日接了桩买卖,对方指名要兄弟亲自出马。”

江渔火微微欠身道:“真是对不住。姬管事一向照顾渔火兄弟,不过我上次也给您说了,咱们暂时收山,不接生意了。”

姬云似没听到他的话,笑了笑,接着道:“委托之人要取宫里的一件物事,赏银丰厚,是平日里的三倍!”

江渔火仍是摇头道:“姬管事见谅,这生意我不能接。”眼看着窗外日头高起,他心下着急,起身道:“姬管事,在下身有要事,改日再谈。”再顾不得是否会得罪了他,抱拳一礼,便奔下楼去。

姬云也不拦阻,凭窗向下看去,见他跳上乌云马飞一般去了,面色渐渐转冷,一抹了然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 ☆ ☆

城郊紫竹林一向静谧,林子深处有一片空地,散建着几间竹屋,屋内陈设简单雅致,一看便知是清修之处。

沈无心进了林子便听到一间竹屋内传来吵嚷之声,迈步进去,刀四正拉扯着江小飞:“你乖乖跟咱们去等江渔火,少吃些苦头!”

江小飞听他的意思,要用自己去胁迫江渔火,哪里肯应,见沈无心进来,一边挣扎着踢打一边大骂。

沈无心皱眉道:“绑了他,扛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击了击掌,曼声道:“几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孩子。啧!”

沈无心迅即转身,冷声道:“六省总捕在此办案,不相干的人请让开!” 他左手慢慢掀开衣襟,露出腰间的银色腰牌。

外头击掌那人缓步走入房中,看起来年纪不大,相貌俊雅,肤色白皙,头发用银冠束起,一身蓝缎衣衫,在简朴的屋内更显尊贵。

沈无心看得清楚,大吃一惊:“你!侯……”

蓝衫公子摆手截住他的话道:“这人我会处置,沈大捕头请便吧。”说着便向江小飞走过去。

江小飞突然见到有人来救自己,被他温柔的目光看过来,心头砰然一动,忽地有些赧然,他本就伤势未愈,看着他柔滑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手掌,腿脚一软,下一刻便倒在了那风神俊朗的年轻男子怀里。这蓝衫公子也不多话,弯腰抱起他,转身便走。

沈无心忙闪身拦住:“侯……公子,这人是重犯,沈某已追踪两年。”

这位公子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闪闪的牌子,朝他一展。沈无心立时噤口,可他辛苦了这许多日子,好容易捉到一盗,被这人凭空劫了去,心里实在不甘,却又无法违逆这金牌的主人,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小飞被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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